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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是一只狐,住在天边的雪山之巅,这里没有任何活物的影踪,白茫茫只我一个。每日与我相伴的只有绝决的孤寂与彻骨的寒冷。我很习惯这里的生活,饿时吃几口皑皑的松雪,渴了,就吞一块剔透的冰棱。我喜欢这里,无人干扰,任我自由的奔跑。我飞快,飞快的在冰风里穿梭,厚长浓密的体毛迎着风向一处飘飞,那洁白是我的最爱,纵使雪亦比不得它的万分之一。
就这样,我在这混沌初开的迷朦中度过了两千年,无喜,亦无悲。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一位道骨仙风的长者,我至今也无从知晓,他如何到得这天尽头的苦寒之地。他说:“白狐,你在这里跑了两千年可有所知?”“知何?”我迷惘的摇摇头。老者轻笑着点头,长叹:“狐啊,你尚未受人世洗练,可喜,可悲啊!”老者一路念着消失在风雪之中。我久久的站立在原地,思忖着老者的话,仍旧不得要领。于是我去找世上最大的智者,“佛”。
我终于来到了佛的面前,虔诚的蹲在他的足边,我说“佛,我想要去人世。”佛微微的睁眼,看不出是喜或怒,只淡淡的说:“既如此,那你就去吧,是缘、是劫、是孽,总须你自己体会,去吧。”转头时我听见佛长叹了一声,可我也顾不得那许多。
因为贪恋、好奇着人世间的种种,我便落身于这处处烟花似锦的琉璃地。我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里兜兜转转寻觅了近千年,还是没有找到我要的答案。在这也不知是几世几劫之中,我拥有过玉面冉须的风采,那时人们叫我潘安,后来因着倾城倾国的香艳,又称我作玉环。浮浮沉沉的人世业已看透,我想已有所知,不过如此,虚浮糜烂,无可留恋。我对自己说,下一世我还回到我的风雪里。
那一世,是我向佛许诺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世。
我投身在一员外家,业,有良田千顷,金,有家资万贯,食玉帔霞,直是坐拥了人间的繁华美好,因是他家的独女,且自幼生得肌似凝乳,骨若冰晶,清透的出脱凡尘,那个叫爹爹的人便唤我作“水仙”。邻家的术士说我是花神托胎一仙子,便爹爹、娘亲更是捧若明珠,千样娇宠,万般滋爱予我一人。可是,我谁也不爱,只因这世上再无人能有如我般仙品的容色,即使春花秋月在我的面前也不得不闭目遮脸。
我挚爱城边的东湖,只有它才能将这世上最美的容颜呈现于我的面前,于是我便常常立在湖边从午后直至日落,欣赏着湖面上绝美的倒影。
那日,四月初十,我亦如往昔倚在东湖边的垂柳下,无比怜爱的望着镜湖中出尘的女子。婀娜的身段,比柳条更软,比湖水更柔。云锦般油亮的乌丝垂泻至脚跟,艳若桃李的鬓角,一如美玉样光洁的面庞,那精致的五官更是天上而有地上无。我无比的满足,仿佛这世上也如天边,只有我一人。周遭投来惊艳的目光,我知道皆是因着这绝无仅有的容色。可是人群中细碎的议论还是如尖刺一般直穿我的耳膜。“这位小姐怎比得我家公子,她的容色若是算仙品,那我家公子简直是仙品中的极品了。”语气的不屑与狂傲大大的触怒了我,世间除我,谁还可以如此这般,我转头看去却是一少年书僮,虽有些稚气却也难掩风骨的儒雅。于是我便命人悄悄的跟了去,探得他家公子所居的处所。翌日我是一定要去瞧瞧的,好奇也罢,斗狠也罢。
我坐在菱花镜前,痴痴的望着自己,轻烟进来说:“小姐,那家公子姓寇名籍,本是京城名士,因不堪那里的繁华,所以躲避至此,现居于城南后湖边的松竹轩。”我眼望着镜,满意的点了点头。
次日我便选了一件清白的罗纱裙乘车至得城南。虽已是人间四月,但芳菲也尚未燃尽,看那满眼过去皆是草长莺飞的融色,还有那半闭半合的花丛,不过,总也是时节到了,地上点点流落的残红,却如何也遮不住暮春的衰败颓墉了。
