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静静默片刻,扬声召唤守在府门口的金吾卫,“此人形迹可疑,请诸位将士速速将他拿下!”

几名金吾卫闻声而动,崔淼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他们捆了个结结实实。

崔淼终于失掉了风度,哭丧着脸喊:“裴大娘子!你这是做甚啊!”

金吾卫们却很兴奋,连连追问:“大娘子,此人是不是刺客同党啊?这桩案子现在是朝廷第一要案,嫌犯要送大理寺关押受审的。我们现在就把他押过去?”

裴玄静迟疑了一下,才说:“倒是与刺杀案无关。叔父有件要紧的东西不见了,最近这些天就他一个外人到府里来过,故有嫌疑。我想,能不能暂且将他押在府中,待明日再做区处。”她也没料到自己竟能如此流利地编瞎话,仿佛一向说惯了似的。

金吾卫们面面相觑,这样做怎么也有点用私刑的味道。不过现在一切与裴度有关的都是头等大事,他们自然不敢怠慢,更不想得罪裴家人,便应道:“就按裴大娘子说的办。”

崔淼被关到马厩里去了。遍地草料和马粪,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来。天越来越暗,马厩没窗,早就一片漆黑了。他想睡上一觉,却被刺鼻的味道熏得头昏脑涨。崔淼无奈地想,今夜只怕是难过啦。

就这么半睡半醒地熬着。三更敲过时,马厩的门轻轻打开了。

微弱烛光引入一个窈窕的身影。崔淼的心中倒有那么点儿欢喜——是她来了。

裴玄静带来了茶水和蒸饼。在他跟前放下提篮,她轻声问:“渴了吧?”

崔淼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却看都不看蒸饼,又把眼睛闭上了。

“不饿吗?”

其实他的气已消了大半,但还是板着一张脸说:“崔某从不在这么腌臜的地方吃东西。”

裴玄静“扑哧”笑了出来,好像在周遭臭浊的秽气中吹入一阵香风,崔淼顿觉神清气爽,从脑门子到后脖颈都无比受用。

他再也绷不住了,叹道:“大娘子啊,非是我矫情,偌大一个御史中丞府,大娘子找哪里关我不行,非关到这么个臭气熏天的地方。崔某好歹也是个郎中,甚好洁净的。”

“你真的是郎中吗?”

“娘子认为呢?”

荧荧烛光照耀下,二人都目光炯炯的,仿佛瞬间具备了看穿彼此的力量。还是裴玄静率先挪开视线,低声道:“不管怎样,关在马厩里总好过关在大理寺。”

“这样说来我还应该感谢大娘子咯?”崔淼讥讽地说,随即又换成关切的语气,“裴中丞醒来了吧?”

“你怎么知道?”

“娘子的面色虽然疲惫,却比午后时轻松一些。我想,现在也只有裴中丞的好转才能令娘子愁容略开了。”

裴玄静点点头,“是的。叔父半个时辰前醒来了。不过人还非常虚弱,我们只是尽量说些宽解的话让他放心。现在服了御医开的安神药,复又睡去了。”

“是该好生静养。”崔淼的口吻还挺专业。

裴玄静又极低声地说:“没敢提王义的事,只说也在给他疗伤。”

“更不敢提武相公的事吧。”

裴玄静悚然变色,“崔郎中还真是消息灵通。”

崔淼冷笑道:“这算什么消息灵通。坊间早传开了,才半天之内,长安城已人心惶惶。”他的脸上再度露出那种愤世嫉俗的神情,裴玄静最早在贾昌院子里遇见他时,就对此印象深刻。

她说:“我错了,我还是应该让金吾卫把你抓进大理寺。”

“为何?”

“因为我从你嘴里问不出的实情,大理寺有办法问出来。”

“怎么问?”崔淼鄙夷地反问,“施以酷刑吗?呵呵,原来大娘子过去就是这么断案的?”

裴玄静真的惊讶了,“你还说你只是个郎中?”

“裴大娘子的名声可比你自己以为的响亮得多了,一点儿不难打听。”

裴玄静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恨恨地道:“每次我打算要相信你的时候,你总有办法令自己显得更可疑。”

崔淼开心地笑了。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说实话的。”裴玄静说。

“好啊,崔某自当耐心等待。”崔淼微笑道,“其实我还是很想知道,娘子为何不干脆把我交给金吾卫呢?”

“因为…那个雨夜毕竟是你收留了我。如果不是你,我还不知会怎样。”

“娘子果然通情达理。”

裴玄静的眼睛一亮:“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

“承认那晚在贾昌的院子里见过我。”

崔淼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此好事,为何不认?”

