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希对于我这样刻薄的描述,并没有生气:“这是我闺蜜的舅舅,我在她的朋友圈看见的。闺蜜说舅舅一直很疼爱她,所以在舅舅生日那天就发了照片合集,祝他永远年轻健康,让大家点赞什么的。我一眼就看见了他……”
小希指着闺蜜舅舅背后,那个黑黝黝的男人。我拿过她的手机,指着里面那张指甲盖大小的脸:“既然任同学挂了,这个就是跟他长得很像的一个村民嘛。你认错人了,就这么简单。”
我耸了耸肩膀:“叔戴着墨镜出门,也常被当成梁朝伟,被追着要签名啊。”
小希没有理我的低级笑话,从我手里拿回手机,一边看着里面的照片,一边摇头:“不,我不会认错人,这个人一定是任青平。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长得那么一样的人,不可能……”
厨房传来一阵喧闹,看来水哥终于指导完老板,土鸡已经放进高压锅里,他跟小明也要离开工作现场了。
小希赶紧重新锁上手机,好像觉得这样还不够,把手机装进随身的挎包里,盖好。
我打了个哈欠,还以为小希去雨崩找人的背后,有什么惊奇、好玩、刺激的八卦,原来只是个脸盲症患者的悲伤故事。
水哥跟小明从厨房里走出来,我刚要跟他们打趣,却感觉到大腿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原来是小希在用力拧我。
她是真的用劲在拧,我疼得龇牙裂齿:“姑奶奶,你干嘛?”
小希严肃地看着我:“你答应我,进雨崩后帮我找到任青平。”
我连忙讨饶:“答应,我答应你,不帮你找是小狗。”
小希这才松了手。我一边揉着大腿,一边心想,反正雨崩村就那么大,按图索骥找一个村民,能有多难呢?
这一顿土鸡火锅相当成功,四个人把一大锅鸡跟一盆米饭吃了个干净。小饭馆老板本人也过来盛了一碗汤,表示确实比他自己弄的要好吃,还征求水哥的意见,以后能不能就按照他的方法来做这道菜。
在得到了水哥同意后,老板很慷慨地表示这顿饭可以打八折。不过,最后我还是付了全款。小生意人挣点钱不容易,叔的钱不算多,但任性一下问题不大。
到了晚上以后,气温骤降,毕竟已经是九月下旬了。虽然叔的工作时间比较弹性,水哥更是个大闲人,但是两个妹子都有正经工作,能请的年假有限。所以,我们选择的时间是在9月28号出发,她们请3天年假,就能接上国庆的黄金周,一共是10天,足够我们整个行程。
也就是说,那个晚上已经是9月30号,第二天就是国庆节了。等我们走后,这里就会被一大波游客占领,这种步步领先于人的感觉,还是挺不错的。
外面的温度低,飞来寺更没什么好逛的,所以我们吃完饭就回了酒店。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水哥的地库故事也讲完了,大家不知道干什么来消磨时间。
我们走到酒店楼下,小明突然说:“可惜没有麻将。”
水哥跟小希也同意她的看法。
我嘿嘿一笑,让他们稍等,然后到车上拿了个箱子,里面就是他们想要的麻将。像麻将这种居家旅行、杀人放火的必备道具,经验老辣如叔,怎么可能会漏掉呢?
然后我们各自回房洗漱,然后两个妹子来到我们房间,开始打麻将。说好了我跟小希一组,水哥跟小明一组,妹子要是赢了都是自己的,输了就由同组的汉子负责掏。
房间的桌子是方的,所以不存在坐水哥右边的问题。不过,作为他的上家,我对于自己的位置还是有点心理压力。
我是第一次跟水哥打电话,他的手气特别好,而且专做大牌,连十三幺这种丧尽天良的牌都能胡出来。以至于每次在他伸手摸牌的时候,我都仔细看他的掌心,看是不是在靠那个什么鬼貔貅来作弊。
打了两圈的时候,小明的电话突然响了。她一看来电号码,赶紧让我们别吵,才接起了电话。一开始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分辨了一下才知道是日语。小明在一家日资企业上班,跟公司的日本上级,都是直接用日语沟通。
等她讲完电话后,水哥手里把玩着一张牌,严肃地对小明说:“明妹子,听哥的话,进了雨崩千万别讲日语。”
小明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水哥低头看着手里,刚摸起来的那张牌:“你们还记得我今天讲的,登顶卡瓦格博那个事情吗?卡瓦格博的其实在藏语里是太子雪山的意思,现在我们叫梅里雪山,是因为刚建国的时候一支解放军测绘队,把山标注错了。想爬到太子头上去,那可是会遭殃的呀。”
我一边听他讲,一边看着自己的牌,跟桌面上已经打出去的牌。没有人杠过一、九、字,刚才水哥已经做了铺十三幺,赢了两千多,难道他那么变态,还在做十三幺?这么想着,我侧过头去,想要偷看他手里的牌。
水哥却发现了我的意图,一手把牌攥在手里,继续说:“卡瓦博格是当地藏民心目中的神山,绝对不允许冒犯。当年,他们知道那群在山下调查了两年的日本人,竟然是要爬到卡瓦格博头上去,当时就炸毛了。村民们各种阻拦,跟登山队之间爆发了剧烈的冲突。可是在登山队员们看来,所谓无高不可攀,他们不理解当地的文化,不理解藏民们的心理,最后还是登山了。”
小明插嘴道:“所以当地人就讨厌日本人?可是登山队不是已经受到惩罚,日本人都死在山上了吗?”