松竹轩是一处不大的院落,红漆的木门边隔着一条溪花小径便对着那片粼粼的湖水,四周也稀疏的长着一些松或竹之类的,这松竹轩想必也是因着这个得名的吧。爱屋及乌,由着那湖水,我便开始有些喜欢这处院落了。
我轻提罗纱裙,上前扣门。
门开了,面前站着是那日的少年书僮,见了我,有些惊诧,却无半点艳羡,不由得让我有些恼火。
书童微颔,很是温雅的问我:“小姐何事?”“我欲拜访贵府公子,不知方便与否?”书童歉意的对我笑了笑说:“小姐来的不巧,我家公子今日不在。”怎会不在,隔着墙我分明听得有悠悠的古琴之声,莫不是想瞒我。“那我何时再来拜访才合时宜呢?”书童见我面有微微的愠色,才合盘托出道:“刚才失礼了,只是小姐不知情,我家公子有个规矩,不见女客。”不见女客,这倒奇了,素来只有女子拒见男子的,哪会有男子拒见女子的道理呢?莫非此人真有什么出奇之处,莫不是个男钟无艳吧,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定是要见见的。
又过了几日,天绵绵的降下了雨,“清明断雪,谷雨断霜”,今日我决定再访松竹轩。我换了一件浅青色的长袍,提了一把折扇,活脱脱一俊朗书生。没曾想,男装的我依旧如此脱得凡俗,飘逸俊雅。对着菱花镜,我迷恋的笑着。
轻车小骑十分的清省,不觉已至城南,这日的景象与上次大为不同。远远的就望见后湖上飘摇着的气若游丝的雨烟,那遍地都已是凋零成泥的花瓣,深深浅浅的半掩在绿意盎然的草丛间。
我又去扣那扇挂着两只青铜环的木门。
不出所料,前来应门的仍是那个书童,不等他开口我抢先道:“我姓容,那日我家胞妹来访,得知贵府公子不见女客,很是失望,她因仰慕贵府公子已久,很想得见其风采,却又不便再来打扰,便央了我前来,还望多谅。”那书童又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不忍再次推脱,才说:“那请容公子稍候,我去向我家公子通传一声。”
隔着门我又听得古琴之声,琴韵优雅绵长,想来弹琴的人造诣必定不一般。
璇即,门又大开,那书童双手抱拳,深鞠一躬,道:“刚才失礼,让容公子久等了,我家公子有请。”说罢,便伸手将我引入门内。
这是一处四方形的院落,院内自是另一种景象。围廊环抱的庭院中央种满了浓密的竹子,以至于重重匝匝,看不出屋内的玄机。我跟着书童绕过围廊,顶上的飞檐遮住,淋不到半点雨滴,穿过中屋是一条笔直的通廊,两边也种了些芭蕉寒梅,足见主人的风雅清高。虽说这是一间很小的院落,却也一点不流俗,无半点粗陋,布置的也还清淡。
琴声在耳边逐渐的清晰,时而醇厚深沉,时而又清脆通透,高潮迭起处,宛如一碰就破的薄翼。我想着,离主人所居的处所定是不远了。
廊子的尽头是一扇秀致的半圆形拱门,青砖小瓦,回廊花格。进得园内,青石板铺的地,一汪小小的青池,几尾红鱼在水中来来回回,逡巡穿游。园内也种了几株竹,虽不及门厅的声势汹涌,却要青翠许多,凭添几分娇柔。
听得脚步逼进,屋内的琴声嘎然而止。
书童把我请进一间偏厅,便退了出去。厅的正中挂了一幅水墨写意的山水,上面题记了两句“山高、水流、云长;暮日、烟阑、霜天”,下书落款:松竹居人。因是山水写意,所以大气是有的,可在这大气之中却还蕴了些女子的隽永灵秀。
“多有失礼,让容兄久候了。”
我回头看时,珠帘轻启,立着位一袭白袍的男子,此人身形颀长,气宇轩昴,那张俊美不凡的面孔连神仙见了也会自叹不如,此时,房内纵有万盏明珠,在他面前也必将顿然失却所有光华。好美的一张脸啊,眉似勾勒,鬓如刀裁。嘴角微微扬起处,似笑非笑。双眼熠熠生光,摄人魂魄,宛若门边的那片湖水般清冽,却也隐隐的透着些许惑人的柔媚,若女子,却更胜于女子。难怪乎不见女客了,但凡天下间的女子,如若见了这样的面容,必将误了终身的。这一刻,我被迷惑的不知自己是嫉恨抑或爱恋。嫉恨,那是出于女子的心,我从没想过会有胜过自己的容色存于这世间。若说爱恋,那一定是凭了男子宽阔、怜惜的心,才可以好好将这份天上人间都难得一见的美丽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