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我是幸运的,之所以我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当然,有很多个原因,其中一个是我得到了一本我所需要的书。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的一个同事从她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本《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海天出版社出版,那是她在93年买的,已经在这个抽屉里安静地躺了许多年了。自然,我象发现了某种珍宝一样向她借来了这本书,现在这本书就躺在我的案头。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卡夫卡断想》,嗟叹了卡夫卡及卡夫卡式的人物在生前及生后的命运。在卡夫卡遗留下来的文稿中,其中有五分之三都是他的书信,而情书占了其中的一半以上。然而,卡夫卡并不是人们通常所想象的那种人,其实他很腼腆,之所以他写了如此多的情书,正因为他既不敢用语言,更不敢用身体来表达他的情感,只能用文字。当卡夫卡认识密伦娜的时候,他已经三十七岁了,密伦娜则是一个二十五岁的有夫之妇。众所周知,卡夫卡是一个犹太人,而密伦娜.耶申斯卡出自捷克的名门贵族,在认识卡夫卡之前,她违背父意,嫁给了维也纳的一个年轻的犹太人。但她绝不是那种依靠男人的花瓶式的女人,事实上她自己也是一个出色的作家,凭借自己的才华给许多报纸撰稿。后来,她确实和她的丈夫离婚了,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当然,那个男人不是卡夫卡)。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形容卡夫卡和密伦娜的关系,我想这绝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婚外恋,因为根据我手头上的资料,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关系。事实上,只有书信,只有在两地书中,他们是一对爱人,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卡夫卡依旧象他作品中的约瑟夫.K一样,充满了恐惧和胆怯。卡夫卡终生未婚,但他却订过三次婚,但最后又都解除了婚约,其中前两次是与同一个女子,不是因为他对婚姻随便。恰恰相反,而是因为他对婚姻太认真了,他追求完美,而他所认识的女子,没有一个能够理解他的心灵,也许只有密伦娜除外。而当他认识密伦娜的时候,他的第二位未婚妻正在布拉格等待着他去完婚,而密伦娜则始终留在维也纳,她的丈夫身边,她与身在布拉格的卡夫卡之间的联系,绝大部分依赖信件,而且,为了不让她的丈夫知道,她从来都是去邮局取信的,而不是让信直接寄到家中。我们今天说:网络的爱是虚拟的,其实,虚拟的爱并不依赖网络而存在,虚拟之爱,套用小波的一句话:古今无不同。是的,古今无不同,卡夫卡与密伦娜就是需拟之爱,然而,似乎他们比今天的人们更纯洁一些。那是精神之爱,我不知道卡夫卡是否是柏拉图主义者,其实他并不排斥肉体之爱,只是他的内心深怀着恐惧,就象他笔下的K。

我已经很久没有从头到尾地看完一本书了,这本书我看完了,那是一个内心孤独的男人致一个内心孤独的女人的信。那些信没有时间,所以人们无法知道书信确切的顺序,只能按照信中的内容猜测着排列。我想,卡夫卡未必真的期望通过这些信可以得到什么,也许只是他的内心需要而已,但是,他的爱是真的。尽管他懦弱,胆怯,恐惧,作为一个生活在布拉格的犹太人,他其实是绝望的,就象K,从一开始就是绝望的,当K在雪野中遥望那座城堡,走向那座城堡的时候,他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K,永远都无法抵达城堡,甚至连一眼都看不到。这也是卡夫卡对于他所追求的爱的命运。我参阅了《城堡》的写作时间,其实就是从卡夫卡与密伦娜爱情结束的时候开始的,也就是说,是他与密伦娜的爱的绝望,才导致了《城堡》的写作的冲动。如果他得到了他的爱,也许我们今天就无法再看到《城堡》了,他能够得到爱吗?不能,所以,我们能够看到《城堡》,这对我们来说是幸运的,对卡夫卡来说,是残酷的。同样,我所钟爱的《诉讼》,也是在卡夫卡与他的第一位未婚妻解除了婚约之后写出来的,很显然,那次订婚的失败,促成了充满绝望的《诉讼》的诞生。我想,也许痛苦这个东西,正是孕育所有伟大小说的子宫。

