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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此景与傍晚时分的春明门外截然不同,韩湘有些困惑了,难道是自己杞人忧天?
待到韩府,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到处冷冷清清,院中漆黑一片,只有留下看家的仆人在耳房里亮着一盏小油灯。
韩湘向仆人要了一个灯笼,正打算回原先住的房间歇息,仆人抄起墙边的一把铁铲递过来,韩湘奇道:“这是要干吗?”
“郎君有所不知,最近长安城里闹贼闹得可凶呢,听说还出了个飞天大盗,能飞檐走壁,穿墙入院。我这不是让您防着点嘛。”
“瞧把你紧张的。”韩湘失笑,“哪次年关前后不闹贼?再说长安城中遍地的豪门富户,飞天大盗偷到清贫如斯的韩府里来,也太没眼力见了吧?”说着一拍腰间的佩剑,“我有这个呢,用不着你的铁铲。”
“哎哟,那个飞天大盗可奇呢,不爱偷值钱的东西……”仆人还在嘟囔,韩湘已经提着灯笼走了。
穿廊过院时,只见杂物散落了一地,可见叔公走得有多么匆忙。回到房中,却冷得像个冰窟。韩湘坐在满是灰尘的榻上发呆,心中五味杂陈。
今夜肯定无法入睡了。
明天就要迎佛骨了,究竟会发生什么?叔公为何肯定将有祸事降临大唐,甚至危及到皇帝的性命?
但不管怎样,韩湘都觉得自己很难有所作为。蓝关山道上一时冲动答应了叔公,此刻冷静下来,韩湘开始后悔了。
外面又下起小雪来,韩湘踱到院中,想吹吹冷风清醒一下。突然,他发觉韩愈书房的方向有亮光。
韩湘一惊,真来贼了?
他蹑手蹑脚地摸过去。韩愈的书房门虚掩着,有一个人影背朝外,正俯身在书案上。
韩湘把住门,右手紧握剑柄,厉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的背影一滞,似乎也吓了一大跳。
韩湘又喝了一句:“转过身来!”
他缓缓转过身,却是一张文人的脸,面黄肌瘦,须发灰白,还佝偻着背,整个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
韩湘倒拿不准了:“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叔公的书房中?”
“你的叔公?”那人的神情略微松弛下来,“哦,在下李复言,是韩夫子的门客。前些日子回乡一趟,今天刚回来,谁知夫子已经走了。”
“原来如此。”韩湘也松了口气。他并不记得叔公的门客中有这么一个人,不过自己离开两年多了,此人想必是后来的。
“我是韩湘,也是今天刚回府里来的。”他大咧咧地朝李复言拱了拱手,“叔公被贬去潮州,我只道门客们全作鸟兽散了。不想还能遇上李兄——欸,你在做什么?”
李复言道:“我见府中人去楼空,本无意久留,又想起离开前曾将几篇拙文交予夫子评阅。文固粗陋,也是在下的心血,便来夫子书房里翻找,想把那几篇文章带走,却惊扰了公子,还望见谅!”说着,深作一揖。
“客气什么。”韩湘问,“文章找到了吗?”
李复言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懊丧。
韩湘的疑虑既消,便想与此人攀谈几句,聊度漫漫长夜。他的性格本是自来熟,从不刻意防范他人,于是往旁边的榻上一坐,笑道:“那你接着找,我在这里陪你。”
李复言瞥了韩湘一眼,便又埋头翻找起来。韩湘闲极无聊,索性对他讲起白天在蓝关道上遇到韩愈的经过,还把韩愈赠给自己的那首诗一字不差地念了一遍。当然,韩愈所说皇帝即将遇到灾祸的话,他并没有提及。
李复言边找边听,并不搭话,只是时不时发出几声压抑的低咳。他咳时背驼得更加厉害,瘦削的身体在袍子里直晃,看上去简直弱不禁风。
韩湘不禁替他担心起来:“李兄是不是病了?要不先歇着,明天再找吧。”
“我没事。”李复言掩口咳了好一阵方止,缓了缓,低声道,“你来看这个。”
“什么?”韩湘凑过去。
李复言把一张诗笺送到韩湘的眼皮底下:“这首《华山女》应该是夫子的诗,一开头便抨击了佛法。”
“《华山女》?”韩湘一眼便认出了叔公那特有的雄浑笔迹,遂从头念起,“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廷。广张罪福资诱胁,听众狎恰排浮萍。果然是骂佛经俗讲的,骂得痛快!”再往下念,“……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韩湘的眉头紧蹙起来。
及至念到“天门贵人传诏召,六宫愿识师颜形。玉皇颔首许归去,乘龙驾鹤来青冥”这几句时,韩湘彻底惊呆了。
韩愈在这首名为《华山女》的诗中,明明白白写着一个女道士因美貌和真诀受到皇帝的青睐,被召入宫中,从此深藏于青冥之中,乃至“云窗雾阁事恍惚,重重翠幕深金屏。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
旁人未必能看得出来,但是韩湘立即断定,叔公笔下的这位“华山女”正是裴玄静!
距他们共同追寻《长恨歌》的谜底,已经过去整整两年了。那时候崔淼惨死,禾娘与李弥下落不明,裴玄静跟着裴度回到长安后,从此音讯杳然。韩湘曾多次向叔公打听过,最终得到的回答是:裴玄静到一处不为人知的所在,隐居修道去了。
韩愈没有说实话!原来裴玄静是被皇帝锁入了大明宫中,从而与世隔绝的!
