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以后将触角延伸到体育之外的领域。”

“你要我等到那个时侯吗?”理沙子双手叉腰。“很可惜,你不能参与这次企划。因为书名定为《女人眼中的战场》。”

“再说,”她继续说道,“做过各种工作后我才知道,搭档同是女性工作起来比较容易。和男人合作该怎么说呢,感受不同。”

哲朗对她的话并不意外,从理沙子之前的行为举止就可窥见一二。

“老实说,我无法赞成。这太危险了。”

“可是,总有人得做。这样人们在日本也能看见战争的真实面貌。”

“但是没必要由你做吧?”

“我想做嘛。”

她完全不打算放弃。哲朗也认为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他也知道没有权利剥夺她的机会。但是能够理解和能够接受是两回事,所以他没有同意。

然而,理沙子却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她接连好几天和女记者朋友讨论到半夜,或是跑去见曾在战场拍摄的摄影师。此外,她还参加了英语会话的短期密集课程。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左右。有一天,理沙子的身体起了变化,几项特征显示她怀孕了。

“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情。”

理沙子红着眼眶冲出家门,前往药局。她买回验孕器后,一进家门就把自己关在厕所里。过了好一阵子才出来,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默默地将白色棒子递给哲朗。那还是哲朗第一次看到验孕器。

“偏偏在这种时候……”

理沙子当场跌坐在地,抱住双膝,将脸埋在膝间。

“怎么办?”

理沙子没有回答,维持那个姿势好一会儿。

“为什么会这样?”她抬起头来看着哲朗。“你有好好避孕吧?”

“我有确实做到啊。”

“是吗……?真奇怪。”理沙子像在忍耐头痛般用手按住额头,顺手拨起刘海。“不管怎样,我要去一趟。”

“去哪?”

“那还用说,当然是医院啊。”她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站起来。

从妇产科回来的理沙子,脸上表情轻松了些。她看到哲朗,公式化地说:“怀孕两个月了。”

哲朗点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那,要怎么办?”

理沙子微微侧着头。“你的意思是,拿掉比较好吗?”

“不,我没那么说。”

“你一直希望我怀孕吧?”

“只可惜时机不对。”

“简直是差劲透顶。”她坐在沙发上,按摩着后颈。“得打个电话给她,到底该怎么说才好呢?距离出发只剩十天了啊……”

哲朗不知道她和女记者之间谈了什么。但是对方似乎明说了,如果孕妇同行的话,就没办法工作了。

理沙子打电话的时候,大概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吧,所以没有受到多大打击。说不定她想通了,如果能换来孩子,放弃梦想也无所谓。

即使如此,十天后当女记者独自出发时,她还是闷闷不乐了一整天。连开始在看的育儿书也不想打开。

当天深夜,哲朗突然被摇醒,理沙子一脸愤怒。

“我有事情要问你。”她的语调强硬。

“什么事?”被吵醒的哲朗很不开心。但他心中仍旧怀着一抹不安。

“这个。”说完,她将某样东西排放在床上。

那是装了杀精剂的袋子。哲朗和理沙子一直都以此作为避孕的方法,胶片状的药一袋里面放一片的那种。

床上有四个并排的袋子。

“怎么了吗?”哲朗问道,他的内心相当动摇。

“这为什么会剩四个?”

“剩四个有问题吗?”

“很奇怪耶,这和做爱的次数不合。如果每次都用的话,应该只剩三个才对。”

“你记错了吧。”

理沙子摇了摇头。

“绝对不可能有那种事,我都有做记录。如果你不相信,拿给你看好了。”

哲朗感觉脸在发烫。

“那,你说是为什么?”

理沙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不肯错过他的任何表情变化。

“那个时侯,你真的有用吗?”

“那个时侯是指?”

“上个月七号。”

“七号?那天怎么了吗?”

“那天是危险日呀!你那天明明出门采访,却难得地挑逗我。”

“是吗?”

“那,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用了吗?”

“我用了啊,我当然用了嘛。”哲朗提高了音量。

理沙子面不改色地说:“可是,那天受孕了。”

“避孕失败了吧,我听说杀精剂的失败率很高。”

“我原本也那么认为。可是看到这个,我有了别的想法。”她用下巴指着床上的四个袋子。“数目不合。”

“我不晓得啦。”哲朗拨开袋子。“数目合不合有什么关系嘛,怀孕了就是怀孕了。”

“对我而言很重要,你知道我牺牲了什么吗?!”

“吵死了。那你自己避孕不就得了。老是把避孕的事交给别人,才会发生这种事情。”

“男人本来就应该协助女人避孕。避孕也需要对彼此的信赖。”

“你想要说什么?”

