裴玄静默然片刻,倔强地抬起双眸,“玄静只问一句话,叔父是不是也认定张晏等人为刺杀案元凶?您是受害者,亲眼看到过刺客,您还是主审官,清楚整个案件的脉络。张晏等人究竟有没有罪,玄静只信叔父一人的话。”

“有罪怎样?无罪又怎样?”

“有罪自当问斩,玄静也只能愧对王义父女。但若是无罪,玄静以为叔父无论如何要请圣上收回成命。这不单单是为了王义与禾娘,以及无辜者的性命,还因为一旦张晏等人替罪伏法,势必使真正的刺客逃脱。那样的话,朝廷的尊严何在,圣上的圣明何在,武相公的血海深仇又要待到何时方得偿还?”

她这一席话落,少顷,裴度微笑道:“你呀,若为男儿身,去朝中当个谏臣倒是很不错。圣上每次见到你肯定都会头痛不止。”

“叔父……”

裴度摇头叹道:“玄静啊,有一点你要记住,天下远比你所知的要大得多,也复杂得多。几年前圣上发兵成德,以吐突承璀为主帅,结果无功而返。对此圣上如鲠在喉,一直想对成德再次用兵。所以,成德藩镇即使不是本案的元凶,只要有人举报了张晏他们,圣上就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叔父的话讲得够直白,裴玄静想假装听不懂都不行了。她的心凉了大半截,想想还是不甘心,追问:“是什么人举报张晏等人的呢?可有真凭实据?”

“举报者为神策军将军王士则,乃吐突承璀的亲信。京兆尹和监察御史以严刑拷问之,由不得他们不认罪。”

裴玄静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很内疚,为了禾娘和王义。她更伤心,为了叔父,还有武元衡。她看着叔父的视线不禁模糊起来,然后便听见叔父说:“玄静啊,当今圣上实乃真正的英睿君主,他为了削藩所付出的心血和承担的压力,是别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所以为臣子者,更要绝对地忠实于他,尽全力辅佐他。我想,武相公如果还活着,也会支持圣上的决定的。”

“武相公……”裴玄静心中酸楚难当,也不知怎么脱口问出,“叔父去过武相公的宅邸吧?他家中是不是也有一座池塘?像咱们府中这样的,池中并养了水鸟?”

“池塘?”裴度狐疑地上下打量裴玄静,心说这侄女不该轻易就折腾坏了脑子啊,遂蹙眉寻思道,“倒是有一座池塘,好像也养了些水鸟吧。”

“什么水鸟?”

“这……也无非就是黄鹄、鸳鸯之类的吧。怎么?”

裴玄静茫然一笑,“没事,突然想起来,随口问问。”

7

自从来到长安,裴玄静第一次无所事事了。

裴度的谈话好像在她的门前挂了一只铜锁,裴玄静刚刚逃离聂隐娘夫妇的磨镜小铺,又被牢牢地锁在了宰相府中。

现在她哪儿也去不了了。

张晏等人必须死,所以禾娘的命运再无转圜余地。叔父重伤未愈,刺杀案还没了结,在这个时候也不适合提起去昌谷之事。她的亲身经历已经证明,连长安城里都不安全,更别提让她上路远行了。这两天裴府门口的金吾卫有增无减,连阿灵都溜不出去了。

即使能溜出去又如何?贾昌的院子早就人去楼空,而今裴玄静在整个长安城中唯一想见的人,就只有郎中崔淼了。问题是,他还愿意见她、还能见她吗?

裴玄静只剩下一件事可做:研究武元衡留下的诗和字。但是她的头脑成了阻塞的沟渠,前方似有渺茫的一星亮光跃动,却怎么也捕捉不到。

“鸟,”她无奈地问身旁的阿灵,“长安城里什么鸟儿最多?”

“鸟有好多种啊……鸽子、麻雀、燕子、乌鸦……”

“秋天呢?秋天有什么鸟?”裴玄静的目光恰好落在“余者自取于秋”这几个字上。

“秋天的鸟,不就是大雁吗?”

“大雁?”

“对啊,娘子。”阿灵凑到裴玄静跟前,神神秘秘地说,“娘子是不是要出嫁啦?”

“你说什么?”

“我是听倩儿说的。”裴玄静的亲事在裴府从没被公开提及过。阿灵却能从杨氏的贴身婢女那里打探到消息,看来这小丫头的八卦本领还是蛮高的。

阿灵看裴玄静不应,以为她害羞,更来劲了,“我听倩儿说,阿郎在给娘子物色一个合适的送亲人呢。可是现在阿郎自己出了事,所以还得多等些时日,外面安定了才能送娘子成行。”说着,又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娘子可别着急哦。”

“着急?我哪里急了?”裴玄静没提防让阿灵说中心事,脸上还真有点挂不住。

“不急?不急娘子问什么大雁啊?”阿灵笑道,“且不说请期的大雁是夫家送的,娘子再急也轮不到你来张罗这些。”

“你!”裴玄静刚想去拧阿灵的嘴,猛然呆住了。

大雁!从日出时的池塘惊起飞鸟,再到秋日的大雁,这一连串的联想美则美矣,却似乎过于随意了。可偏偏大雁是婚仪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是对于忠贞不二、白首偕老的最美好的象征。

假如武元衡给她设计的谜底正是大雁,不也意蕴隽永而饱含祝福吗?

可是大雁和《兰亭序》、王羲之又有什么关系呢?

灵光乍现。裴玄静一把抓住阿灵的手,“阿灵,长安城里是不是有座大雁塔?”

