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那场惨烈的永贞革新,将武元衡送到了他身边,那时他还是皇太子李纯。
当时,先帝顺宗皇帝以重病之身登基,根本无法上朝听政,只能将所有的政事都托付给最信任的王叔文等人。以王叔文为首的革新派借天子之名行事,帝国的权柄几乎完全操纵在他们手中。这当然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那些人迅速站到了王叔文他们的对立面。朝野遂形成了两派相争的局面。
武元衡时任御史中丞,兼德宗皇帝的山陵礼仪使,绝对是朝中的实力人物。王叔文非常想把他拉拢到革新派这边来。可是三番五次的示好,武元衡竟丝毫不为所动。他的不合作态度大大触怒了王叔文。王叔文遂以顺宗皇帝的名义下诏罢免武元衡。
卧病的顺宗皇帝说不出话,对王叔文所拟的诏书基本上都是点头同意。但在看到罢免武元衡的诏书时,他竟然挣扎着拿起笔,写下了“迁太子右庶子”这几个字。
就这样,遭到贬谪的武元衡奉诏来到了太子东宫,担任右春坊主官。而此时,距离李纯被册封为皇太子仅仅过去三天。
几个月后,皇太子李纯成了新皇帝,立即悉数清洗王叔文的党羽。武元衡由于站队正确,很快便官复原职。元和二年更升为户部侍郎同平章事,从此当上了帝国的宰相。
在短短几个月的东宫生涯中,李纯和武元衡深刻地了解了彼此的性格、才干和主张,为之后的合作打下了极好的基础。恰恰是“太子右庶子”这项任命的功劳。
然而,就因为这项任命是顺宗皇帝下达的,李纯心中始终存着一个疙瘩,无法对武元衡给予彻底的信任。也因此,在元和二年末的时候,李纯任命武元衡为西川节度使,派他治理成都去了。
七年治蜀,武元衡功绩斐然。元和八年时,削藩战事进入胶着状态,急需调整战略并将全局交托给最忠诚有力的执行者。值此决定大唐命运的关键时刻,李纯终于下定决心从西川召回武元衡,仍委任其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真正地将帝国的重任和君主的信赖全部交付给他。从那一刻起,武元衡对李纯的意义就已经超越了君臣遇合的范畴。
对于李纯而言,武元衡是他一再否认又一再肯定的父爱的证明。
延英殿上,皇帝的目光扫过臣子们的头顶。
没有人,他们之中没有人真正懂得,今天皇帝失去了什么。
然后,臣子们便听到皇帝用沙哑而坚定的声音下达命令——即以举国之力搜捕残杀宰相的罪犯。从此刻起,皇帝将罢朝、禁食,直至元凶到案!
2
“凶狡窃发,歼我股肱,是用当宁废朝,通宵忘寐。永怀良辅,何痛如之?宜极搜擒,以摅愤毒。天下之恶,天下共诛,念兹臣庶,固同愤叹。”——元和十年六月三日,武元衡遇刺的当天,宪宗皇帝颁发缉凶诏书,向全天下宣誓绝不善罢甘休。同时皇帝下令在京城内外增设武力警戒,撒下天罗地网防止刺客外逃。还为所有四品以上朝臣增派了金吾卫,授予内库的弓箭和陌刀,在朝臣外出时执行护卫任务。
在裴度被送回的那刻起,金吾卫就将裴府团团包围,重兵把守。
但这丝毫无补于裴府内部的混乱。杨氏刚一见到满身是血的裴度,便昏厥了过去。等好不容易唤醒过来,不巧又看见失去双臂,几乎变成一堆血疙瘩的王义,杨氏再度倒下,彻底失去了知觉。
阖府上下眼面前只有裴玄静算半个主子,她不得不挺身而出了。
当务之急是救治裴度。皇帝派来的御医很快就到了。裴度的头上肩上腿上都有伤,虽不致命,但也因失血过多导致深度昏迷。御医们忙着包扎止血。按他们的说法,裴度的性命总算是无虞的。如今必须小心照料,等待他苏醒。
杨氏不过是惊吓过度,喂了安神的汤药,让婢女们看护着也就行了。
大家好歹算松了一口气,见御医稍有空闲,裴玄静便恳求他去看一看王义。
按规矩御医只为皇帝服务,就算替皇子和后妃看病,也需皇帝恩准。今天来救治裴度更是吾皇莫大的恩典了。
裴玄静可不管这一套。王义快不行了,裴府又给金吾卫围住不便出入,只能找御医。
御医草草收拾了王义的断臂,叹口气道:“预备后事吧。”
裴玄静也知道王义断无生机,但她希望他能至少清醒一刻。她有太多的疑问需要答案,王义也肯定有话要交代。
昏迷中的王义气息愈加微弱了,看起来随时都会撒手归西。
正在手足无措之际,阿灵跑进来:“娘子娘子,门口打起来了!”
