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搪塞不过去啊。”崔淼苦着脸说,“我本以为你对昏迷前的事情只能记个大概,谁知你还真不容易蒙骗。可我既然答应王义了,也只能咬死不改口了。”

裴玄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骗得我好苦!”

“你苦,我就不苦嘛……”崔淼低声嘟囔,“我当然希望你记得我,记得那一晚在贾老丈院子里的经过……我特意在西市里找了个医馆落脚,还不是因为那里离裴府近……”

裴玄静这才明白,为什么刺杀案当天他那么及时就赶到裴府。

她说:“可是后来王义去世,你也没有说实话。”

“死者为大,况且王义护主那般忠勇,彼时彼境,我怎好再违背他的意愿。”崔淼叹息道,“发生了那么大的案子,我推测王义的难言之隐很可能与刺杀相关,在真相扑朔迷离之际,我也担心贸然改口的话,更将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恰巧你托我寻找他的女儿,我便决定见机行事。唉!可我确实一点儿都没往郎闪儿身上想!”

“你后来就没有再见过郎闪儿吗?”

“没有。郎闪儿到镇国寺为贾老丈守灵去了,并说镇国寺会替她安排今后的生活。”

“啊,我知道了!”裴玄静眼睛一亮,“那个骗了阿灵的小娘子就是她!”

“什么小娘子?阿灵又怎么了?”

裴玄静思索着,阿灵应自己之命去探贾昌院子时,崔淼已经离开了。很显然郎闪儿也骗了崔淼,其实她根本没有去镇国寺,而是重新回到贾昌院中。她发现阿灵在附近探头探脑,便以少女的模样现身,轻而易举获得了阿灵的信任,也套出了阿灵的真话,还用那套匪夷所思的说辞把阿灵打发回来了。

所以,王义和郎闪儿,也就是禾娘这对父女,都希望使裴玄静彻底忘却在贾昌院中发生的一切。为什么呢?

她盯着崔淼——为什么他们对他的知情没有那么在意呢?

只能有一个解释:崔淼是外人,而裴玄静是裴度的侄女。所以,贾昌的院子中很可能暗藏着与刺杀案有关的线索,否则王义父女就不必费这一番周折。

她正想得入神,突听崔淼怯怯地说:“娘子,你能不能别这么盯着我看?”

裴玄静的脸一红,“谁看你了,我是在想问题!”

“娘子在想什么?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想?”

“我在想王义、禾娘,还有聂隐娘夫妇,他们和刺杀案到底有何关联?”

“娘子想这些,倒不如干脆想想,刺杀案的元凶究竟是谁?”

“这我现在可想不出来。莫非你知道?”

“在下不知。不过,总会知道的。”崔淼微笑着说,“娘子你看,天都快亮了。”

是啊,再漫长的夜也有尽头。裴玄静发现,当这一夜即将过去时,真相仍然渺渺茫茫、若隐若现。就像东北方龙首原上,掩映在晨雾后的大明宫的御宇风姿。可望而不可即。但这一天一夜之间,裴玄静还是有收获的。她收获了一个可以给予全部信任的人——崔淼。

第一声晨钟响起来了。自大明宫中传来的钟声,悠远而沧桑,仿佛传递着来自时间尽头的启示。钟声即起,凝练如镜的放生池面也随之波动,泛出一点一点的涟漪。

裴玄静和崔淼却都一动未动。他们知道,按例要等晨钟响完,长安城内所有的坊门都打开之后,两市才会开门,但仍然不可以做生意,根据大唐律例,两市的经营时间是从每日正午到暮鼓之前,仅仅半天而已。

还是崔淼开口道:“我估计,裴相公派出的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

裴玄静也同意。虽然阿灵根本不了解铜镜、王义和郎闪儿这一系列的渊源,但她至少能告诉裴度他们,裴玄静是跟着一个磨镜子的人走的。所以到头来,堂兄他们总会找到东市的。

崔淼却在注视她沉默的侧影,宛若初见时的模样:衣衫湿透,鬓发凌乱。想当初,正是这疲惫茫然、楚楚动人的美引发了他的怜爱之心,令他情不自禁地挺身而出,想做一个救美的英雄。