水哥摇摇头:“日本人是死了,可是太子雪山的愤怒,到这里还没完。当地的藏民们说,91年当年就闹雪灾,把快能收割的小麦都压死了。除了雪灾还有洪水,然后就是狼、熊,这些野兽,突然就多了起来,到村里还祸害牲口。藏民们觉得,这些都是日本人不听劝阻,爬到了太子雪山头顶上,惹怒了山神造成的。所以到现在为止,西当、雨崩、斯农这几个雪山脚下的村,都特别讨厌日本人。要是他们怀疑你是日本人,可能不光你,连我们的生意都不作了。”
小明撅起了嘴巴:“好嘛,那我就不讲日语了,起码躲到没人的地方讲。”
我切了一声:“什么山神,什么灾难,都是封建迷信。”
水哥笑了笑:“鬼啊,我知道你是忠实的唯物主义革命者,你不信邪,不过从地库出来之后,我特别信。有时候啊……”水哥拖长了语调,“还真不到你不信。”
我心里暗道不妙:“比如说。”
水哥把手里那张牌放下,一把推倒眼前的牌,得意地说:“自摸,十三幺。”
那天晚上算下来,水哥总共赢了6000多,小明赢了几百,我没怎么输,主要是小希输的。也就是说,按照前面的分组规则,全部都是我输的。
因为在飞来寺没有ATM,雨崩更没有,也不能刷卡。我虽然身上还有一万来的现金,但怕给了水哥之后就不够花了,所以是用手机银行转账给他的。
收到到帐提醒时,水哥脸上笑开了花,还装模作样说第二天的早餐他请。
这水胖子,不过就讲了个故事,规划点行程,一路上有好酒喝,有美女陪,得了个手工烟斗,不用花钱,现在还能挣钱。
世界上像叔这样的冤大头,应该也不多了。
估计是因为水胖子人品太差,第二天早上我们六点就醒了,为了看传说中的日照金山。结果,竟然是个阴天。我们都在酒店的阳台上,看向太子雪山。所有的山峰都被云雾笼罩着,别说日照金山了,连山都看不见。
于是我骂骂咧咧地回去补了个觉,八点钟才起床早餐,然后就开车向西当温泉出发。
把车停好在山坡上的露天停车场,每个人从车尾箱里拿起自己的行李,背在肩膀上。用四个轮子走了一千多公里,现在终于要开始徒步了。
像叔这样随便就能跑个半马,没事到健身房做两小时力量训练的,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展现强壮的体魄和雄性的魅力呀。
我冷眼看着水胖子那庞大的身躯,还有他特别巨大的背囊,像是把全副身家都带在身上了。我想等会路上他要是不行了,该怎么羞辱他。谁让他讲故事吓我,还赢我钱,总之我是绝对不会帮他背东西的。
结果我们刚走出停车场,在一个山坡的小树林里,就见到了一堆骡子。在两个妹子的强烈要求下,我们租了两匹骡子,把大的背包当放骡子上,贵重物品、水、登山杖随身携带。
上山之后,我更是大失所望。徒步雨崩,听上去多么高大上、多么艰难的旅程,其实远没有那么凶险。这就像是一个放大了十倍的登山公园,沿路都有垃圾桶跟编号的电线杆,我们遇见五十多岁的大叔大婶在爬,还有五六岁的小朋友,被爸妈牵着也在爬。
水哥虽然走得没我矫健,但是也不算辛苦。昨晚赢了钱,他今天的兴致很好,一路走一路还给两个妹子讲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像是当上了义务地陪。
我一个人闷头在前面走,突然之间,小希赶了上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也会讲日语。”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谁会讲日语?”
