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听到美月的话吗?那天晚上,户仓并没有直接对小香或美月做了什么,先动手的可是美月耶。你觉得美月说她是为了帮助小香这种说辞,警方会相信吗?”

“当然,她应该无法获判无罪。但是或许也不会被判杀人罪,因为美月并没有杀害对方的意图。”

“你要怎么证明这一点?美月可是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就算是一时冲动,你不觉得警方非常可能认为美月有杀人的打算吗?”

“这……我就无话可说了。”哲朗拿起马克杯,喝了一口苦涩的咖啡。理沙子总是将咖啡煮的很浓。

“放心,这件事由我负责。”

“由你负责?”

“我说了,这件事由我全权负责。你和须贝只要假装毫不知情就好了。这样的话,万一在警方面前穿帮,也不会波及到你们两个。”她看着美月,只用嘴角挤出笑容。“当然,我绝对不会让这个‘万一’发生的。”

“我并不是因为不想被卷入麻烦事,才这么说的。我只是在想,怎么做才是对日浦最好的方法。”

“难道入狱,舍弃成为男人的梦想,对美月是最好的吗?别胡说八道了!”

“我是就现实而论,你知道警方的办案有多仔细吗?”

“你又知道了?”

“我是不知道,所以我不敢小觑。至少我不像你,没有具体对策,只会气冲冲地乱发神经。”

“别吵了!”美月用双手拍打茶几。

哲朗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禁盯着她看。他不是因为声音大吓到,而是因为她的口吻明显不是男人的语调。

“别再……吵了!”美月痛苦地又说了一次。她的脸颊泛红,“我不希望你们为了我的事情吵成这样。”

她两手撑在茶几上,低垂着头。哲朗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不知所以地望向窗外。朝霞消失,厚重的云层布满整片天空。

“我要说件令人害羞的事,你们能不能不要笑听我说?”

理沙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哲朗和美月等她继续说下去。

“美月,你是我的好朋友。不管你是男是女,既然好朋友有难,就算两肋插刀,我也要保护你。原则或规则一点都不重要。如果连这都做不到的话,当好朋友就毫无意义了。不,那样根本不算是好朋友。”

哲朗心里五味杂陈地听理沙子娓娓道来。他发现这一段话不止是对美月说的,也是对他说的。在此同时,他似乎理解了理沙子为何会变得如此固执。

“谢谢你。”美月低下头。当她抬起头时,脸上浮现少年般的腼腆笑容。

理沙子点点头,伸手去拿茶几上的香烟和打火机。“让你听到这么难为情的告白,抱歉。”她一个劲儿地抽烟,灰色的烟在头顶上盘旋。

“日浦,”哲朗说道,“你也是我们的好朋友。”

哲朗身旁的须贝也点头赞同。

理沙子不可能没听见他说的话,却不回应,侧身继续抽着烟。不过,她的确多眨了几下眼睛。

“谢谢你们。”美月再次道谢。

2

哲朗提议先分析情况,先厘清现场是否留下了线索,有谁知请,再试着推理警察是否会循线找上美月。理沙子也同意这项提议。

美月说,她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看到她行凶或运搬尸体。不过,当时周遭似乎没人。

“我想问你一件事,”哲朗对美月说,“你说过你连人带车开到隐秘的地方?”

“是的。”

“可是根据报导内容,警方是在铁桶后方发现了尸体。车子在哪里?”

“噢,”美月点点头,“车子开到别的地方去了。我想增加查明尸体身份的难度,也想隐藏我留下的痕迹。在车内搏斗时,我很可能掉了好几根毛发,说不定也留下了指纹。”

“你把车子丢在哪儿了?”

“地名我也不清楚,我在半夜随意乱开,就丢在某条路上。我想停在路上的车子多得是,应该不容易被找到。”

“你连大概的地点也不记得吗?”

“我不记得了,我当时吓得六神无主。”

“你弃车之后做了什么?”

“我到大马路上拦了计程车。”

“你还记不记得什么?像是街道的样子或建筑物之类的。”

“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搭上计程车之后,根本没心思看四周,一心只想着接下来怎么办。”

“那是当然的,任谁在那种时候都会吓得手足无措。”理沙子袒护美月地说,然后问哲朗:“弃车的地点有那么重要吗?”

“车子只要一直停放在原处,附近的人迟早会报警。警方应该能够轻易地查出车主吧。如果那名车主遇害的话,警方就会彻底调查那辆车。到时候假如日浦被列入嫌犯的名单,警方说不定也会根据留在车上的指纹或毛发,认定日浦就是凶手。”

“天啊,那就糟了。”须贝畏畏缩缩地问美月说:“怎么样?你觉得车子容易被找到吗?”

“我不能确定,”美月自暴自弃地答道,“我连丢在哪里都不知道。”

须贝抱着头。理沙子露出困惑的表情,再次将目光落在报导上。她抓住报纸的手指,力道明显加大许多。

哲朗决定改变发问的方向。

“除了你之外,有谁知到户仓在跟踪小香?”

