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怕我连累你?”

“哎呀,万一京兆府查上门来,那岂不是我连累了你?”

“他们查不到的。我把尸体扔到孙屠户的院子后面。那里一年四季臭气熏天,骸骨断肢一大堆,很难被发现。”

“哦。”韩湘点点头,仿佛直到此刻,他才真正认识到整个事件的阴森和恐怖。这不是儿戏,而是你死我活的搏杀。

“也亏得你命大,瞎跑还能跑到药铺旁边来,正好让我碰上。要不然你就给打昏拖走了。”崔淼往韩湘身边一坐,“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你是和什么人结的仇?”

韩湘将经过叙述了一遍。

“原来这几天,在大柳树下闹腾的就是这伙人啊。”崔淼点头道,“我早就看出那个头陀是骗子,却不料竟是吐蕃来的。所以说,他们并不单单为了骗些钱财。”

“当然不是。搞了这么大的阵仗,居然还敢在天子脚下假冒金吾卫,咳!”韩湘叹道,“如今的大唐,如今的长安,怎一个‘乱’字了得。”

“还有那个柳泌真人,又是怎么回事?”

“当今天子驾前的头号红人,以方士身份当上刺史的,绝对前无古人。”

“就因为他会炼丹?”

“似乎是这样。”

崔淼道:“这我倒不懂了,既然他炼的丹药那么好,为何皇帝还要派他去台州炼丹呢?”

“因为现在柳泌所献的,是强身健体的金丹。而皇帝让他去台州炼的,乃是羽化成仙的仙丹。”

“原来如此。”崔淼露出特有的嘲讽笑容,“皇帝才四十出头吧,就想升仙了?看来他这个皇帝,当得也不怎么有意思嘛。”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焉。”

“皇帝之乐,我这个江湖郎中当然不懂,也没兴趣懂。”崔淼道,“但据你所说,大柳树前的这一幕骗局,似乎是柳泌幕后主使的?”

韩湘点头。

“他的目的何在呢?”

韩湘沉吟片刻,难得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可能有一个目的:打击佛法。”

大唐从建国之初,便尊道为国教,还把老子尊为玄元皇帝,视为李唐皇家的老祖宗。道教兴盛一时,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只有百多年前从西域传入中原的佛教。佛教虽然是外来的,却因为有如玄奘这样的大德高僧的推广,在中原生根发芽,迅速壮大。到了则天皇帝时期,武皇为了打压李氏,更是尊佛抑道,大唐境内佛寺如雨后春笋般建立,信众之广渐渐压过了道门。开元年间,玄宗皇帝好神仙之事,道教又得到了翻身的机会,道士们重新出入宫廷。像韩湘提到的罗公远,便是玄宗皇帝在位期间一位重要的道教人物。但与此同时,三个来自天竺的密宗高僧引入密教佛法,也成了玄宗皇帝的座上宾。所以说,如果把佛道两教看成对手的话,双方一直互有胜负,难分高下。

安史之乱后,大唐从皇帝到黎民百姓都陷入了六神无主的状态,佛道同样彷徨低落了一段时间。从平叛到恢复秩序和国力,再到如今扫除藩镇割据,皇帝竭力中兴的这几十年中,既有李泌这样的仙人宰相衷心辅佐皇室,也有不空、惠果等以佛法为皇帝启迪心智的佛教高僧。但相比之下,自从李泌仙逝之后,道教再也没有出现能够对皇家产生重大影响的人物,从德宗到顺宗皇帝,都礼佛极甚,道教又落了下风。当今圣上在登基之初,曾颁下诏书,不得度僧尼,不得建寺庙,似有打压佛教的意思。元和五年,出使新罗的宦官张惟则所携之金龟,激起了皇帝对神仙之事的兴趣。直至如今,柳泌献丹博取圣宠,并以方士身份出任一州刺史,似乎道教有了反败为胜的势头。

崔淼思忖道:“你是说他们做了一场戏,让道士当众揭穿头陀的骷髅,借以证明佛门在骗人?”

