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安毋躁,我的朋友。闭路电视不是我装的,我买下这地方的时候就已经装好了。我猜是管理层希望用它来监督服务人员,看他们服务是否到位。”他的半边脸微笑看上去更像冷笑了。或许只是我的心理作用,但我不这么认为。
“你是在自鸣得意吗?”我问道,“你终于把我弄过来了,你满意了?”
“当然不是。”他半转过身去看两边融化中的雪丘离我们而去。然后又转过来对着我。“好吧,是有一点儿。我们上次见面时你是如此自命清高,如此不可一世。”
我现在一点儿也没有自命清高,更没有不可一世。我觉得我掉进了一个陷阱里。毕竟我到这儿是为了一个我40多年未见的女人。她的厄运是自己买来的,一包一包,从便利店里买回来的。或是罗克堡的药店里,在柜台前就能买到烟。你要是想买药,反而得绕到后面去拿。人生的又一讽刺。我想象着把雅各布斯扔在门房,然后开车走人。这个邪恶念头还真有点儿吸引我。
“你真会眼睁睁地看她死吗?”
“是的。”他还在通风口前暖手。我现在想象的是抓住他的一只手,然后像掰断面包棍一样折断他骨节嶙峋的手指。
“为什么?我他妈的为什么对你这么重要?”
“因为你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觉得我第一次见你时就知道了,你当时在门前跪着刨土。”他像一个真正的信徒一般耐心地诉说着,或者说像疯子一般,或许两者实际没有差别,“当你在塔尔萨出现时,我就更确定了。”
“查理,你到底在干吗?今年夏天你要我做什么?”这不是我第一次问他这个了,但是还有一些我不敢问出口的问题:有多危险?你知道吗?你在乎吗?
他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告诉我……但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从来都没真正知道过。接下来山羊山度假村映入眼帘——比铁扉公寓还要大,但很丑陋,而且充满现代设计感。或许它在20世纪60年代过来玩的有钱人眼里看上去曾经很现代,甚至有点儿超前。但它现在看上去就像安装了玻璃眼球的立体恐龙。
“啊!”他说,“我们到了。你可能想放松一下,休息一下。反正我得休息一下。有你在真的太开心了,杰米,不过我体力跟不上了。我给你在三楼的斯诺套房办理入住了。鲁迪会带你过去的。”
鲁迪·凯利壮得像座肉山,穿着褪色牛仔裤、松垮的灰色工作服上衣,和白色绉胶底的护士鞋。他说他是一名护工,也是雅各布斯先生的私人助手。从他的体形来看,我觉得他可能还是雅各布斯的保镖。他的握手可不像那些音乐人那样死鱼一般有气无力。
我小时候来过这个度假村的大堂,还一度跟阿康和阿康朋友一家一起吃午餐(整顿饭我都诚惶诚恐,害怕用错叉子或是把汤滴到衣服上),但我从未去过上层。电梯是叮当作响的、恐怖小说里常在楼层之间卡住的那种古董设施,我决定在这期间全走楼梯。
这地方暖气很足(无疑是仰仗查理·雅各布斯的“奥秘电流”),我能看出有些地方修过,不过感觉只是随便修修而已。所有灯都能亮,地板也没有嘎吱作响,但是空气中破败的感觉却无法忽视。斯诺套房在走廊的尽头,那宽敞的客厅视野就像天盖一样好,不过墙纸有几处水渍,一股隐隐的霉味取代了大堂里地板蜡和新刷油漆的味道。
“雅各布斯先生想邀请您6点到他的公寓共进晚宴。”鲁迪说。他声音温柔,毕恭毕敬,但他看上去却像是监狱电影里的那种囚犯——不是计划越狱的那个,而是谁阻碍他逃狱就杀谁的那种死囚。“您看可以吗?”