裴玄静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只见两名金吾卫一左一右,押进一个人来。
金吾卫道:“裴大娘子,这人非说与你有约,死活要往府里面闯。我们不想让他在中丞府门口聒噪,就抓进来了。大娘子认得他吗?”
当然认得!阿灵先叫起来:“崔郎中,怎么是你!”
崔淼的双臂被金吾卫兵反剪着,苦笑道:“崔某听说裴府出事了,想来看看能否帮得上忙啊。大娘子,你看这…”
裴玄静忙对金吾卫说:“二位将士,此人是常来府中的崔郎中,请放开他吧。”
金吾卫走了。崔淼理了理歪到一旁的头巾,问裴玄静和阿灵:“裴中丞还好吧?”
“阿郎他…”阿灵刚要开口,就被裴玄静制止了。她紧盯着崔淼问:“崔郎中从哪儿来?”
“我早上在西市的医馆里坐堂,听闻裴中丞出事就立即赶过来了。可是在府门前被挡了很久,跟那帮子金吾卫怎么都说不清楚。”
“西市的医馆?崔郎中不是前不久才游方到长安的吗?”
崔淼没有回答,只是坦然回望着裴玄静,神情颇似一位医生在安抚病人。
裴玄静有点冒火,又按捺住了。“叔父有御医照看着,已无大碍。请崔郎中随我去看看王义…他的情况很糟糕。”
“好。”崔郎中背起药箱就走,“请大娘子带路。”
王义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但就是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崔淼摇着头说:“抱歉,崔某也不能起死回生啊。”
“那你能否让他清醒片刻?”裴玄静急切地说,“让他交代了未尽心愿再去,行吗?”
“可以试试。”崔淼从药箱中取出一套银针,捡起其中一根正要往王义头顶的穴位扎,裴玄静一把拉住他。
“等等!”她压低声音对他说,“你休怀歹意。”
崔淼愣了愣,笑道:“大娘子,你看他这样子,还需要我怀歹意吗?”
裴玄静悻悻地松开手,但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崔淼给王义连扎数针,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渐渐有了变化。突然,王义的眼睛睁开了。
“大娘子…”他看见了裴玄静。
裴玄静知道他此时最想听到什么,不等他问便道:“王义,是你救了叔父,他没事。”
王义露出一丝欣慰的表情。
裴玄静的眼圈红了,“你让我给叔父戴的毡帽帮了大忙。刺客的刀已经砍到叔父的头上了,可是那帽子够厚,叔父才没有受重伤。”
王义咧开嘴笑了。裴玄静凑上去,听到他用极微弱的声音说:“我盘算着,刺客来时…我就把阿郎踢、踢进沟里。有帽子他、他不会跌伤头…”
所以王义的确事先知晓刺杀的行动了。裴玄静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但却感到更多的困惑和悲哀。为什么?为什么他明知有危险却不警示,反而任由主人身处险境。可与此同时,他又想尽办法,不惜以命相搏保护主人。
“王义,你之前故意让叔父摔伤,也是不想让他上朝对吗?因为你知道,他只要一上朝就会遇到刺杀?”