“确定的有‘猫眼’的妈妈桑。其他的,我不太清楚。”

“户仓最近也常去‘猫眼’吗?”

“这两、三个月没去,他只在店外等小香。小香说,他以前也不算常客。”

“这么说来,就算知道死者是户仓,我们也不确定警方会不会立刻找上‘猫眼’了。”

问题是有多少人知道户仓明雄的跟踪狂行径。哲朗抱着胳臂,因为睡眠不足头很痛。他隐隐作痛的脑袋,迫切地想要知道跟多讯息。

理沙子从报纸抬起头来,“店里的人都知道你不是真正的男人吗?”

美月对理沙子的问题有些意外,但她并没有动气。

“不晓得,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大部分的人应该都没有发现吧。我看起来像女人吗?”她一一看着三人的脸。

“你的声音改变那么多,一般人应该只觉得你是美男子吧。如果你不说,也许别人不会知道。”

理沙子和须贝也对哲朗的话表示同意。

“对吧?”美月满意地稍稍扬起下颚。“我想知道的人应该只有妈妈桑和小香,是我主动告诉她们两个。”

“她们知道你的本名吗?”哲朗推测美月大概是用了假名,于是提出这个问题。

“我告诉过她们,但我不知道她们记不记得。她们好像也没有把它写下来。”

“履历表上没有写吗?”

“我不想写。”美月干脆地说,然后把嘴抿成了一条线。

“原本的地址和户籍呢?”

“也没写,要是妈妈桑打电话到我家就糟了。幸好她也没有要我出示住民票(* 针对市【区】町村的居民,以个人为单位记载姓名、出生年月日、性别、家庭成员、户籍地及住址等事项的单据。第三者申请住民票时,除了必须提出申请者与被申请者的姓名、住址之外,还必须提出申请事由。)。”

哲朗想起了美月有一个“家”。那间房子里,现在还住着她的丈夫和亲生儿子。

“‘猫眼’有你的照片吗?”

“除非被偷拍,不然应该没有,我一向回避拍照的场合。”

“这样的话,说不定有希望。”哲朗低喃道,“就算警方盯上‘猫眼’的酒保,也无法掌握你的真实身份。”

理沙子手肘靠在茶几上托着腮,不知在想什么。哲朗心想,说不定她现在还在犹豫。

“美月,”理沙子叫她,“你在店里用什么名字?”

美月稍微迟疑了一下,才答道:“阿充。”

“阿充?日浦充?”

美月摇了摇头。“神崎充。”

“神崎?那个神崎?”须贝瞠目结舌地问。

“对,就是那个神崎。魔鬼神崎。”美月笑逐颜开。

“是哦。”理沙子说完也笑了出来。就连聆听两人对话的哲朗也不禁嘴角上扬,神崎是帝都大学美式橄榄球社传说中的魔鬼教练的姓氏。

3

到了下午,须贝说要回家。哲朗送他到公寓入口时,须贝一脸不安地问道:“日浦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嗯……”哲朗知道须贝想说什么。“我想要逃避刑责并不容易。”

“那当然。又不是电视剧,要一直窝藏嫌疑犯是不可能的。我觉得应该快点让她自首,才是为日浦好。”

“嗯。我会再找她谈谈,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听到这里这么一说,须贝尴尬地用手摩擦络腮胡。

“毕竟是老朋友了,我是想助她一臂之力,但是如果扯上命案,我实在是爱莫能助。再说,我家还有贷款,而且小孩就要上小学了。”

“很辛苦吧?我了解。”哲朗拍拍他的肩。“替我向大嫂问好。”

“我觉得你们最好也别涉入太深。”须贝丢下这句话后就走了。

哲朗回到家里,发现理沙子和美月睡在沙发上。摊开的报纸依旧放在茶几上。哲朗走进寝室,躺在床中央,好久没有一个人睡在这张床上了。

哲朗非常了解须贝的心情,没有人能责备他。一般人应该都会那么做吧。友情并没有消失,只不过是重要性的优先顺序改变罢了。

另一方面,哲朗也知道理沙子坚持保护美月的理由。那和她至今的人生有关,其中,也包括了和哲朗的婚姻生活。

两人是在双方二十七岁的时候结婚。结婚之前,两人已过着半同居的生活,为了让双方父母亲放心,理沙子才正式入了哲朗的户口。经济因素也是原因之一,哲朗当时刚辞掉一家小出版社的工作,理沙子也想要以摄影师的身份自立门户。两人判断,一起生活比较有利。

哲朗现在依然认为这个选择没有错。在收入不稳定时,彼此互相鼓励,有钱的一方补贴没钱的另一方,两人因此稳固地建立起自己的事业基础。

哲朗常想,说不定当时是最幸福的时光。当然,他并不想回到再怎么写稿也赚不了钱,老接吃力不讨好的烂差事的往昔。然而,如果光谈和理沙子之间的关系,当时肯定是最充实的。哲朗打从心底希望她成为独当一面的摄影师。当对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合作,一起工作的话就好了。他的话丝毫不假。