小希看着我说:“任青平,他的日语很好,大三就考过了日语一级。”
我挠了挠头:“才一级?叔英语可是六级。”
小希不屑地说:“有点文化好吗,日语跟英语考试不一样,一级是最厉害的了。”
我耸了耸肩膀:“好吧,你那个任同学,活着的时候人长得好,人缘也好,会打篮球,还是个学霸。然后呢?”
小希皱着眉头说:“你怎么那么钝啊?你想想,水哥说91年的那次登山,死了好多人,大部分是日本人,有人到现在都没找到遗体。任青平也是突然就不……”
小希突然打住这句话,起了另一个头:“总之,他会说日语,又突然在太子雪山脚下出现,你不觉得这太巧合了吗?”
我叹了口气:“刚认识的时候,叔还以为你不但长得好看,人也聪明,没料到现在发现,你也跟别的女人一样,胸大无脑……哎你别捏我,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是暮光之城什么的看太多,以为男主角都会是打不死的吸血鬼;你太希望任同学能复活,所以先预设了这个结论,把所有相关不相关、合理不合理的现象,都用来当成支撑结论的理由。”
我顿了一下:“下午就可以到雨崩了,到时找个人问下,就可以印证我说的。小希,现实虽然残酷,但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人死不能复活,你认错人了而已。”
小希听我说了那么长一串,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一下:“不是你说的这样,我不会认错人的。”
她点了点头:“绝对不会。”
我没有再跟她理论,反正事实很快会验证我的正确。
我们一行四人继续徒步登山,数着电线杆的编号,还差70多根就可以到达雨崩村。路上大部分是盘山的泥路,左手边的视野开阔;偶尔也有穿越原始森林,还有藏民们绑的五色风马旗。
在向上穿越一个小小的树林后,我们来到一座小型的服务点,这里有热水、牦牛杂,还有最受欢迎的康师傅方便面,十五块一桶。服务点的房子是用木头搭的,但是护栏五颜六色,仔细一看使用方便面的桶一个个套起来做成的。粗略估计,有一两万个。
我们在服务点歇息了会,叫了不少吃的。如果你们以后从西当徒步进雨崩,也一定会路过这个服务点。到时你们做的板凳旁边,护栏的方便面桶里,也许有一个就是叔吃掉的。
红烧排骨味的。
从西当进雨崩的难度不大,路途短,攀升的海拔也不高,而且沿途的设施比较完善,游客也很多,算是比较安全的路线。只要是身体健康的成年人,一般都能完成。如果平时有锻炼或者有登山经验的,完成这个徒步进雨崩的成就,更是毫无挑战。
不过水哥一路提醒我们,还是有几个注意事项。比如不要大声喧哗,以免当地的藏民反感;有载人驼货的骡队经过时,要靠山壁的这一边躲闪,免得被骡子踢下山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必须在晚上7点钟之前进到雨崩村。不然的话,太阳下山后光线变暗,气温骤降,还可能有野兽出没,遇到意外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了。
虽然我们带了帐篷跟睡袋,可不是为了睡在半路上而准备的,听水哥这么说,我们就加快了脚步。幸好四个人的身体素质都不错,敏捷度很高,四点钟没到,就爬到了这条路线海拔最高的一个垭口。在这个垭口的服务点,坐着一群休息、自拍、吃泡面的大叔大婶,一问之下,他们比我们早进山两个多小时。
翻越这个垭口,之后都是下坡路。傍晚6点左右,我们经过了一个Z字形的山道,水哥告诉我们,再有10分钟就到村口了。
我们继续在山路上走着,右边是山壁,左边的树木逐渐稀疏,太子雪山整个出现在视野里。早上在飞来寺时,那场浓浓的大雾已经散去,雪山向我们展现出它的宏伟和庄严。连绵不绝的几座高峰,顶端是万年不化的冰盖,下面是灰白色的山体,像是通往天空的阶梯,又想是永不可翻越的高墙。
当年登山的日本人,无法理解藏民们对雪山的敬畏。但对于我这样初次来到山脚下的外人,却能够想象得出,世代久居于此,会臣服于雪山的威严,对其产生崇拜感跟畏惧,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