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晚上八点,对面一座四十层的写字楼顶的霓虹灯广告开始闪烁了起来,那是一个进口化妆品的广告,一双女人的性感红唇在大厦顶上耀眼夺目地忽启忽合,似乎在俯视着这座城市里所有的男人,对他们说着什么吴侬细语。他看了看那个广告,有些目眩,他必须每晚都把窗帘拉紧,否则睡在床上一看到这双嘴唇就会让他失眠。
现在睡觉是不是太早?不早了,他自问自答。他再一次从药盒里倒出一粒安眠药,白色
的小药片在他的手心里安静地躺着。他掂了掂,什么份量都没有,他把这粒空气一般的药片吞入了口中。再喝一口热水,他能感到药片随着热水进入了自己的咽喉,在通过咽喉的瞬间,他才感到了药片的重量,然后,食道里一阵温暖,那是热水的温度,药片象一块被水冲刷而下的木头,最终沉没在了深潭的水底,那是他的胃。
他长出了一口气,把百叶窗的叶片封得严严实实,窗帘也拉了起来,这样,窗外一丝亮光都无法透进房间里来了。然后他检查了卫生间和厨房的水龙头是否有没有滴水,他必须杜绝一切发出声音的可能。完全确定以后,他关上了卧房的门,其实这套房子就他一个人住,关卧室的门是多此一举,但他觉得自己的失眠却是因为卧室门没关紧的原因。最后,他关了灯,小小的卧室里一片漆黑,他把自己的手指举到了面前,什么都看不到,他确信这房间甚至已经足够用来做冲洗底片的暗室了。
极度的寂静与黑暗中,他上床睡觉了。
他现在仰卧着,脸正对着天花板,双手放在两边,他一直习惯这个姿势,而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卧如弓。他觉得正面仰卧最稳定,身体与床的接触面最大,不容易移动。而有的人睡着以后就一会儿仰一会儿侧,忽左忽右,睡相很难看。但是仰卧也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不自觉地把手放到胸口,这样就容易做恶梦了,所以,他的梦一直很多,千奇百怪,大多不是什么美梦。
他很渴望做梦,甚至渴望做恶梦,最近他常做一个奇怪的梦,但现在那个梦迟迟没有来。这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胃里那粒小药片开始慢慢溶化了,那种细微的感觉刺激着他的胃壁粘膜上的神经,就象是一块浸泡在海水中的木头缓缓地腐烂。小药片最后变成了一堆粉末,就象被送进焚化炉的尸体在他的胃里变成轻舞飞扬的骨灰再被洒落到更深一层的海底,被他的肠胃吸收。
安眠药应该要起作用了,他等待着药性发作的时刻,就算是这么睡着了再也不醒来也没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脑子依然清晰无比,他想让它瘫痪,立刻停顿,让自己进入梦乡。但他所有的努力依然无济于事,事实是越努力他越睡不着。他感到自己的后背有些热。
他开始数数,这是一个简单的办法,小时候妈妈教给他的,一旦睡不着觉,就开始数数,通常数到一百就会睡着,因为这时脑子里全是数字,除此以外其他所有的东西都被排除出脑子,数字是最抽象最简单的,勾不起人的形象思维,于是人的大脑就在抽象中停止了运作,进入睡眠状态。
一、二、三、四——数到一百的时候,他的脑子依然清晰,他又从一百数到了一千。然后再倒着数回去,一直数到了负数。还是睡不着。
胃里突然开始噪动了起来,是那粒被溶解了的小药片阴魂不散死而复生了?胃里的大海被掀起了狂滔,他用手捂着肚子,肚子里刮起了热带风暴,他有些恶心,飓风之下岂能安眠?他坐了起来,自己的头上全是汗水,浑身湿漉漉的,就象从大海里出来,他从床上起来,终于开了灯,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的眼睛许久才适应过来。
睡不着。
现在是二十三点。
图兰朵。
他的嘴里忽然念出了这三个字。他想到了那个叫图兰朵的人,然后他坐到了电脑面前,打开了屏幕,屏幕里射出的光线让他的双手有些颤抖,他上了线,用无名氏的网名进入了聊天室。
他没有想到,图兰朵居然真的还在,他有些兴奋:“你还在线上啊。”
“我刚刚上来。”
“真的?”他不太敢相信,许多人都这么说,其实早就上线很长时间了。
“真的,实在睡不着,刚刚从床上起来,你呢?”
