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孩子。”

放在烟灰缸上的香烟嗒一声掉在地上。哲朗捡起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熄。

他无法加以反驳。他想要利用怀孕将她绑在家庭中的确是事实。

“对不起。”她放低声音。“我不是有意要说得这么过分。”

“不,这并不过分。”

“在这出戏中棒球选手的妻子,正是我的写照。我要问你,是不是到死之前都不肯让我进入你的世界呢?那个叫做男人的世界的地方,是那么神圣的地方?是圣域吗?对男人而言,让女人进入是那么严重的事?”

哲朗双臂环胸,直盯着墙壁。当初搬到这里时,这面墙应该是纯白的,现在却泛黄了。大概是被香烟薰的吧。这么说来,理沙子自从结婚之后,烟抽得更凶了。她八成是为了压抑各种情绪,才会不断地抽烟。她的内心肯定和这面墙一样泛黄了。哲朗心想,让他内心泛黄的人就是自己。

“既然你知道我眼睛的事,早一点说出来不就好了。”

“那就没意义了。你明白吧?我希望你主动向我坦白。我就和这出戏中的太太一样,一直在等你那么做。可是这个太太却在丈夫临死前,才不得已主动发问。”她话声一落,哲朗感觉她微微笑了。抬头一看,她的嘴角确实绽放了笑容。“如果我们今天没有这样说开来,说不定我也会做相同的事,在你临死时逼问你。不过,说不定我会比你先走一步就是了。”

哲朗从没见过理沙子如此落寞的笑容。他的心好痛,就像是被人拿细针扎入一般。

“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算了,我并不是希望你道歉。再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哲朗心想,她八成希望事情能够在理想的状况下解决。今晚的这种解决形式,肯定和她的期望相去甚远。但若不是这种解决形式,自己大概会像那名前棒球选手一样,遭遇在死前受到她逼问的命运。

“话说回来,你不是有事情想问我吗?”理沙子低头问道。

“什么事?”

“为什么我会知道你眼睛的事,为什么我会知道你因为这个原因而放弃美式橄榄球。”

“噢,”哲朗点了点头。“本来我是想问清楚。不过我已经猜到了。”

“你应该只有告诉他吧?”

“我只告诉了那家伙。”

“那,就是这么回事。”

“你是听那个家伙说的吗?”

“嗯。”

“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那是我们结婚后不久吧……。当时你因为工作不在家,他拿结婚贺礼来。那时他告诉我的。”

“那么久了啊。”

哲朗再度讶异,女人的谎言能坚持这么久。不,说不定几年的时间对她而言并不长。毕竟,她都打算在丈夫死前不主动提起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

“我并没有主动告诉他,是他问我的。他在总决赛前问我,你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我一开始矢口否认,但是他不相信我的说词。还说要让我接受视力检查,于是我就招了。”

“他为什么会知道呢?”

“因为眼神接触。选手间会互使眼神,我和那家伙要互相传球,所以会在最近的距离下互使眼神,于是他发现了我的眼神有异。”

“毕竟你们是……四分卫和跑卫嘛。”

“没错。”

哲朗想起了不满尘埃的社团办公室的气味。中尾功辅主张应该告诉大家哲朗的眼睛因为意外受伤,但是哲朗坚持反对。引发意外的球友们如果听到这件事,大概会变得意志消沉。重要的一役在即,必须避免这种情形发生。

“就算是这样,至少要告诉领队和教练。你是不可能用单眼传球的,我们要请他们重新拟定战略。”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那么做了。何况,要战胜明天的对手,只能靠传球。敌对的防御阵营摩拳擦掌,想要将攻击的火力集中在你身上。放心,我明天一定会传球给你。我已经打了好几年的球。就算左眼看不清楚,我也会成功地将球传到你手上。”

或许是明白哲朗心意已决,中尾没有再多说。不过,他低喃了一句:“你别逞强喔。”

总决赛结束后,中尾似乎没有将哲朗眼睛的事告诉其他人。证据就在于,从前的球友们直到现在还是会嘲笑哲朗,说他当时那一球犯下了有史以来最差劲的失误。

“为什么中尾会告诉你呢?”

