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米,那里的雷更响,云也更近。看到那些滚滚的暴雨云,就让人觉得自己很渺小,一个人被忧虑或疑惑所困扰的时候,感到渺小并不是件坏事。你能感到雷电将至,因为空气中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就是一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一种没有火焰的燃烧。让你的头发竖起来,让你的胸部感到气闷。你能感到皮肤在颤抖。等啊等,等到打雷了,不是轰隆一声,而是炸裂的声音,就像一个堆满冰雪的枝头终于咔嚓一声断裂,不过比那要响一百倍。然后是一片寂静……空气中又一声炸裂,就像老式电灯开关发出的电流声。然后雷声滚滚,闪电来临。必须眯着眼看,不然会亮瞎你的眼睛,你就看不到那铁棒从黑色变成白里发紫,然后变红,就像锻造中的马蹄铁一样的过程了。”

“哦!”我说道。

他眨了眨眼,回过神来。他往那辆新买的旧车的轮胎上踢了一脚。“不好意思,小家伙。我有时候一下子走神走老远。”

“听着好厉害。”

“噢,那可不只是厉害而已。等你长大一点儿,自己去亲眼看看吧。不过小心那根铁棒。闪电扬起各种岩屑、碎石,一旦开始打滑你就停不下来了。好了,杰米,我真得走了。”

“我不想让你走。”我又想哭,但我忍住了。

“我懂,我也很难过,但俗话说‘如果愿望是马驹,乞丐都能有马骑’。”他张开了双臂,“来,让我再抱一下。”

我用力拥抱他,深吸一口气,想记住他的香皂和护发素的味道——维特立护发素,我爸也用这种。现在安迪也用了。

“你是我最喜欢的孩子,”他对我耳语说,“这是你要保守的又一个秘密。”

我只是点点头。不用跟他说,其实克莱尔早就知道了。

“我在牧师宅邸地下室里给你留了样东西,”他说,“你想要的话,钥匙就在门垫下面。”

他把我放下来,亲吻了我的额头,然后打开了司机一侧的车门。“老伙计,这车不咋的哇。”他操起北方佬的口音说,使得我在难过中又微笑起来,“不过,我估计开着上路应该还能凑合。”

“我爱你。”我说道。

“我也爱你,”他说,“不过杰米,你别再为我哭鼻子了。我的心已经碎得不行了。”

他离开之前我都没有再哭。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从车道里倒车出来。一直看着他,直到他从我的视线中消失。然后我就走路回家了。那时候我们家后院里还有一个手动水泵,我用冰冷的水洗了把脸才进的屋。我不想让妈妈看出我哭过,免得她问我怎么回事。

妇女辅助团负责彻底清扫牧师宅邸,不留下命途多舛的雅各布斯一家的任何痕迹,好让新的牧师入住,不过爸爸说此事不急;新英格兰卫理公会主教的车轮转得缓慢,来年夏天能给我们派一位新牧师来,我们就算走运了。

“先让它静静吧。”这是爸爸的看法,妇女辅助团乐得接受。直到圣诞节过后,她们才带上扫帚、刷子和真空吸尘器来开工(那年的普通信徒讲道是安迪来做的,爸妈简直自豪感爆棚)。在此之前,牧师宅邸都闲置着,学校里开始有小孩儿散布屋子闹鬼的消息。

不过这所鬼屋却有一名访客,那就是我。我是一个周六的下午去的,再次横穿多兰斯·马斯特勒家的那块玉米田,好躲过玛拉奶奶的好事的双眼。我用门垫下方的钥匙进了屋,屋里阴森恐怖。我曾经对房子闹鬼这种说法不屑一顾,但真进了屋子,难免会想象一转身看到帕齐和“小跟班”莫里手牵手站在那里,眼球凸出,浑身腐烂。

别傻了,我自己跟自己说。他们要么已经去往别处,要么已经化为乌有,就像雅各布斯牧师说的那样。所以别怕,别做胆小鬼。

但这不是我说不做就能不做的,好比周六晚吃了太多热狗,闹肚子不是我能控制的。但我没有逃。我想看看他给我留了什么,我必须看看他给我留了什么。我来到那个依旧贴着海报的门前(耶稣牵着一对孩子——长得就像我一年级老课本里面的迪克和简),门上还挂着那个牌子,写着: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

