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说服谁?说服我还是你自己?”
他厌恶地吐了口气:“我只想让你的精神放松一下。我需要的是一个心甘情愿的助手,而不要一个勉为其难的。”
“我人在这儿,我会信守承诺……只要你能治好阿斯特丽德。这就够了吧?”
有人在轻声敲门。
“进来。”雅各布斯说道。
进屋的那个女人有着童话书里慈祥老奶奶的宽厚身材,和一双百货公司防盗员一般明亮的小眼睛。她把一个盘子放到了客厅的桌子上,然后站起来双手规矩地在她的黑裙子前交扣。雅各布斯站起来,脸上又扭曲了一阵,脚步踉跄了一下。作为他的助手的第一个反应——至少这个新的生命阶段——我抓住了他的手肘,稳住了他。他道了声谢,然后引我出了书房。
“诺尔玛,我给你介绍一下,杰米·莫顿。他至少到明天早餐都会跟我们在一起,然后夏天会回来在这边久住。”
“非常荣幸!”她说道,然后伸出了手。我和她握了握手。
“你不知道这个握手对诺尔玛而言是多大的胜利,”雅各布斯说道,“从孩童时期开始,她就对与人触碰有着深深的厌恶。是不是,亲爱的?这不是生理问题,而是心理问题。不过无妨,她已经被治愈了。我觉得很有意思,你觉得呢?”
我告诉诺尔玛我很高兴见到她,又多握了一会儿她的手。看到她越发不安,我就松了手。看来她虽被治愈了,但可能没有完全根除,这也很有意思。
“诺尔顿小姐说她今天可能会早点儿带您的病人去吃饭,雅各布斯先生。”
“好的,诺尔玛,谢谢你!”
她离开了。我们吃饭了。吃得很清淡,但却很顶饱。我的神经仿佛都冒出来了,我的皮肤在灼烧。雅各布斯吃得慢条斯理,仿佛故意在逗我,但最后他还是放下了他的空汤碗。他仿佛准备再拿一片面包,但在看了一眼手表后,他推开桌子站了起来。
“跟我来,”他说,“我看是时候让你看看你的老朋友了。”
大堂另一头的门上写着“仅限度假村员工”。雅各布斯带我穿过一个很大的外部办公室,里面只有桌子和空架子。通往内部办公室的门锁着。
他说:“不像那些提供一周7天、一天24小时门卫的安保公司,我的工作人员只有鲁迪和诺尔玛。尽管我信任他们俩,我觉得也没有必要给他们诱惑来考验他们。窥探那些完全不知情的人,这个诱惑可不小,你说是不?”
我没说话,我不确定我是否说得出话。我嘴里就像一块旧地毯那么干。办公室里面共有12个监视器,一共3行,每行4个。雅各布斯打开了餐厅3号摄像头的开关:“我想这就是我们要看的那个。”语气欢快,仿佛丹尼牧师变身成了游戏节目主持人。
等了好久好久才出现黑白影像。餐厅很大,至少有50张桌子,只有一张桌子有人。两个女人坐在那儿,但一开始我只能看见珍妮·诺尔顿,因为诺尔玛弯腰给她们递汤碗的时候遮住了另一个。珍妮很漂亮,深色头发,55岁左右。我看见她的口形在说谢谢,虽然听不见声音。诺尔玛点点头,直起身来,从桌边走开,我看到了我初恋残留的容颜。
如果这是一部浪漫小说,我可能会说,“纵使岁月不可避免地改变了她,疾病让她容消色减,但仍能看出是个美人”。我多希望我能这么说,但如果我现在开始撒谎,我之前所说的也都变得毫无价值了。
阿斯特丽德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干瘪老太婆,她的脸苍白松弛,一双深色的眼睛无精打采地盯着面前的食物,显然毫无食欲。诺尔顿小姐在她头上扣了一顶毛线帽——那种大毛线帽,不过帽子滑向一边,露出了她只剩一些白色头发楂的秃头。
她用皮包骨头、青筋遍布的手拿起勺子,然后又放了下来。那个深色头发的女人劝了劝她,这个苍白的女人点了点头。帽子在她点头时滑落,但她仿佛没注意到。她把汤勺伸进碗里盛了一勺,缓缓把勺子送到嘴边。抬勺子的过程中汤就几乎洒光了。她啜了剩下的那点儿,嘴唇嘟起来,让我想起已故的巴特比从我手上吃苹果片的样子。
我的膝盖有点儿支撑不住了,要不是显示器前面有把椅子,我可能就直接摔到地上了。雅各布斯站在我旁边,骨节嶙峋的手交扣在背后,踱来踱去,面带微笑。
因为这是纪实,而非浪漫小说,所以我必须补充一下,当时我暗暗松了口气。我觉得不用遵守这笔魔鬼交易中我的那部分了,因为轮椅上的那个女人不可能活回来。癌症是所有疾病中的斗牛犬,它已经把她咬在嘴里,啃噬着她,撕扯着她,直到她变成碎片。
“关了吧。”我轻声说。
雅各布斯往我这边靠了一下:“你说什么?我老啦,耳朵不中用了——”
“查理,我说了什么你听得一清二楚。把它给关了!”
他照办了。
雪纷纷扬扬地下,我们在尤里卡田庄7号的安全出口接吻。阿斯特丽德一边把烟吹进我嘴里,舌头还一边在我嘴里来回游走,先是吻着我的上唇,然后伸进去,轻轻挑逗我的牙床。我的手揉捏着她的胸部,不过其实摸不到什么,因为她穿着一件厚厚的派克大衣。
就这么一直吻下去吧,我心想,一直吻下去,这样我就不用目睹岁月将你我带去何方,又将你变成何种模样。
但是没有什么吻可以直到永远。她把头后撤,我看见她毛皮兜帽下面那张灰白的脸,浑浊的双眼和松弛的嘴唇。刚刚在我嘴里游走的舌头,其实已经发黑脱皮。我在亲吻一具尸体。
也许还不是,因为那双唇咧开一笑。
“出事儿了,”阿斯特丽德说,“对吗,杰米?出事儿了,妖母就要来了。”
我倒吸一口气,猛地醒来。我是穿着内裤上床的,但此刻却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我右手拿着床头桌上放的那支笔,一直在用它猛戳我的左上臂,留下了大片星星点点的蓝色。笔从手中掉落,我跌跌撞撞地后退开去。
是因为压力,我心想。是因为压力,所以休才会在诺里斯郡的复兴会上看到棱镜虹光,今晚这样也是因为压力。但毕竟不是往眼里撒盐,或者在外头吃土。
现在是4点15分,这该死的钟点,接着睡嫌晚,起床又嫌早。我有两个袋子随行,我从较小那个里面取出一本书,坐在床边,把书翻开。我看着书上的字就跟吃诺尔玛做的汤和沙拉一样:食不知味。我最后放弃了,只是看着窗外的黑暗,等待黎明。
真是漫长的等待。
我在雅各布斯的套房里吃了早餐,如果只吃了一片吐司加半杯茶也能叫吃过早餐的话。查理则相反,吃了什锦水果杯、炒蛋和一堆诱人的炸薯条。像他这么瘦的人,真不知道食物都吃到哪里去了。门边的桌上有一个红木盒子,他说他的医疗器材就在里面。
“我已经不用戒指了。用不着了,因为我的表演生涯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