“因为我对你不告诉我放弃打球的理由发牢骚。我还乱发脾气,说男人的世界就那么重要吗?我自认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的,但是他好像把我的话当真。现在回想起来,他或许从中得到了这出戏的灵感。”理沙子拿起《金童日月》的小册子。

“这出戏是中尾写的吧?”

“你就是这么想,才会面无血色地冲回来不是吗?”

“是啊……”

如果中尾没有销声匿迹的话,或许哲朗还想不到。然而,他的失踪不可能和这一连串的事情无关。理沙子也在读到《男人的世界》的剧情当下,察觉到中尾置身事件幕后,才会失去进一步接近真相的意愿。

“会不会是巧合呢?”哲朗试探性地说道。

“很遗憾,不可能是巧合。”理沙子一口断定。“我刚才不也说了吗?这出戏中的太太的台词正是我的心声。那是我对中尾说过的话。我告诉他,除非你对我说,不然我不会主动提起你左眼的事。假如要说的话,就是在你临死之前,我会在你枕边逼问你。”

3

隔天,哲朗翻看学生时代的通讯录,试着打电话到中尾老家。接电话的是他母亲。哲朗没有去过中尾老家,因此这是第一次和他家人说话。

哲朗礼貌地报上姓名,对方马上就想起了他是谁。哲朗知道中尾在学生时代经常在家里提起美式橄榄球社的球友,感到有些开心。

哲朗提到因为联络不上中尾,很伤脑筋。

“噢,果然……那孩子也都没对朋友说吧。”

“他怎么了吗?”

“嗯,呃,说来丢人,他前一阵子离婚了。”

“这我知道。在那之后,我就联络不上他了。”

“老实说,我们也是。他在离婚之后只和我们联络过一次,说他要去旅行一阵子,要我们别担心。”

“旅行?您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他什么也没说。我想那孩子也是大人了,父母问太多,他大概只会觉得烦吧,我就没有追问了。”

“这样啊。”

这也在哲朗的意料之中,中尾似乎和老家也断绝了联络。但是既然他说他去旅行,应该迟早会回来吧。

“我这样问好像是多管闲事,”哲朗明知不礼貌还是说道:“他离婚的原因是什么呢?”

他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但是中尾的母亲的声音听不出不悦,一副陷入沉思的语调说:“这个嘛……,他也没有告诉我们。唉,毕竟夫妻之间有许多事情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感觉上她不像是佯装不知。再进一步追问未免太不识趣,而且也没意义。哲朗适当地结束谈话,挂上了电话。

“关于他离婚的理由,你居然问得出口。”理沙子似乎听见了对话,在他身后说道。

“情况紧急,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想中尾应该不会向父母一一报告自己的事。”

“唉,毕竟他都是三十岁的男人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而是他和父母之间有隔阂。”

“是吗?我倒是没听说过这件事。”

“他母亲,其实并不是亲生母亲。听说他亲生母亲在他小学的时候和他父亲离婚,离开了家。中尾虽然不讨厌新妈妈,但是并不会打从心里向她撒娇或依赖她。”

“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那家伙完全没告诉过我们这件事。”

“我是听美月说的。”

“噢,这样我就明白了……”

中尾是一个忠厚老实、心胸宽大的男人,就算谁犯了错,也绝对不会责备对方。哲朗原本想象,他应该是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中长大,但实际上却正好相反。或许亲生母亲在小时候离开他,以及担心必须及早习惯新妈妈,对他的人格形成造成了影响。

哲朗心想:即使如此,自己竟然在毕业十多年后才知道他的这种遭遇,他和自己的交情究竟算什呢么?

时钟的指针指着下午一点。他将手伸向挂在椅背上的大衣。

“你要去哪里?工作?”

“我要再去中尾家一趟。不,那里现在不是中尾家,而是高城家吧。”

“他太太不可能告诉你任何事的。”

“她不说也吃亏不了什么。”

哲朗离开客厅,走向玄关。理沙子追上前去。

“喂,要不要放弃了?”