“好的。”我说,他离开之后我就把门锁上了。
我洗了个澡——热水很充足,一打开就有——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完事儿之后,为了打发时间,我在大床的床罩上躺下来。我昨晚没睡好,飞机上从来睡不着,所以小憩一下应该不错,但我就是睡不着。我脑中全是阿斯特丽德——包括曾经的她,以及想象中的她现在的模样。阿斯特丽德,就跟我在同一栋楼里,就在三层下面。
当鲁迪差两分钟6点来敲门的时候,我已经起床穿好衣服了。我建议走楼梯,他快速地微笑了一下,仿佛在说他能一眼看穿一个胆小鬼:“电梯非常安全,先生。雅各布斯先生亲自监督了部分检修,那个老电梯就是他监督的几项重点之一。”
我没反对。我在想我的“第五先生”已不再是神职人员,不再是传道人,不再是牧师了。在他生命的尽头,他又变回了一个纯粹的老先生,由一个长得像面部提拉失败后的范·迪塞尔一样的护工来给他量血压。
雅各布斯的公寓在大楼西翼的第一层。他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西装,开领白衬衫。他站起来迎接我,露出半边脸的微笑:“谢谢你,鲁迪!麻烦你跟诺尔玛说一声我们15分钟后开始用餐好吗?”
鲁迪点了点头,然后离开。雅各布斯转过来面对着我,还在微笑,又在搓他的双手,制造出那种不怎么悦耳的搓纸声。窗户外面,一条滑雪坡道没入黑暗,没有灯光将其照亮,没有滑雪者在上面划出痕迹,就像一条不通向任何地方的高速公路。“不好意思,恐怕只有汤和沙拉了。我两年前就不再吃肉了,肉类会在大脑里造成脂肪堆积。”
“汤和沙拉就好。”
“还有面包,诺尔玛的酵母面包特别好吃。”
“听上去不错。查理,我想见阿斯特丽德。”
“诺尔玛会在7点左右为她和她朋友珍妮·诺尔顿送餐。她们吃完之后,诺尔顿小姐会给阿斯特丽德止痛药,然后帮助她在睡前上厕所。我告诉诺尔顿小姐,鲁迪可以代劳,但她不听。唉,珍妮·诺尔顿好像不再信任我了。”
我回想起阿斯特丽德的信:“即便你治愈了她的关节炎?”
“对,不过当时我还是丹尼牧师。因为我放下了所有宗教的包装——我跟她们这么说的,感觉有必要说清楚——结果诺尔顿小姐就起疑了。真相就是这样,杰米。真相让人起疑。”
“珍妮·诺尔顿遭受过后遗症吗?”
“一点儿也没有。不过去掉了那些关于奇迹的鬼话之后,她觉得不自在了。既然你提到后遗症,移步到我书房来一下,我想给你看点儿东西,在我们的晚餐上桌之前,刚好还有时间。”
书房是套房客厅下面的一个凹室。他的电脑开着,超大号屏幕上万马奔腾。他坐下来,因为不适而面部扭曲了一下,然后按了一个键。那些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蓝色的桌面,上面只有两个文件夹,标为“A”和“B”。
他点开“A”,里面是一份按照字母排序的人名和地址。他点了一个按钮,名单开始以中速滚动。“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我猜是治愈的病例。”
“是验证有效的治愈病例,全是对脑部施加电流造成的——不是一般电工能识别的那种电流。总共超过3100例,你相信我的话吗?”
“我信。”
他转过身来看我,虽然这个动作让他疼痛不已:“此话当真?”
“当真。”
看上去心满意足,他关闭了“A”文件夹,打开了“B”。又是按字母排序的人名和地址。这次滚动速度较慢,我还能从中认出几个来。斯特凡·德鲁,那个强迫症步行者;埃米尔·克莱因,吃土的那个;帕特里夏·法明戴尔,曾经往自己眼睛里面撒盐的那个。这份名单比上一份短多了。在它滚动完之前,我看到罗伯特·里瓦德的名字一闪而过。
“这些是遭遇严重后遗症的人,一共87个。上次见面时我就跟你说过,有后遗症的不到总人数的3%。‘B’文件夹里曾经有170多个名字,但是许多人不再有问题了,后遗症消除了,就像你一样。八个月前,我停止跟进我的治疗了,但如果我继续的话,这份名单还会越来越短。人类身体从创伤中恢复的能力大得让人难以置信。将这种新电流正确施加到大脑皮质和神经树的话,这种能力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