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返回琼西的记忆库。起初没有任何有用的东西……可是接着,出现了“主日学校”的一个画面,琼西小时候在主日学校学习过有关“上帝”和“上帝的独生子”之类的玩意儿,那位独生子似乎就是一个拜拉姆,是一种拜拉斯文化的创造者,琼西的思想将那种文化既确定为“基督教”,又确定为“狗屁胡说”。那个画面非常清晰,它出自一本名叫《圣经》的书。在画面上,“上帝的独生子”背着一只羊——几乎是把它披在身上。羊的前腿搭在“独生子”的一边胸口,后腿在另一边胸口。

  这是个办法。

  格雷先生把那条熟睡的狗拖出来,搭在自己的脖子上。这条狗现在已经很重了——琼西的肌肉很虚弱,真是既愚蠢又可气——等他到达目的地时,它会更重……不过他一定会到达的。

  他顶着越来越大的雪,把熟睡的牧羊犬像皮毛披肩一样搭在脖子上,顺着东街往前走去。

  2

  刚下的雪非常滑,一转入32号公路,弗雷迪就不得不把车速降到四十。克兹沮丧得恨不得大吼一通。更糟糕的是,珀尔马特也渐渐失去了作用,他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他真该死,刚刚可以感应到欧文和他的新朋友们所追踪的那个家伙——他们称之为格雷先生——却又出现了这种状况。

  “他的时间太紧了,顾不上隐蔽,”珀尔马特梦呓般地说,似醒非醒,“他很害怕。对安德希尔我不清楚,头儿,可是琼西……亨利……杜迪茨,他怕他们。他也完全有理由害怕。他们杀了瑞奇。”

  “谁是里奇,小子?”克兹对此并不关心,但是他需要让珀尔马特保持清醒。他感觉到他们很快就用不着珀尔马特了,但眼下还需要他。

  “不……知道。”他话音刚落,就响起了鼾声。悍马突然一个侧滑,弗雷迪骂骂咧咧地猛打方向盘,就在汽车即将冲进沟中的一刹那又将它重新稳住。克兹对此浑然不知,他只是探身到前面的椅背上,用力拍打珀尔马特的脸。他们这时正从那家橱窗里挂着上等饵料,不容错过招牌的商店旁驶过。

  “哎哟!”珀利艰难地睁开眼睛。眼白已经发黄。克兹对此也像对里奇一样毫不关心。“别这样,头儿……”

  “他们现在在哪儿?”

  “水。”珀利说,他的声音很微弱,像一位心情不好的病人发出来的。他外套下的肚子鼓得像个小山包,偶尔还抽搐几下。怀胎九月的约德妈,上帝保佑我们,克兹想。“水……”

  他的眼睛又闭上了。克兹又抬手欲打。

  “让他睡吧。”弗雷迪说。

  克兹扬起眉毛看着他。

  “他说的一定是那座水库。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用不着他了。”他指了指挡风玻璃前方的车辙,这是今天下午在他们之前进入32号公路的几辆车留下的。黑色的车辙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十分显眼。“今天除了我们之外是不会有人去那儿的,头儿。只有我们。”

  “赞美上帝。”克兹坐了回去,从座椅上拿起他的九毫米口径手枪,端详了片刻,又重新放回枪套。“回答我一个问题,弗雷迪。”

  “是。”

  “等这一切结束后,你觉得去墨西哥怎么样?”

  “很好,只要不喝这里水就行。”

  克兹哈哈大笑,并拍了拍弗雷迪的肩膀。弗雷迪身边的阿奇·珀尔马特已经完全陷入昏迷之中。在他的直肠里,在那一大堆废弃的食物和衰亡的细胞里,有什么东西第一次睁开了黑色的眼睛。

  3

  两根石柱标志着进入广阔的奎宾库区的入口。在他们的脚下,道路越来越窄,基本上变成了一条单车道,亨利觉得恍若回到了昨天。这里不是马萨诸塞州,而是缅因州,尽管路牌上写着“奎宾公路”,实际上却与“深辙路”无异。他甚至不自觉地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依稀觉得会看到那些在云层中穿行的亮光。可他看到的却是一只秃鹰,几乎是从他们的头顶掠过,然后停在一棵松树的底层枝条上,目送他们经过。

  杜迪茨的脑袋一直靠在冰冷的玻璃上,这时他抬起头来,说:“雷先生——走路。”

  亨利的心猛地一跳:“欧文,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欧文说,踏在油门上的脚也稍稍加力。路面的湿雪与冰一样滑,而他们已经离开国道,眼前只有两行车辙往北通向水库。

  我们也会留下车辙的,亨利想,克兹只要到了这里,就用不着心灵感应了。

  杜迪茨开始呻吟起来,他抱紧胸口,全身发抖:“亨利,我病。杜杜——病。”