“放弃什么?”哲朗穿上鞋子。

“放弃找中尾。我想他应该是有什么苦衷才决定这么做的。我们胡乱插手会不会反而不好呢?”

“就算是那样,没听他亲口说出事情原委之前,我是不会罢休的。”

理沙子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是在她开口之前,哲朗就出了家门。

几十分钟后,他站在一栋白色洋房前。他试着按响对讲机,却无人回应。看来中尾的妻子现在不住这里。或许离婚之后,她们母女也搬了出去,她们大概是搬回了高城律子的娘家。母女三人住在这栋宅邸未免太大,而且还要在意邻居的眼光。更重要的是,如果继续住在这里的话,孩子们脑中和父亲一起生活的记忆势将难以磨灭。

哲朗想起了高城律子异常拘谨的表情,和放在FIAT后座的橄榄球形抱枕。她肯定知道些什么,不,她大概全部知情。她晓得丈夫在做什么,还有接下来想做什么。离婚一定也不是出自她的本意,但是别无他法,不得已之下才同意的。哲朗推测,提出离婚的应该是中尾。

他离开朝车站走去。

他也想过要造访高城律子,但是她不可能说出真相。如果是能够轻易告诉他人的秘密,中尾大概就不会不惜离婚,以守住秘密了吧。

一部空计程车经过,哲朗立刻举手拦车。不安与焦躁的情绪在他心里膨胀。他一坐上车,马上要司机驶往新宿。

他在丸之内线西新宿车站下车,边走边比对记事本上立石卓的住址和电线杆上显示的门牌。过没多久,他抵达一栋三层楼高,名为“长泽公寓”的旧建筑。

他在上楼前先看了楼下的信箱,找到了写着立石的信箱,里头的邮件不多。

他上了二楼,走到走道尽头。尽管觉得立石卓,也就是佐伯香里八成已经消失无踪了,但是就邮件看来,并非如此。

哲朗按响门铃,门的另一边传来声音。接着大门开了,但是依旧拴着门帘。

露脸的是一名看起来约莫二十岁的女子。她将一头及肩秀发染成了美丽的金色。她的五官属于朴实的那类型,不像佐伯香里。

“有什么事吗?”她狐疑地看着哲朗问道。

“这里是立石卓先生的家吗?”

“是的。”

“立石先生在吗?”

“他出去工作了……,您是哪位?”脸上依旧是怀疑的表情。

“我姓西胁,有事想要请教立石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他的上班地点?”

她不回答,微微抬头看着他,大概是在思考他的话值不值得相信。

“你和卓是什么关系?他说不能随便告诉别人他工作上的事。”

“我和卓先生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向他请教别人的事情。我绝对不会给他添麻烦的,所以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他的上班地点呢?”

他稍微想了一下之后说,“你有身份证之类的证件吗?”

“咦?”

“身份证。毕竟,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

“驾照可以吗?”

她摇了摇头。“除了驾照之外,能够知道工作单位的东西。名片也行。”

哲朗从钱包中拿出驾照和名片给她看,但是她却不满意。

“这张名片上只写了名字……”

“我不是上班族,是自由记者,呃,从事体育相关的工作。”

“像你这样的人找卓有什么事吗?”

“那和你们无关,我在找人。”

她定定地盯着哲朗,说:“我还是不能告诉你。”便想要关上门。哲朗马上一脚踩进门缝中。

“你干什么?我要报警喽!”她扬起眼角。

“如果引发大骚动的话,伤脑筋的可是你们吧。卓的本名可是会曝光的。”

她似乎吃了一惊,脸上浮现怯意。

“我无意破坏你们的生活。我不想硬干,所以才会这样拜托你。”

她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呼出一口气后,放松了关门的力道。

“请你等一下。”说完,她消失在屋内。

哲朗以鞋尖卡主门缝,没等多久她就回来了。

“这是他的上班地点。”她递出一张立石卓的名片,上面写着曲线有限公司,立石的头衔是设计师。公司位于中野区野力。

“你真的不会给卓添麻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