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如实说了:“我也是,睡不着。”
“你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
“我知道,因为今夜无人入眠。”
“你说什么?”他听不懂她的意思。
“今夜无人入眠。”
“为什么?”
“你不用问了,无名氏,你叫什么名字?我是说你真实的姓名。”
“你觉得知道我的真名重要吗?”他奇怪她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很重要。”
“我有权不告诉你。”
“是的,你有这个权利,那么,见面吧。”
“什么?”他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
“我说见面,我和你,两个人,见个面吧。”
“什么时候?”见面就见面吧,他也很想知道这个"图兰朵"长得什么样。
“现在。”
“现在?”
“YES,NOW。”
“开玩笑吧,现在是都快午夜十二点了。”
“不开玩笑,我认真的。”
一听到女孩子说“认真”两个字他就有些紧张了,心跳有些加快,额头无缘无故渗出了一些汗,他慢慢地打字:“为什么是现在呢?”
“因为现在我睡不着,而你也睡不着,今夜实在太长了。”
他觉得这话有种暧昧的意思,于是真的有些胆怯了,他从来就是一个胆怯的人:“不,我现在就上床睡觉,我会睡着的。”
“你睡不着,我肯定,你今天晚上不可能睡着,因为今夜无人入眠。”
“好吧,我相信你。既然睡不着,就见面吧,你说,什么地方?”他开始有了一些胆量。
“失眠咖啡馆,听说过吗?”
“好奇怪的名字,没听说过。”
“安眠路99号。我等你。”
说完,她下线了。真的要去吗?他有些犹豫,更有些胆怯,他来到窗边,翻开百页窗,看到对面大厦上的霓虹灯还在继续闪烁,他不会读唇术,但他现在却似乎能从那双红唇的开启与闭合中读出一句话——今夜无人入眠。
他关掉了电脑,走出了家门。
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大街上应该空无一人,但他却发现路上有许多三三两两的年轻人,这座城市的夜生活越来越丰富了,诱惑着年轻的心,但却诱惑不了他的心,他厌恶那些整夜游荡的人。这些年轻人越来越多,几乎是成群结队了,男男女女都有,发出喧嚣的声音,为了避开他们,他拐进了一条狭窄曲折的小路。
小路静悄悄的,两边是紧闭房门的民宅,这里的空气很好,轻轻的风吹过,让他加快了脚步。他特意看了看头顶,一轮明月高高的挂着,今天大概是农历十五了,月亮象一面古老的铜镜,反射出清冷的月光。走着走着,他又想起了图兰朵,她该是怎么样的人呢?他在脑子里勾勒了一个她的形象,漂亮还是平庸?古典还是现代?他想了很久,始终想象不出,脑海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非常模糊,就象隔着一层纱。也许,也许图兰朵根本就不是“她”,而是“他”,谁知道呢,大概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把对方想象成“她”了。
穿过这条小路,安眠路就在眼前了,他从没来过这里,只觉得这里非常安静,没有路灯,全靠月光才能看清门牌号码。终于,他找到了99号,失眠咖啡馆。
咖啡馆不大,"失眠咖啡馆"五个歪歪扭扭的字写在门楣上,门楣很低,进门时需要低头,咖啡馆建得略低于地面,窗口的下沿已经接近外面的人行道了。咖啡馆里不用电灯,全用蜡烛,所以显得昏暗神秘,音响里放着某个古典音乐的咏叹调,他不懂音乐,只觉得这旋律和声音有些耳熟,音响的音量被调得很轻,如丝如缕,要屏着呼吸才能听清。更重要的是,整个咖啡馆里飘荡着一种奇怪的香味,虽然很淡,但直冲他的鼻息,让他的脑子有点昏昏沉沉的。咖啡馆虽然不算大,但位子却很多,总共有二十几张桌子,略微显得有些拥挤,其中有五六张上有人。他在烛光中站了许久,有些不知所措,他的位置上照不到烛光,脸庞笼罩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