卡夫卡患有肺结核,在他认识密伦娜之前,他的病就已经很严重了。当时的欧洲,肺结核是难以治愈的,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他的身高一米八二,但他在致密伦娜的信中说自己的体重只有55公斤,简直是世界上最瘦的人。一生得不到爱,而生命又将逝去,这所有一切的绝望都来自于他的性格,而他的杰作也来自于他的性格,究竟是肺结核杀死了他(最后致死的好象是喉部疾病)?还是他的性格杀死了他自己呢?他的一生就是一对巨大的矛盾。正如《诉讼》的最后部分,K被杀死的那一段曾经深刻地震撼了我,“死得象一条狗”,这正是他对自己命运的担忧。卡夫卡还写过一篇记梦的短文,给我留下的深刻的印象,他写一个人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闯入了一片坟墓,其中有一块墓碑上这样Y.K(其实就是约瑟夫.K),那就是他自己的坟墓。据我所知,《诉讼》就来自于那一个梦。死亡的恐惧,就这样,一直笼罩着卡夫卡,一直到死亡真的降临到他的身上。

现在,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心灵,我愿意以我的手指,敲打我的电脑键盘,义务地记录下卡夫卡致密伦娜的情书中我所喜欢的那一小部分,贡献给天下所有的网友——

“几年前我常去莫尔道河上的西冷特伦克,在那儿逆水划船,然后伸展四肢平躺在船上,顺流而下,从桥下穿过。因为我很瘦,从桥上看一定很可笑。那个职员有一次从桥上看见了我,在充分强调了我的可笑样子后,可把他的印象归结为:我看上去就像是在最后的审判时刻那样。这或许可以说像棺材盖已打开,而所有死人仍躺着不动的那个时刻。”

“这主意简要来说就是:您离开您的丈夫一段时间。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已经有过一次先例了。理由是:您的病,他的神经质(您这么做也能使他轻松一下),再就是维也纳的状况。我不知道您要到哪里去,最好能到波希米亚任何一个安宁的所在。要是我自己不插手,也不表态,那是再好不过的了。需要的钱您暂时从我这里拿(关于怎么偿还我们还可以商量。我为此只提一个也许我能从中得到的次要好处:我将成为一个热衷于工作的职员——话说回来,我的工作轻松得可笑又可卑,这您也许无法想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赚到钱)。假如每个月这笔钱有时不太够,所缺的零头您总有办法轻而易举地解决的。”

“真是愚蠢的典范,我正在读一本关于西藏的书。读到对西藏边境山中一个村落的描写时,我的心突然痛楚起来。这村落在那里显得那么孤零零,几乎与世隔绝,离维也纳那么遥远。说西藏离维也纳很远,这种想法我称之为愚蠢。难道它真的很远吗?”

“您不要求我正直,密伦娜,除了我自己之外,谁也不能再向我提出这个要求了,很多东西正从我身上消失呢,一点不假,也许一切都正在从我身上消失,但是这在狩猎场上鼓舞士气却鼓舞不了我的心。正相反,我会因此而迈不动步子。突然间一切都会变成骗局,被猎者会把猎人掐死。我就是走在一条如此危险的道路上,密伦娜。您站在一棵树旁一动不动,年轻、漂亮,您的眼睛把这世界的苦难反射到地上。人们在玩”小树、小树、换换个,小树”的游戏,我在阴影下从一棵树下潜行到另一棵树下。我正走在半路上,您向我呼叫,叫我当心危险,想给我以勇气,对我不稳的脚步感到惊恐,提醒我(我!)不要忘了这是游戏——但我不能,我倒下了,我已经躺下了。我不能同时倾听内心可怕的声音和您的声音,但我能听见那个声音并信赖您,您,除此之外在这个世界上我谁都不能信赖了。”

“我觉得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密伦娜,我们是那么的怯懦,每封信几乎都面目全非,几乎每一封信都对上一封信或下一封回信感到惊恐。很容易看出,这不是出自您的天性,甚至可能不是出自我的天性,但几乎化成了我们的天性。但这种怯懦只有在绝望中、顶多在愤怒中,噢,不要忘了,还有:在恐惧中才会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