然而这是一个多大的误会啊。他以为她只是迷途的柔弱女子,却眼睁睁地看着她化身为女神探,更跃升成宰相的亲侄女。

他自言自语地说:“等你府中的人找来,我还是走罢。”

裴玄静没有搭理他,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放生池里的景象吸引过去了。

清冷的月光随夜色一起隐去。初升的朝阳一寸一寸地把池塘染成金黄,池水也跟着渐渐苏醒过来……突然,两个白色的影子从池中腾空而起。

裴玄静吓得一把抓住崔淼的胳膊,“那是什么?”

“是水鸟吧。你怎么了?这有什么可怕的。”

“水鸟?什么水鸟?”

“白色的……应该是仙鹤吧?”崔淼笑道,“我想这放生池里各种稀奇古怪的飞禽鱼鳖都有。东市上不管卖什么,总有人去买了来放生,所以品种特别齐全。”

“你是说每当日出的时候,池塘中会有鸟儿飞起?”

“是吧……”崔淼觉得裴玄静的紧张很莫名,却不知她正处在幡然醒悟般的巨大冲击之下。

“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在池塘夜尽日出之时,不唯事还生,还有鸟乍起!

两者之间的确存在关联吗?抑或只是她的胡思乱想?

裴玄静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当她听见杂沓的马蹄声时,一队人马已经冲到眼前了,打头之人对着她大喊:“玄静,是你吗?”

堂兄裴识终于找来了。“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父母大人简直快急死了!”

裴玄静站起来,快步向堂兄走去,突然又停下来。她想起了崔淼,忙回头找他。

可是他在哪里?

崔淼消失得无影无踪。有那么一瞬间,裴玄静几乎怀疑他会不会掉到池子里去了,随即醒悟过来——他走了,就像他曾说过的。

没关系,她相信他不会走远,只要她需要,随时可以找到他。

回到兴化坊中的裴府,裴玄静花了好长时间沐浴,恨不得把每根头发丝都挨个洗一遍。阿灵顶着两只红肿得像大桃子般的眼睛在旁服侍。裴玄静洗了多久,阿灵就絮叨了多久,把裴玄静失踪后,裴度夫妇如何焦急、大郎裴识怎么设法寻找,尤其是她自己怎么害怕着急伤心等等,详详细细无一遗漏地汇报过来。

裴玄静连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必须要考虑清楚,接下来该怎么面对叔父。因为她还担负了一件极不合理而艰巨的任务:说服裴度释放已被确认为武元衡刺杀案元凶的成德武卒张晏等人。

其实,裴玄静可以不必让自己这么为难的。禾娘跟了女侠聂隐娘,今后固然免不了担惊受怕、风餐露宿的苦楚。但以隐娘夫妇的能为,当能护得禾娘的安全。她自己也将学得一身好本领,有朝一日成为来无踪去无影的刺客,显则扬名立万,隐则相忘于江湖,不也潇洒?

可是,正如崔淼所质疑的,这一切究竟禾娘是否愿意呢?

还有她的父亲,临死前将赠给女儿的金簪用鱼胶粘在胸口上。他该有多么希望能看见女儿及笄,亲手为她插上发簪……

裴玄静看着在一边唧唧呱呱、又哭又笑的阿灵,禾娘和阿灵差不多大,却已经沉默得像一口古井。只有在贾昌老丈的院子里,她尚且能在郎闪儿的伪装下流露出小女儿的心性,而今连这样的机会都失去了。

究竟是什么在冥冥中主宰着人的命运?在上天的眼中,人固然渺小似微尘,就真的只能被动地接受安排,不论是福是祸、不分是怨是爱,都没有半分选择的权利吗?