她现在怎么样了?她还好吗?两年来她都遭受了什么?有没有可能再见到她?进了大明宫那种地方,她这辈子还能出得来吗?
“韩郎,你怎么了?”李复言问。
“哦,”韩湘勉强一笑,“我看这首诗的纸墨俱新,像是叔公不久前才写的。”
2
“段成式!段成式!”
郭浣在段成式的门外一迭连声地叫着,屋内却始终毫无动静。郭浣急得在廊檐下团团转,伴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纷纷积雪从莲花纹瓦当的缝隙间落下,落到他那颗白白胖胖的大脑袋上,像极了面粉洒在蒸饼上。
廊下的侍女忍不住窃笑起来。
郭浣大没面子,迈前一步便嚷:“段成式,你再不出来,我现在就去找段翰林,把咱们上次在骊山行猎时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他!”
“你想干什么?”
房门顿开,段成式阴沉着脸站在门内,两只眼圈乌黑。
“我……就想叫你明天一起去看佛骨嘛……”见到段成式,郭浣的气焰顿时矮了一大截。
“我说了没兴趣!你自己去吧!”段成式又要关门。
郭浣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还有那件事呢?”
“哪件事?”
郭浣可怜巴巴地瞧着段成式,不说话。
两人大眼瞪着小眼,过了一小会儿,段成式叹口气道:“走吧。”
“去哪儿?”
“炼珍堂,我让膳婆婆做碗猪肉羹给你吃。”
郭浣嘟囔:“我又不是专门来吃猪肉羹的。”
“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郭浣把头一低,乖乖地跟上段成式。虽说身为皇帝的亲外甥,但家中的厨子就是做不出段府的这碗猪肉羹。嗯,连大明宫中的御厨都做不出来呢,所以为了一碗羹折腰,郭浣并不觉得丢人。
段成式家的厨房雕梁画栋,门口还挂着翰林大学士段文昌亲题的牌匾,上书三个大字:“炼珍堂”。不知道的人乍一看,真会以为到了段府的藏宝楼,相熟的人却道名副其实,因为“炼珍堂”中的确满是奇珍美飨。
现如今段文昌深受皇帝的重用,仕途顺遂,连衣食住行也格外讲究起来。段成式更是名声在外,才满十五岁就已经被誉为长安城中最潇洒、最有品味、最会吃喝玩乐的贵公子了。
“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样的诗句就像是为段成式度身定做的。十五岁束发之后,父亲明显放松了对段成式的管束,似乎认为他到了合该斗鸡弄狗、射猎打球的年纪。相比同龄的伙伴,段成式聪慧而多思,有时过于敏感,偶尔还显得有些孤僻,所以段文昌希望他能更多地呼朋结友,培养出豪迈的阳刚之气来。其实段成式身上这种清高的风流,颇有武元衡当年的神韵,才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小主人一声令下,段家的头号大厨膳婆婆赶紧亲自现做猪肉羹。猪肉羹煮熟还需要点时间,段成式便让仆人在廊檐下摆了两个盘花织锦的绒垫,自己和郭浣一人一个坐上。中间铺一条波斯花毡,再用红泥小火炉温一壶酒,边饮边等。
段成式先自斟了一杯,一仰脖干了。抬起头时,就见廊下灯笼的红光中,小小的雪花纷纷飘摇,好似舞动的白色精灵。虽是雪夜,却一点不觉严寒,反而显得温暖绮丽,就像他幻想中的世界,随时会有奇迹发生。
“你有心事?”郭浣轻声问。
段成式摇摇头,举起酒杯向郭浣示意。两人各自干掉一杯,郭浣鼓起勇气:“所以那件事……”
“你烦不烦呐!”段成式突然发作了,“我就弄不明白了,你爹是京兆尹,手上有那么一大帮子金吾卫,都不去抓飞天大盗,反而来找我!我凭什么呀!”
“哎呀,你小声点儿!”郭浣连忙看了看左右,“我爹爹不是在忙佛骨的事情嘛。呃……其实我是觉得那个飞天大盗,更配你的胃口!”
“哪里配了?”
“你没听说吗?飞天大盗长着青面獠牙,会变身,一会儿是一个人形,一会儿又变成两个、三个……哦,对了,据说他被发现时,还会喷出一股子狐臊味熏人,再伺机逃走,所以大家都在猜,飞天大盗其实是一只狐狸精!”
段成式直勾勾地盯着郭浣。
“……你不是最爱鬼啊、妖怪啊、狐狸精啊什么的吗?”郭浣被他看得心里发虚。
幸好膳婆婆及时端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猪肉羹,光那股香味就勾得人直冒口水。两人旋即埋头大吃,都顾不上说话了。
等两只碗都底朝天了,郭浣见段成式的脸上有了点光彩,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沓纸递过去。
“这是什么?”
“是飞天大盗的案卷。”郭浣殷切地说,“你就随便看看,好不好?”
“这不是京兆府的公文吗?你这都弄得出来?”
郭浣“嘿嘿”一笑。别看这小胖子外表憨厚,也有属于他的狡黠。比如能把父母哄得言听计从这一点,段成式就望尘莫及。
段成式横了郭浣一眼,将案卷塞进怀里。郭浣大大地松了口气。
段成式又对着雪花出了会儿神,突然问:“圣上最近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