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和昌回答,“但在答复之前,有几件事想和您确认一下。”

  “什么事呢?”

  “首先,关于脑死亡检查,如果大脑还没有死亡,这样的检查会带来痛苦吗?”

  近藤理解地深深点头,看来他经常遇到这个问题。

  “没有大脑活动,就没有意识,也就感觉不到痛苦。但大脑的其它部分可能会有所反应,到那时,我们会立即中止检查,回归到大脑并未死亡状态下的治疗中去。”

  “但我在网上读到,脑死亡判定检查会给患者造成很大的负担。”

  “您说的是无呼吸测试吧。如您所说,我们会在一段时间里撤去人工呼吸器,确认患者是否能够自主呼吸。如果不能,在此期间,由于缺氧,的确会给患者造成极大负担。所以,这个测试会放在最后一步来做。”

  “如果因此让病情恶化……”

  “的确有这层顾虑。如果有不良影响,检查会立刻中止,并判定脑死亡。第二次进行这一连串测试,第二次确认脑死亡的时候,就是患者的死亡时间。”

  近藤的说明理智易懂,和昌也接受下来,低声说:“是这样啊。”

  “脑死亡判定不是为患者进行的,请把它理解为器官移植的一道手续。很多人觉得在生理上难以接受,所以拒绝了。”

  是啊,和昌想。昨晚他一边和薰子交谈,一边在网上搜索脑死亡判定的方式。只知道有一系列检查,但详情并不清楚。只是,关于移除人工呼吸器这件事,两人都放心不下。就像字面意思一样,他们觉得这是“取人性命”的做法。

  测试不是为患者进行的——近藤这么一说,他便理解了检查的意义。

  “还有什么吗?”近藤问。

  和昌与薰子对视一眼,又看着医生。

  “如果同意捐献器官,器官会移植给什么样的人呢?”

  近藤坐直了身子。

  “这方面,我什么都回答不了。按照常识,全国有三十万名接受了透析,希望移植肾脏的患者,等待移植心脏的儿童通常也有好几十名。令嫒的器官将如何处理,我也不清楚。如果您想知道得更详细些,我会联系移植协调人。当然,协调人很可能会拒绝回答。您意下如何?”

  和昌再次看看薰子,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便对近藤说:“那就麻烦您了。”

  “好的,那么,请稍等。”近藤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了两人。薰子从包里取出手绢,按着眼角,轻声说:“要是没问那件事就好了。”

  “哪件事?”

  “就是昨晚说的。手术时……做手术摘除器官的时候,瑞穗会不会痛?”

  和昌微微张开嘴。

  “听刚才说的,因为大脑没有运作,所以也就感觉不到疼痛。”

  “可是网上说,外国有时候会使用麻醉剂啊。为了取出器官,在手术刀刺入身体的那一瞬间,有的患者血压会上升,有的患者会开始挣扎,所以手术时要先麻醉。”

  “是不是真的啊?网上的话当不得真吧。”

  “可万一是真的呢?要是会痛的话,就太可怜啦。”

  “可怜是可怜……”

  既然已经脑死亡了,就没必要担心痛不痛的问题了——他这么想着,却没说出口。薰子肯定也明白,她自己刚才说了多么奇怪的话。

  “问问协调人不就好了嘛。”他这样回答。

  房门打开,近藤回来了。

  “我和移植协调人取得联系了,他一小时后应该能到。”

  和昌看看表,刚到上午十一点。

  “我父亲和岳父母也都来了。能不能让他们见瑞穗最后一面?”

  “当然可以。”近藤说着,踌躇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望着和昌说,“有件事我想问问您。”

  “什么事?”

  “您为什么想探讨移植的话题?当然,如果您不想回答,我也不会再问。”

  和昌点点头,问薰子:“可以说吗?”薰子“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回到近藤身上。

  “我想到,如果是瑞穗,她会怎么想。然后,我太太告诉了我一个细节。”

  和昌把四叶草的故事讲给近藤听。

  “听了这些,我想,如果是瑞穗,她一定肯用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去救助某个正在受苦的人。”

  近藤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他凝视着和昌与薰子,深深鞠了一躬。“这件事,我将铭记于心。”

  此情此景让和昌觉得,虽然结果令人痛苦,但能由这位医生来负责此事,真是太好了。

  他向等在外面的多津朗等人招呼了一声,领他们去看瑞穗。

  和昨天一样,瑞穗全身缠着管子,睡在ICU的病床上。看见她安宁的面容,不管事先做好了怎样的思想准备,任谁都无法相信,这孩子的灵魂已经不在此处了。

  千鹤子和美晴开始啜泣。茂彦和多津朗没有流泪,默默地抿紧双唇。若叶搂着母亲,而生人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大人们。

  大家轮流碰了碰瑞穗的身体。虽然脑死亡还没有确定,但这无异于一种告别仪式。首先是茂彦和千鹤子,接着是多津朗,然后是美晴和若叶。他们抚摸着瑞穗的手和脸,轻声道别。ICU里哭声一片。

  最后是和昌他们。他、薰子和生人一起走到床边。

  望着闭目沉睡的瑞穗,许多记忆在脑海中翻腾起来。虽然这一年里没怎么见过女儿,但在心中的相册里,早已印上了女儿的无数身影。和昌回忆着。连不怎么顾家的自己都这样,与女儿朝夕相对的薰子,该有多么心碎?他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天旋地转。

  薰子用唇碰了碰瑞穗的面颊,轻声说着“别了”。“你在天国要幸福……”泪水让她再也说不下去。

  和昌牵起瑞穗的左手,放在自己的手中。那么小,那么柔软,那么温暖。他能感到,血液还在瑞穗的血管里蓬勃流动。

  薰子也把手伸了过来,两人把瑞穗的小手覆在掌心。

  生人伸直脖子,望着姐姐的侧脸。在他眼中,姐姐只不过是睡着了吧。

  “姐姐。”生人小声呼唤。

  这时,和昌感到瑞穗的手似乎在自己掌心动了一下。但那感觉极其微弱,他甚至无法确认是不是真的。而且,他触碰的并不只是瑞穗,薰子的手也叠在上面。或许是她的手动了,传到自己手上也说不定。

  和昌看看薰子。她也一脸震惊地望着自己,似乎在问:刚才那是什么?我感到瑞穗的手动了,是不是你在动?因为瑞穗的手是动不了的,对不对?

  是错觉,和昌告诉自己。生人冷不丁地叫了一声,让感觉产生了混乱。要么,就是自己无意识中动了动。

  瑞穗已经死了,尸体是不会动的。

  “生人,”和昌唤道,“来握住姐姐的手。”

  孩子走到他身边,他牵起儿子的右手,让他握住瑞穗的手。

  “说,永别了。”

  “……永别了。”

  和昌的视线从生人移到薰子,但薰子依然在定定地望着他,目光中满是询问。

  这时,近藤推门走了进来。

  “移植协调人到了。”

  跟着近藤走进来的,是一个面相温厚的男人。头发中夹杂着斑斑银丝,却丝毫不显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