裴玄静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紧接着说:“那就再做一件好事,如何?”说着便从提篮的最下层取出样东西——一面铜镜。

她注视着崔淼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王义。”

裴玄静不禁垂下眼睑——崔淼确实聪明过人,但也太聪明外露了。她觉得和他打交道既轻松,又费劲。不过扪心自问,她还是很喜欢与他相处的。就算说谎,崔淼也能说得潇洒磊落。裴玄静总觉得,假如能拨开笼罩在他身上的重重迷雾,或将发现一位真君子。

她把铜镜搁在膝上,用手轻轻摩挲。

“王义临终嘱咐我找到他的女儿,我发誓要帮他实现心愿。可是眼下叔父身负重伤,还需卧床静养,婶娘又不理事,我已派人送信给几位堂兄,请他们速速回京。但在他们到家之前,只能由我暂时支撑府中的局面,确实脱不开身。而王义女儿的事情,本就没什么线索,若是拖延久了的话,我担心就更难办了。因而想来想去,只能请崔郎中帮忙。”

“为什么是我?”

裴玄静说:“崔郎中只说应不应吧。”

“也罢。”崔淼倒干脆,“王义忠勇可嘉,我就算为英雄效一份绵薄之力了。”

裴玄静仰起头,冲着崔淼粲然一笑,双手将铜镜递过去。

崔淼亦双手接过,“这就是王义墙上挂的那面铜镜?”

“对。看来崔郎中也注意到了,这就是王义临终前死盯着看的镜子。”裴玄静解释说,“关于王义的女儿,目前没有丝毫线索。只有最后当我问起他女儿名字时,他口不能言,却拼命瞪着这面铜镜看。所以我推想,铜镜里或许埋藏着什么线索。可是…”说到这里,她蹙起眉头,不解地道,“我翻来覆去检查过了,铜镜本身毫无特别之处,就是一面最普通的镜子而已。连悬挂的墙面我也仔细查看过了,没有发现任何记号或者暗洞之类的。如果说有什么不寻常的话,只能是…”

“什么?”

“镜子是刚挂上去不久的。因为镜子背后和墙面上都没有积灰。”

“没错。”崔淼赞同,“你看这镜面多么光洁和平滑,显然是刚刚磨过的。”

“也就是说,镜子确实是王义最近几天才特意弄来的。”

崔淼说:“那还用讲。王义是个武夫啊,你以为他真会挂面镜子在墙上天天照吗?”

“但这的确就是一面平凡无奇的铜镜啊。”

崔淼没有答话,而是拿着铜镜颠来倒去地又看了几遍,才说:“嗯,也许是一件信物?也许是一个象征?也许是一个谜题?总之,它应该能引导我们找到王义的女儿。”

裴玄静惊喜地问:“你也这么认为?”

“我倒是想到了些什么,姑且一试吧。”崔淼习惯性地卖起关子来,神神秘秘地笑道,“只要娘子把崔某从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放出去,我立刻就去查访一番。”

“我怎么知道你还会回来?而不会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崔淼看着裴玄静,正色道:“大娘子固然精明过人,却总是容易忽略一点。”

“哪一点?”

“世间除了道理之外,还有人情。王义临死不忘女儿是情,娘子答应帮他实现遗愿是情,难道崔淼愿意助娘子一臂之力就不是情吗?”

“崔郎中到底想说什么?”裴玄静可不买他的账。

“我是想说王义、娘子和崔某,都在做于理不合却关乎于情的事。在这种时候,人的选择并不总是符合趋利避害的常理。”

“绕了这么一大圈,不就是为了让我放你走吗?”

“唉!”崔淼重重地叹了口气。

裴玄静轻声说:“只要你能帮到王义,我会放你走的。”

“那崔某就先谢过大娘子了。”崔淼意味深长地说,“大娘子终究是个有情之人啊。正如诗中写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你住口!”裴玄静突然厉声喝道。

崔淼吓了一跳,“怎么啦?我说错什么了?”

“不许你提那句诗!”她的嗓音都有些颤抖了。

“诗又怎么了?李长吉写得多精彩,堪称千古绝唱…”

“你不配念他的诗!”她一脸悲愤。

“我…”

裴玄静起身就朝马厩外走去。

崔淼冲着她的背影急叫:“大娘子!”

她已经出了马厩,关门落锁,方转身道:“崔郎中好生在此待着吧,天亮后自会有人来放你出去。”

崔淼颓然倒下,平生头一次懊悔自己太多嘴了。

3

晨钟响过后,果然有仆人来把崔淼送出府了。裴玄静没有亲自到场监督,她在房中睡得死死的。这些天根本就没好好休息过,裴玄静确实撑不住了。

等她一觉醒来,就见到阿灵抱着双膝,坐在榻前发呆。

裴玄静忙问:“几时了?”

“辰时刚过。”阿灵嘟着嘴说,“娘子不必急着起来,阿郎早上醒过一回,精神好多了,吩咐了不少事情,还特地嘱咐让娘子好好休息。刚才阿郎服过汤药又睡下了,娘子且放宽心吧。”

看来叔父的头脑并未因肉体的重创而受损,裴玄静暗自庆幸。她欲起身下榻,突然瞥见榻前的几上放着一只陌生的卷轴,便问:“咦,这是打哪儿来?阿灵是你拿来的吗?”

“呃,不是我。是武相公家里送来的。”

原来,今早武元衡家中派人正式来报丧了。正巧当时裴度清醒着,就躺在榻上接待了来者。

裴玄静喃喃:“叔父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