“对,同时还帮那个道士扬名立万。”韩湘道,“那个什么乾元子,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是经此一役,大家都知道他法术了得,就可以开山立宗收弟子了。”

“有道理。柳泌自己去当刺史,不便出头,便叫手下出面收罗信徒,聚集势力,倒不失为一个好手段。看来此人确实不简单。”

韩湘道:“我叔公认为他就是一个沽名钓誉,讨圣上欢心的小人。”

崔淼摇头:“不对,他的野心绝不止于此。而且你看,他甚至和吐蕃人勾结起来,还能令吐蕃奸细乖乖地配合他做戏,可见其能耐之大。”

“吐蕃人又是图的什么呢?”

“你不是偷听到,柳泌有个天大的机密要送给吐蕃赞普吗?”

韩湘恨道:“可惜后面的话就一点儿没听见了,不知这天大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崔淼笑道:“既然是天大的秘密,哪那么容易让你听到的?也亏得你没听见,要不然估计命就真没了。”他拍了拍韩湘的肩膀,“行啦,你就好好睡一觉吧,醒来时伤痛应该大为缓解了。我这药虽比不上仙丹,治点儿皮肉伤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柳泌那帮人的形迹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随他们去呗。我们管不着,也没手段管。”

韩湘沉着脸不吭声。

“先别急着回去,说不定还有人在附近寻找你。你安心在此待上一夜,等我确定了周围没有伏兵之后,你再走不迟。”崔淼说着站起身来。

“哎,你去哪儿?”

崔淼把药箱往肩上一挎:“兴庆宫!王皇太后她老人家还等着我呢。”

韩湘却叫:“等等!”

“还有什么事?”

“说到兴庆宫,你可知那里最近出了一件大事?”韩湘突然吞吞吐吐起来,“…与静娘有关。”

崔淼冷冷地说:“不知道。”

“你不是在兴庆宫常来常往吗?”

“我是去给皇太后诊病,又不是去打听奇闻轶事的。”

韩湘道:“你听我说,前日,兴庆宫中有一个宫婢羽化成仙了,据说愿把秘诀传给静娘。所以,圣上已命静娘去青城山寻仙,不日即将启程。又命我同行。”

“你?”

“呃,是静娘指名要我相伴的。我叔公还老大不情愿,说我总掺合这种虚妄之事,可圣上已经下旨,他也没办法。我,也没办法。”韩湘说完,便眼巴巴地瞅着崔淼。

“天下竟有此等好事,你就少矫情了。”崔淼冷笑,“要我说,你二人若是真在青城山遇上了仙人,干脆就直接飞升得了,还回来作甚。”

“不会的。你知道我们不会的。”

崔淼尖刻地问:“因为舍不掉这个污秽的尘世?”

韩湘被他呛得有些发闷。

崔淼也不理他,转身出了屋。

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宋清药铺的正堂,骑上马悠悠向东而行。晌午刚过,西市上依旧热闹非凡。崔淼冷眼四顾,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大柳树下,簇拥了好几天的人群已然散尽,还有不少香火和供品剩在原地,被踩踏得乱七八糟,遍地狼藉,却也无人理睬。

公开的闹剧收场了,阴谋却在暗处悄悄延续着。

崔淼一夹马腹,朝朱雀大街的方向奔去。

9

兴庆宫的守卫已经认识崔淼了,并不多加盘问,只按例遣一名内侍陪他入宫。崔淼一路上目不斜视,径直来到王皇太后的寝殿——咸宁殿。

咸宁殿是兴庆宫中的一座大殿,因为一直有人居住,所以,当午后金灿灿的阳光流转于青色琉璃瓦上时,就显得比其他殿宇更加生动而温暖。但是崔淼每次走进它时,总能感受到一种无法释怀的悲意,从每一道梁柱、每一扇屏风、每一片帷帘中渗透出来。

内侍陪他到殿门,便退出去了。由皇太后的宫女将崔淼引至西阁,请他在重重帷帘外坐下。

她说:“皇太后尚在午睡,还请崔郎中在此稍待。”

“是。”