我打开灯,下了楼,看着靠墙堆放的折叠椅,合上盖子的钢琴,还有那个玩具角,小桌子上已然没有了多米诺骨牌、填色书和绘儿乐粉笔。不过太平湖还在,放着电动耶稣的小木箱还在。这就是他给我留的东西,我失望透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打开盒子,把电动耶稣取了出来。我把它搁在湖的一端,我知道轨道在哪儿,然后伸手到它袍子下面去摸开关。突然,年纪轻轻的我发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火,就像雅各布斯牧师说过的天盖上的闪电一样突如其来。我抡起胳膊把电动耶稣摔到对面的墙上。

“你是假的!”我吼道,“你是假的!都是骗人的把戏!”

我跑回楼上,哭得昏天黑地,双眼都看不见东西了。

我们再没有一个新牧师来了,结果竟是如此。有些当地教士想补上这个缺口,但是上座率下降到几乎为零,在我高三那年,教堂关门上锁了。我无所谓,我的信仰已经终结。我不知道太平湖和电动耶稣的下落。许多年后,当我再次下到牧师宅邸的青少年团契室的时候,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就像天堂一样空无一物。

IV 两把吉他/镀玫瑰/天盖闪电

回首前尘,仿佛我们的人生是有章可循的,感觉事事都开始变得合乎逻辑,仿佛我们走的每一步(包括失足)都是被事先安排好的。比如那个满嘴脏话的退休老头儿,他不经意间给我命定了一干25年的工作。你说那是命运还是偶然?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剃头师傅赫克托四处找他那把银通(Silvertone)老吉他的时候我压根儿不在场。以前,我曾以为路是自己随机选出来的:先是这事儿,再是那事儿,又引出别的事儿。现在才知道并非如此。

有别的力量在左右我们。

1963年间,在披头士乐队掀起风潮前,乡村音乐短暂而强有力地席卷美国大地。借着这股热潮,电视台推出了《民谣同乐会》这档节目,嘉宾是一些诠释黑人体验的白人歌手,比如查德·米歇尔三重唱和新黑人卖唱剧团这类。我哥哥康拉德,与比利·帕克特的哥哥罗尼是挚交好友,每周六晚都在帕克特家看“民乐会”——他们这样来称呼那档节目。

那时候,罗尼和比利的祖父跟帕克特一家人住在一起。比利的祖父人称“剃头师傅赫克托”,盖因他坚持这行当近50年,不过还是很难想象他如何能代入这个角色;剃头师傅就像酒保一样,通常是健谈的那类人,但是剃头师傅赫克托话可不多。他一般是坐在客厅,一边抽着蒂帕里诺雪茄,一边往自己的咖啡里倒几盖子波本威士忌。整个房子都充斥着这种味道。他只要一开口,话里就夹着脏字。

不过他喜欢《民谣同乐会》(即“民乐会”),老跟阿康和罗尼一起看。某天晚上,节目里一个白人小男生唱了一段宝贝儿离他而去,让他感到心情悲伤的歌,剃头师傅赫克托嗤之以鼻,说:“扯淡,哥们儿,这算哪门子蓝调。”

“这是什么意思啊,爷爷?”罗尼问道。

“蓝调是很厉害的音乐,但那个娃唱得就像他刚刚尿了床害怕被他老妈发现似的。”

两个男生听完都笑了,一方面是觉得很逗,一方面是惊诧于赫克托居然还是个音乐批评家。

“你等着。”他说完用粗糙的手抓着楼梯栏杆,拖着身子缓缓爬上楼。他这一趟去了太久,以至于当他脖子上挂一把破旧的银通吉他走下楼时,孩子们几乎都把他给忘了。吉他琴身破旧不堪,用一圈粗绳捆绑固定,连弦钮都弯了。他哼了一声坐下来,放了个屁,然后把吉他拉过来架在他那瘦骨嶙峋的膝盖上。

“把那破玩意儿给我关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