王义没有回答,笑容却越放越大,在将死之人的脸上显得愈发诡异。
裴玄静明白了,再不可能从他的口中得到真相。于是她轻声说:“无论如何,你都是叔父的救命恩人。谢谢你王义。”
“大娘子…”王义说,“我的怀里,怀里有…”
裴玄静掀开他胸前的衣服,赫然露出一个浸透血的绢包。她伸手去取,却取不下来。他竟用鱼胶把绢包粘在了皮肤上。裴玄静咬牙撕开绢包,心中顿时痛不可当——果然是那支金簪,她送的红穗子已经系在上头。因为沾满了血,穗子比原先更红了。
“大娘子替我、替我给我的女儿吧…”
裴玄静含泪点头。
“还有阿灵…”王义好像突然发现了阿灵,“你、你别怪我…凶。我看见你,总想起、想起自己的女儿,所以…”
虽然压根什么都没闹明白,阿灵也伤心地痛哭起来。
王义又说:“王义…对不住大娘子,那几、几天王义骗、骗阿郎去…找大娘子,其实、没有去。我、我是在找…”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崔淼沉声道:“不行了。”
裴玄静叫起来:“王义,你女儿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才能寻到她?”
王义拼命把嘴巴张大,却只有黑红色的血块喷涌而出。他挣扎着像要挺起身,最终却只能把头仰起一点点,目眦欲裂。随即,双眸中最后的光彩没入混沌。
崔淼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长叹一声。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女儿的名字啊!裴玄静急了,这可怎么完成王义的临终嘱托呢?她循着王义最后的目光看过去,一抹夕阳从窗口照进来,正好落在对面墙上悬挂的铜镜上。
原来已到了日落时分。这一天实在太漫长了,裴玄静觉得精疲力竭。
崔淼问:“要不要叫人来收殓?”
裴玄静吩咐阿灵去找人来,自己则对崔淼说:“天不早了,我送崔郎中出府吧。”
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快到府门时,裴玄静停下脚步,说:“我还有几句话想问崔郎中。”
“大娘子请讲。”
“崔郎中为什么要骗人?”
崔淼微微挑起剑眉,“唔?”
“你我都知道,春明门外贾老丈院子里发生的事情,绝对不是我的幻觉。”
崔淼又“唔”了一声。
“你和王义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总是请你来府中?”
崔淼说:“崔某建议裴大娘子先去西市的医馆调查一番,然后再来问案,如何?”
“我会去的。”裴玄静说,“但眼下你必须先说出实情。”
“实情?裴大娘子对实情似乎比崔某了解得更多啊。”夕阳西照,崔淼的笑容比晚风还要清爽,使人无端地想放弃一切对他的怀疑,选择相信他,依赖他,应该比怀疑他要轻松得多。
“崔郎中,我怀疑你。”裴玄静慢条斯理地说起来,“我怀疑你和贾昌老丈的死有关,否则就不必用幻觉这种瞎话来搪塞我。我怀疑你和王义的关系非比寻常,否则他怎么可能轻易找到我和车者,又矢口否认去过贾昌的院子…我还怀疑你和叔父被刺有关。因为叔父受伤告假,今天早上是临时决定如常上朝的,连府中的人都没有准备,刺客怎么会预先设下埋伏?而只有你,能够根据叔父的伤情判断出,今天早上他勉强可以上朝。所以崔郎中如此急切地来府中,难道不是来探听情况的吗?”
崔淼把眼睛瞪得溜圆,“裴大娘子,真没想到在你的眼中,崔某简直成了十恶不赦的凶徒。”
“你不是吗?”
“当然不是!”
“那你说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