理沙子没有回答,拾拢掉在地上的袋子。全部捡完后,她站了起来,背对着哲朗。

“干嘛啦,有话想说就明讲!”哲朗扯开嗓子吼道,但立刻闭上嘴巴。因为他看见了理沙子的背部在颤抖,也听见了呜咽声。

“我说不出口,那太可悲了。”她只说了这句话,就走出房间。

哲朗一双脚跨出床边,想要去追她,但又不知道追上了要对她说什么才好,结果又将那双脚移回了原来的位置。

哲朗的心中布满了灰蒙蒙的乌云。

他心想,怀孕的原因并不重要,她应该也为有了孩子而感到高兴吧。但是另一方面,他也深刻地感受到,女人的直觉果然敏锐。

理沙子的怀疑是正确的,那一晚,他没有使用杀精剂。

那可以说是别有用心吧。让梨沙子怀孕,是他想到让她打消出国念头的唯一方法。他认定她无论再怎么追求梦想,想要孩子的心情应该不会改变。哲朗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让理沙子怀孕,所以对他而言,此举不管从各种角度来看都是一个赌注。

哲朗认为自己赌赢了。他虽然感到内疚,但是他说服自己,这样应该对他们彼此都好。

然而,理沙子发现事实后似乎受了伤。哲朗做好了心理准备,大概得在尴尬的气氛下生活好一阵子了。他认为,等到理沙子肚子里的孩子变大,她心里应该也会产生为人母的真实感受,只要忍耐到那时候就好了。

但是事情发展却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四天后,当他结束通宵的采访回到家时,看见理沙子一脸憔悴地躺在床上。他问道:“你怎么了?”她依旧背对着他答道:“我拿掉孩子了。”

哲朗茫然伫立。他心想,应该是我听错了,或是她在开玩笑。但是从她周遭的气氛来看,他既没听错,她也没在开玩笑。

他陷入半疯狂状态,怒气冲冲地逼问她:“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知会我一声,就做了那种事?!你这个混账!你究竟在想什么?”他明知她的身心严重受创,却忍不住对她咆哮,将怒气发泄在她身上。

从此之后,两人就分床睡了。

哲朗在想,自己是否有错?但是,“那么该怎么办才好”的心情也依然存在。难道一切都该让她顺着自己的意思去做吗?这就是尊重彼此吗?

弄到最后,哲朗觉得自己说不定和想法古板的老头是同类,陷入了强烈的自我厌恶当中。口头上说希望妻子自立,内心却强力反对。会不会只有自己没意识到这一点呢?

哲朗觉得理沙子之所以想要保护美月,是因为她知道身为女人要在社会上生存的辛苦,所以希望没有能重新走上崭新人生。她说的“好朋友”三个字还在哲朗的耳畔萦绕。从前理沙子和女记者之间的友情被男人的自私破坏了。说不定她认为,女人的友情被看轻了。

那名女记者后来下落不明。她只寄了两份信给理沙子,就此音讯全无,至今已经过了一年多。理沙子一直受此折磨。

所以,她不想再次失去好朋友了。

4

哲朗被电铃声吵醒,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声响应该来自公寓门口的对讲机吧,理沙子正在应对。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理沙子打开门,一脸严肃。

“来了一个麻烦人物。”

“谁?”

“中尾。”

“咦?”哲朗慌张地坐起身。“中尾为什么会来?”

“我不知道,不过我先让他在楼下等。”

“这是怎么一回事?”哲朗试着整理思绪,但是脑袋因为刚睡醒,不太能思考。

“怎么办?又不能赶他回去。”

“我知道了,我下楼去看看。”

哲朗换好衣服,下楼到公寓的入口大厅。公寓大门前站着一名瘦骨嶙峋的男子,他冲着哲朗笑。

哲朗起先以为是个陌生人,但总觉得看过这男人。他确实看过对方的眼神和表情,那笑容是帝都大学的王牌——跑卫中尾功辅的笑容。

哲朗替他开门,中尾缓缓地踏入公寓。他随性地穿着一件做工非常细致的外套。

哲朗之所以没有一眼认出他来,是因为他瘦到和最后一次见到他时判若两人的地步。他的脸颊消瘦,下颚尖细。哲朗想起了须贝笑着说:女婿难为啊。

“好久不见。”中尾说道。

“中尾……,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来找你们呀。”

“找我们?”

“嗯,”中尾点头,向上瞄了一眼。“她在吧?”

哲朗停止呼吸,知道了他指的是谁。

“今天早上,我打电话到须贝家。他太太接电话,说须贝还没回家。我问了半天,她说须贝在你家过夜,而且女球队经理也和你们在一起。于是我就明白了。”

“你和须贝聊过了吗?”

“没有,我没和他说到话。”

那么,他应该还不知道命案的事,也不知道美月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在吧?”中尾用右手拇指指着上头,又问了一次。“让我见她。”

哲朗不知如何回答,但又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就算说她不在,直接请他打道回府也不合常理。

中尾带头走向电梯,说:“走吧。”哲朗只好跟着他走。

搭电梯的时候,哲朗还在烦恼该如何是好。既然都来到了这里,又不能不让中尾见美月。但是哲朗非常犹豫,不先替中尾做任何心理建设好吗?如果来的人不是中尾,或者美月不是杀人犯的话,哲朗应该就不会这么困扰了。

毫不知情的中尾目不转睛地盯着面板显示的楼层数字。哲朗想起了从前他在面罩下的锐利眼神。手里拿球的他,宛如野生动物般在球场上灵活移动。中尾的个头儿在美式橄榄球选手当中算是小的,但是这更凸显了他身为跑卫的才能。对方的防御阵营往往就像抓不到兔子的大金刚般东奔西跑。

两人出了电梯,要进哲朗家时,哲朗停下了脚步。

中尾露出“怎么了?”的表情。

“你最好先做好心理准备。”

中尾先是露出困惑的眼神,然后脸上浮现大人从容不迫的的笑容。

“你以为我还是纯情小伙子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如果看到现在的日浦,大概会吓一跳。所以我才说你要先做好心理准备。”

“不管是谁,外表都会随着时间改变。”

“改变方式有很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