“有,当然有啊。在大慈恩寺里……”

裴玄静放开阿灵的手,她几乎已经能断定,自己趋近谜底了。

关于大慈恩寺和大雁塔的来历,因为实在太著名了,就算不是长安人的裴玄静也耳熟能详。

大唐贞观二十二年时,皇太子李治为追念母亲文德皇后,在长安城南晋昌坊中面对曲江池的地方修建一座佛寺,名为大慈恩寺。寺院落成之后,太子治令玄奘大法师自弘福寺移就大慈恩寺,继续翻译从西方取经带回的佛典,充上座纲维寺任。永徽三年时,玄奘法师欲于大慈恩寺中建石塔一座,用来安置、保存西域请回的经像。高宗皇帝特许以大内、东宫和掖庭亡人之衣物折钱出资,遂建成五层砖塔,便是大雁塔的由来。

在大雁塔的下层南外壁上刻有两碑。左边是太宗皇帝所撰《大唐三藏圣教序》;右边是高宗皇帝在东宫时所撰的《述三藏圣教序记》,两碑均由尚书右仆射河南公褚遂良书写。其书其文均为传世之经典。

后来,又有一位怀仁和尚花了整整二十五年的时间,从王羲之的书法中集字,于咸亨三年铸成《集王圣教序》碑,内容包括了太宗皇帝的《大唐三藏圣教序》、高宗皇帝的《述三藏圣教序记》、太宗答敕、玄奘翻译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从《兰亭序》到《集王圣教序》,从王羲之到王羲之——从武元衡到大雁塔。

跟随着一缕性灵、抑或慈悲的微光,她终于找到了那条迷雾缭绕中的小径。

裴玄静决定要去一次大慈恩寺,登一回大雁塔。她还预测不出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但她相信,那里一定会有什么。

可是问题又来了:现在还能找到什么理由出府呢?

再要求京城观光?别说裴玄静自己开不出这个口,即使裴度答应了,恐怕也会命令堂兄贴身紧盯,甚至派出一个金吾卫的小卫队护送。

裴玄静始终坚信,武元衡交给自己的既是一个谜题,更是一个秘密,是一份必须悉心守护的信任,所以她至今对裴度都没有提起过。她得赶紧想出一个稳妥的,不会引起怀疑的办法来。

就算裴玄静能神机妙算,也想不到最后竟是吐突承璀将她带出裴府的。

过程相当突兀。就在裴玄静回到裴府的次日上午,大约巳时一刻的时候,堂兄裴识匆匆来到裴玄静的房间。

他告诉裴玄静,神策军左中尉吐突承璀要请她去神策军府走一趟,配合刺杀案的调查。

“现在吗?”

“吐突将军就等在前堂。”裴识的表情很古怪。

通过和叔父的几次交谈,裴玄静已经了解到吐突承璀和裴度乃至皇帝之间的复杂关系,便问:“叔父知道了吗?”

“父亲大人已经知道了,所以才命我来请堂妹。”

“好,我这就去。”

裴识引着裴玄静去前堂时,还不忘低声嘱咐:“来者不善,静娘多加小心。”

“兄长放心。”

裴玄静跟着吐突承璀出了裴府,骑在马上被神策军团团包围着前行。

裴玄静并不知道神策军府在什么地方,但因神策军是天子禁军,军府想必深入在宫城腹地。

可是实际上,他们没有朝皇城去,而是走向长安城郭。眼看就要出城了,裴玄静下意识地踢了踢脚尖。出门前,她从枕头下取出那柄匕首,塞进右脚的靴筒中。吸取了上一次磨镜小铺的教训,裴玄静给自己准备了一件防卫的武器。

抬起头,一座巍峨的城门就在眼前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长吉的诗句赫然跃入脑际。其实今天艳阳高照,碧空之上连一缕云丝都寻不到。黑云是压在她心头上的。

裴玄静问:“中贵人,我们究竟是要去哪里?”

今天的吐突承璀异常沉默,几乎没有对裴玄静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听见裴玄静发问,他才答非所问道:“娘子来过这座城门吧?”

是啊,春明门。

她就是从这座城门进入长安的,只不过当时正处于昏迷中,无从回味那一刻的心情。今日方得一睹这高耸而宽敞的威仪,既盛气凌人,又胸襟开阔。世上唯有一座长安城,才有这样的城楼吧。

裴玄静说:“来过,但只记得城外的情景。”

“娘子到过春明门外贾昌的院子。”吐突承璀说,“裴相公给圣上写了个表章,陈述了娘子的一些经历。今日,本将便请娘子到贾昌的院中回顾一番。”

“中贵人也管这些吗?”

吐突承璀再次答非所问:“裴相公的上表中提出,张晏等人可能并非刺杀案的元凶,建议圣上重审。”

原来叔父虽然拒绝了自己的请求,但还是给皇帝上表陈述事实。那么,吐突承璀今天的举动应该就是奉命重审了?

裴玄静等待着吐突承璀的下文。可是直到他们从春明门下穿过,来到通往镇国寺的岔路时,吐突承璀才又开口道:“圣上不会重审张晏等人,因为判定他们有罪的正是圣上。”

“圣上?”

“武相公遇刺后,圣上给我们看了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所上的密奏。王承宗在奏表中极力诋毁武相公,说他阳奉阴违,表面忠于朝廷主张削藩,私底下却收受藩镇的贿赂,故意使得朝廷和藩镇之间久战不决,目的便是从中渔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