至少,裴玄静想听到禾娘自己说一句,愿意或者不愿意。

当然这非常不容易,肯定要付出代价,但裴玄静还是想试一试。

有了御医的悉心照料,裴度的伤势好转得很迅速。在最艰难的关头,信念发挥出巨大的力量,裴度不仅没有在接踵而至的打击中垮下来,反而愈挫愈强了。

又是一个盛夏的午后,踞坐在叔父卧房的东窗下,裴玄静娓娓道来。

阳光中的静谧味道仿佛从未改变过,也不需要任何解释。万物永远保持着本来的面目,该如何便如何,绝不会动摇。人虽贵为万物之灵,却总是容易在寻寻觅觅中迷失本心。

从春明门外贾昌的院子开始讲起,裴玄静几乎对叔父说出了一切。她并没有忘记聂隐娘的警告,不得暴露其夫妇的行踪,为此裴玄静采用了一个折衷的方式。

她没有提起聂隐娘的姓名,只说抓捕自己的是一位蒙面女侠和她的丈夫,并隐去了跋涉在地下暗渠中的那段经历。

裴玄静同样没有提到崔淼。一则,没有他故事也能说通;二则,当裴识出现时崔淼选择了离开,这令裴玄静更清晰地认识到他的态度。而且

她自己也认为,没必要将崔淼卷入到这些是非中去。他自愿帮助裴玄静是一回事;因此而被迫面对官府就是另一回事了。在和崔淼的相处中,裴玄静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他对当权者的不屑甚至厌恶。她还猜不透这种愤世嫉俗的缘由,但也不想随便违逆他的意愿。

她知道自己在刻意维护他。那又如何呢?长安城并不缺少一个崔郎中。但是只有一个崔淼,曾几次三番向她伸出过援手。

听完了裴玄静长长的讲述,裴度沉吟半晌,道:“拘禁你的女侠应该是聂隐娘。”

哈,裴玄静心道,这可是叔父自己猜出来,我什么都没说。

“聂隐娘?就是传说中魏博大将聂峰的女儿,后来成为大刺客的聂隐娘吗?”裴玄静装作一无所知地问,“叔父,你在魏博时见过她?”

“未曾谋面。我到魏博时田季安都已经死了,聂隐娘早在几年前便投奔到陈许节度使刘昌裔麾下。不过……王义肯定与她相识。”裴度思索道,“你说王义的女儿在聂隐娘那里?但我从未听王义提起过,他还有个女儿。”

看来王义把这个秘密保守得非常好。

“我甚至不知道他曾娶过妻。”裴度长叹一声,“据你所说的来推断,王义知道有人要刺杀我,为了保护我还企图阻挡我上朝,但却不肯对我说出内情。他这样做的唯一解释便是:当时刺客用他的女儿来威胁他,使他左右为难。”

“莫非聂隐娘夫妇便是刺客?”

“不。刺客肯定另有其人,而隐娘夫妇应是王义求来搭救女儿的。”

裴玄静也觉得叔父的推断十分有道理。王义既不愿眼睁睁看着叔父被刺,又担心女儿的安危。正在走投无路之际,发现隐娘夫妇出现在长安城内,便向这位魏博时的故交相求,而隐娘也答应了他,将禾娘从刺客的手中救了出来。条件是:禾娘从此要跟随他们夫妇二人。

王义别无选择。但他亦深知,女儿一旦跟随了聂隐娘,便将从此过起出生入死的剑客生涯。这令他这个当父亲的万万不舍。他虽然为保护裴度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却还是想给女儿找一条更好的出路。裴玄静几乎是误打误撞地出现在他眼前,结果便被王义当作了最后一根稻草。

“叔父,帮帮禾娘吧!”裴玄静恳求道,“王义忠勇可嘉,咱们理应照顾好他的女儿。”

“理应?”裴度淡淡一笑,“如果世上的一切都能按着道理来,就根本不会有争斗、冤屈和不幸了。”

“叔父!”

裴度摆了摆手:“玄静,你知不知道张晏等人之罪是圣上钦定的,三天后就要在西市斩首示众,以立朝廷之威。这种时候让皇帝释放他们,岂不是把君命当作儿戏?就算皇帝能够答应,你又让天下人怎么看待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