崔淼正襟危坐,宫女送上茶来,他只是口中道谢,既没有碰瓷盏,也没有朝那宫女看一眼。

郑琼娥太美了,美得令崔淼不安。

并不是他的心中有什么邪念,实际上,郑琼娥美到让人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但崔淼只要一见到她,就会自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恻隐与不平交织的复杂情愫。

上苍赋予她如此非凡的美貌,又让她以最卑贱的身份在深宫中无声无息地老去。崔淼总是会想,命运对她何其不公。但换一个角度想,命运对苍生又何其公平。

他不愿意见到郑琼娥,因为她总会令他想起自己。

“崔郎中,今天又有事要麻烦你了。”郑琼娥在他身边悄声说。

“哦?并不麻烦的。”崔淼淡淡一笑,接过郑琼娥递来的东西:那是一张叠得小小的粉笺。展开来,金屑麻纸上仍是一笔娟秀的字迹。崔淼认真看了看,道:“这倒也不难。”遂捡起桌上的笔,在粉笺左边空白的地方,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很快便写完了,他自己又看了一遍,才递给郑琼娥。她双手接过,欠身道:“多谢崔郎中。”

“不必。”崔淼道,“前几次你问我要的方子,都有用吗?”

“都非常好。”

从崔淼第二次来给皇太后诊病起,郑琼娥便悄悄地向崔淼求方,据她说都是宫中姐妹听闻崔淼的医术高明,特意请他帮忙的。

起初崔淼也觉得奇怪,宫中本有女医,而郑琼娥拿来求方的这些病症,看起来也非疑难杂症,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找自己写方子呢?

郑琼娥解释说,女医都在大明宫中,因为兴庆宫的特殊处境,这里的宫奴们得病后基本上无人理睬,就由着她们自生自灭。至于皇帝派来给皇太后看病的御医,更是高不可攀,所以只能来求崔淼。

郑琼娥还说,只求崔郎中写方子,她们可以用平日积攒的钱,请小太监们代办抓药。

说得如此可怜可悯,崔淼自然义不容辞了。

这几个月中,崔淼每次来兴庆宫,都会给郑琼娥写方子。时至今日,他的心里也有疑惑,怎么宫中那么多人生病,还病症各不相同?但只要看见郑琼娥那张楚楚动人的脸,他就问不出话了。

寝阁之内似乎有动静,帷帘掀起,一名宫婢出来将郑琼娥唤了进去。

她匆匆来到榻前跪下,把崔淼刚刚写过的粉笺捧上去。虽然竭力控制,双手还是止不住地颤抖着。

王皇太后的手哆嗦得比郑琼娥还要厉害。

就在王皇太后面前的檀木几上,整整齐齐排列着数张粉笺,每一张上面都有崔淼的飘逸字迹。这些,全是郑琼娥按照皇太后的旨意取得的。

郑琼娥垂首,不敢去看皇太后的面孔。

少顷,她听见皇太后吩咐:“去,请崔郎中进来。”

“是。”

“把这些方子都收起来,再将帷帘卷起。”

郑琼娥惊得抬起头来,一旁的宫婢也大惊失色,各个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

王皇太后向来贞静,除了宫中资格最深的御医能以“望闻问切”一睹圣颜之外,崔淼来了这么多次,都只能隔着垂帘为皇太后诊脉。

王皇太后扶着宫婢缓缓坐起来。苍白消瘦的面颊上,双眸晶亮,像含着泪又似燃着火。郑琼娥来到兴庆宫快半年了,所见到的皇太后始终是一副病怏怏、心死若灰的衰弱样子,此时此刻,她却仿佛变了一个人。

“命崔郎中进来,我有话要当面问他。”

10

已是仲秋时节,金仙观中的甬道上铺满黄叶。大片触目的金色中,一人灰色布衣,正在埋头扫地。

裴玄静召唤一声:“二郎。”