不过,当各自开始迈向成功的时候,两人的关系有了改变。哲朗一开始并没有察觉,他认为彼此的对话减少,共同度过的时间变少,单纯只是因为忙碌。比起以前,他们现在重视工作更甚于对方。他将这解释成为了成功必须付出的代价。

哲朗脑海浮现流理台里堆积如山的餐具。当时是六月,进入了梅雨季,那一天也下着绵绵细雨。一堆餐具是两人轮流堆起来的。那时两人一起用餐的机会大幅减少,毕竟两人的工作内容和工作时间完全不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三餐主要是到餐厅解决,或吃便利商店的便当打发,所以比起一般家庭,很少用到餐具。即使如此,餐具柜的咖啡杯、玻璃杯和小盘子还是陆续跑到流理台。哲朗没错走进厨房,就会感到郁卒。餐具确实越堆越高了。理沙子恐怕也是以相同的心情,看着那座小山吧。

关于家事的分担,并没有特别的责任划分,都是有空的人想到就做。在那之前,都没有发生什么问题。

当时,两人都没空。不,客观来说,并非完全没空。如果只是洗洗餐具。两人一定抽得出时间。哲朗虽然有一份吃重工作的截稿日期在即,整天都被采访和撰稿工作追着跑,但也不是连二、三十分钟的时间都抽不出来。理沙子应该也是一样。

如果其中一人说:我们一起收拾吧,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但是哲朗和理沙子都没有开口。理由自然是自己不想做,两人都期待对方去做。在这件事的背后,两人都傲慢地认为,自己比较辛苦。

紧绷的情绪最后因为芝麻小事爆发开来。当天两人很难得的同时在家,哲朗喝着茶包泡的红茶。他当时用的是餐具柜里最后一个感觉的杯子。

但是理沙子看见却大发雷霆,因为那个茶杯是她昨天特地洗好的。

“我用有什么关系嘛。”

“少不要脸了,你只会用都不会洗。”

“你也没洗吧?”

“可是那个茶杯是我洗的。我打算今天要用,事先洗好的。结果你居然偷用,脸皮太厚了吧?”

“我知道了。今后如果不是自己洗的餐具就不能用了,是吗?那你别用我洗过的。”哲朗起身,先洗用过的茶杯,然后将手放在餐具堆中最上面的一个盘子。

“洗你用过的就好了。”背后传来理沙子的声音。哲朗回头一看,她双臂环胸地站着。“我用过的留在那里。”

“少废话!”哲朗吼道,开始洗餐具。

实际上,他不清楚哪个才是自己用过的,不过,他还是留下了一半左右的餐具没洗。那些餐具在几小时后回到了餐具柜,但却收在不同的柜子里。大概是为了区分哪些是自己洗过的吧。

这情况并没有持续很久。现在各人用过的的餐具要马上洗好成了规定,当时的小吵架立刻就和好了。这件事之所以留在哲朗的记忆中,是因为他认为那是一个前兆。

随着两人的作息越来越不同,从前认定彼此一致的价值观和人生观,渐渐也出现了微妙的分歧。而关键性的不同,在于两人对生小孩的看法。

理沙子很早就想要小孩。她的想法是,想要快点生小孩,快点等小孩独立,然后享受之后的人生。相对于此,哲朗则希望她等到自己有自信以记者的身份养家活口之后,再生小孩。如果有了小孩,理沙子暂时就无法工作,必须靠哲朗一个人的收入生活,他认为这才是稳当的做法。当时,理沙子也配合他的计划。

但是等到哲朗的收入稳定时,她的情形有了改变。她在摄影方面的才华开始受到肯定。要是因为怀孕、生产、带小孩而停止工作,显然并非上策。

理沙子认为,她想要小孩,但是现在不能生。哲朗问她:既然如此,什么时候可以生?对此,她答不出来,只模棱两可地说:我不知道,到时再说。

理沙子也在犹豫,她的确想要小孩,不过,她也不想放弃成功的机会。

哲朗顺利地确保了体育记者的地位后,他的心态有了转变,他开始想要一个安稳的家庭。然而他置身的地方,已经不像一个家了。

哲朗也有自觉,他在理沙子身上追求一般世俗所谓的模范妻子的形象。一个忠实地守护家人,打造丈夫能够舒适心安的环境的妻子。他知道,这不过是男人自私的幻想,所以他不曾说出口。他自认也没有表现出来过。然而,哲朗表面上虽然支持理沙子,心里却期待她遭遇挫折。他梦想她能穿着围裙站在厨房为自己做菜。

两年前,发生了一件事。

理沙子说她想出国一阵子。她不单单想去旅行,而是想和一名熟识的女记者两人到当地采访。哲朗听到她们的目的地后吓了一大跳,那里是欧洲情势最紧张的地区。

“我们当初不是说好,出书的时候要一起合作吗?”

听到他的话,理沙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可是你擅长的是体育,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