李弥手中的扫帚略停了停,就又继续扫起来,连头都没有抬。

自从几个月前皇帝驾临金仙观的可怕一夜之后,李弥就变成了这副沉闷的模样,整日郁郁寡欢。

裴玄静当然明白其中缘由,也曾试着宽解他。但无论她说什么,李弥都没有明显的反应。他本就有些迟钝,这段日子来越发显得呆傻了。

裴玄静感到十分心痛,却又无计可施。她深知,越是李弥这样清白的赤子之心,越容易受到伤害。在他的痛苦中,既有对裴玄静的愧疚,也有遭到欺骗和辜负后的失望,甚至恐惧。更因他不懂得仇恨和抱怨,所以只会自己默默地品尝苦果。

唯有静待时间之手,为他抚平创伤了。

这次远行,裴玄静曾经打算把李弥送去裴度府中,请叔父代为照看。但刚和李弥一提,他便坚决地拒绝了。

他说:“我就留在金仙观里,哪儿也不去。”

李弥对裴玄静向来言听计从,所以他的态度令她非常意外,便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

裴玄静忽然明白过来,是自己错了。正如曾在地窟一事上犯过的错一样,她还是一厢情愿地把李弥看成一个孩子。但事实一再提醒她,这个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主张。

她决定尊重他。

同时,裴玄静也仔细地考虑过了,在十三郎获救后,皇帝便赦免了观内所有的人,其中也包括李弥。李弥和段成式都曾经下过地窟,但现在地窟的入口已经填平,不管里面埋藏着怎样的秘密,都无从追索了。李弥和段成式最多只能算是无意的闯入者,即使他们看到了什么,不了解前因后果的话,也根本触摸不到秘密的核心。现在李弥被禁闭在金仙观中,外面有金吾卫看管着,无法与任何外人接触,对皇帝来说,这才是可以绝对放心的。多此一举地将他送入裴府,很可能反而引起皇帝的猜忌。对皇帝的多疑,裴玄静已深有体会。说到底,这次皇帝会放她远行,还不是因为长安城中有叔父在、有李弥在吗?因为皇帝知道,裴玄静肯定会回来的。

权衡再三后,裴玄静决定就让李弥留在金仙观中。

马上就要出发了,裴玄静叮嘱李弥,这一走怎么也得个把月,等再回长安的时候,怕是要到新年了。在这段时间里,二郎要照顾好自己。

李弥愣愣地听着。

“二郎,还记得你哥哥写的那首催妆诗吗?”

“是…丁丁海女弄金环,雀钗翘揭双翅关?”

“对,就是这一首。”裴玄静道,“如果有一天,有人来到观中,对你念出这首诗,你就跟着他走。”

“为什么?”

裴玄静微笑:“因为这是我与二郎订下的密语,只有我们才知道。念出这首诗,就表明来人会带你离开长安。”

“离开长安?去哪儿?”

“回家。”

李弥困惑地瞪大了眼睛:“那嫂子你呢?”

“我当然是在家里等你。”

李弥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他点一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裴玄静在观门边最后一次驻足回首,李弥抬头向她望过来,微笑着摆了摆手。

她好像看到了长吉,正在酝酿秋日送别的诗句:秋白遥遥空,日满门前路。

金仙观外,韩湘已等候多时了。他骑在马上,旁边还有一匹高头骏马,是汉阳公主特意从御苑中为裴玄静找来,能够日行千里的神驹。

裴玄静上马,刚要和韩湘并驾前行,突然惊道:“韩郎,你的头怎么了?”

“没事。”韩湘潇洒地说,“前两天在西市遇上打劫的,皮肉之伤而已。”

“西市?打劫…你?”

韩湘硬着头皮扯谎:“就是嘛,那几个毛贼太没眼力,劫了才发现我身上并无值钱之物,所以一气之下就打了我几下,多亏离开宋清药铺不远…”他有点结巴起来。

裴玄静点了点头:“韩郎,我们要赶快了。今天午后必须赶到周至县。”

“周至县?我们不是去青城山吗?”

“顺路的,先在周至县停一停,我们要去访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仙游寺。”裴玄静道,“韩郎,咱们边走边说吧。”

现在,是该告诉韩湘此行的真正目的了。

“韩郎,其实这次我们不是去寻仙,而是要去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