  亨利轻抚着杜迪茨光秃秃的眉头,为他皮肤的发烫而不安。下面会怎么样呢?也许是痉挛。一次剧烈的痉挛可能会迅速要了杜杜的性命,天知道,就杜迪茨虚弱至极的状况而言,那也许是一种解脱。那样最好。但这么想仍然让亨利很难受。亨利·德夫林早就有了自杀之念,可黑暗所吞没的并不是他,而是他一位又一位的朋友。

  “坚持住,杜杜。很快就好了。”但是他知道,最艰难的时刻还在后面。

  杜迪茨的眼睛又睁开了:“雷先生——陷了。”

  “他说什么?”欧文问,“我没听清。”

  “他说格雷先生给陷住了。”亨利说,一边继续轻抚着杜迪茨的眉头。他多么希望杜杜有头发可以抚摸,并想起了他有头发时的样子。杜迪茨那一头漂亮的金发。他的哭声曾经像钝刀一样切进他们的脑海,让他们痛彻心扉,但是他的笑声曾带给他们多少欢乐啊——只要听见杜迪茨·卡弗尔的笑声,一时间,你又会相信那古老的谎言:生命是美好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生命都自有其目的。你会相信世界上不仅有黑暗,也有光明。

  “他为什么不把那该死的狗直接扔进水库呢?”欧文问,他的声音因为疲倦而有些嘶哑,“他为什么觉得自己非得一直走到12号管道那儿去呢?难道就因为那俄罗斯女人是那样干的吗?”

  “我想,他一准是认为水库还不够保险,”亨利说,“德里的水塔原本是不错的选择,但导水管就更好。那是一段六十五英里长的肠道,而12号管道则是它的咽喉。杜迪茨,我们能抓住他吗?”

  杜迪茨用疲惫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欧文沮丧地捶着自己的大腿。杜迪茨润了润嘴唇,用嘶哑的、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出几个字。欧文听见了,但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什么,他说什么?”

  “‘只有琼西’。”

  “这是什么意思?只有琼西怎么样呢?”

  “我想他是说,只有琼西才能阻止他。”

  悍马又滑了一下,亨利一把抓住座椅。一只冰凉的手盖在他的手上。杜迪茨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他。他想开口说话,紧接着却又是一阵咳嗽,潮湿而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他口里流出来的血颜色明显地淡了一些,带有泡沫,几乎是粉红色。亨利觉得是肺里的血。杜迪茨尽管咳得全身颤抖,握住亨利的手却没有放松。

  “用思想告诉我,”亨利说,“杜杜,能用思想告诉我吗?”

  有片刻时间,除了杜迪茨冰凉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以及两人四目相对之外,亨利什么也感应不到。可是接着,杜迪茨、悍马的黄褐色车厢以及在车厢里偷偷摸摸地抽过的香烟的淡淡气味都消失了。亨利看到了一部付费电话——那种老式的付费电话,上面有好几个大小不同的投币口,有投两角五分的,有投一角的,还有投五分的。耳边响着吵吵嚷嚷的人声,还有“嗒嗒”的声音,那声音出奇的熟悉。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那是跳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他看到的是戈斯林商店的付费电话,在里奇·格林纳多死后,他们就是用这部电话跟杜迪茨打了电话。其实是琼西打的,因为只有他才有自己的电话,可以将话费转移支付。其他人都围在一旁,大家的外套都仍然穿在身上,因为商店里冷飕飕的——虽然住在森林深处,周围到处都是树,戈斯林老头却不肯往炉子里多添一根柴火,真是他妈的吝啬鬼。电话上方有两块牌子,一块写着:请在五分钟之内结束通话。另一块——

  突然响起“嗵”的一声。杜迪茨的身体跌撞在亨利的椅背上,而亨利则猛地扑向仪表板。两人的手分开了。欧文把车开出了路面,歪进了沟里。在他们前面,斯巴鲁的车辙正被新下的雪渐渐覆盖,在越下越大的雪中伸向远处。

  “亨利!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杜杜,你还好吗?”

  杜迪茨点点头,但他脸上所撞之处正在迅速变青。这就是白血病的厉害。

  欧文将悍马换到低档,将它慢慢地从沟里开出来。车身倾斜得很厉害——大概有三十度——但是欧文把它开动之后,就顺利地回到了路上。

  “系好你的安全带。不过先把他的系好。”

  “他想告诉我——”

  “我才不管他想告诉你什么。这一次我们没事儿,下一次说不准就会来个180度。把他的安全带系好,然后是你自己的。”

  亨利只好依言而行,一边还惦记着付费电话上方的另一块牌子。上面写的什么呢?好像跟琼西有关。只有琼西才能阻止格雷先生,这是杜迪茨传播的福音。

  另一块牌子上写的是什么呢?

  4

  欧文不得不把车速降到二十。这样慢吞吞的让他几乎发疯,但是大雪现在下得很猛,能见度几乎又降到了零。

  眼看斯巴鲁的车辙就要完全消失时,那辆车却出现在他们面前。它车头朝下栽在路中央被水冲成的一道缺口里,副驾驶座一侧的门开着,后轮悬空。

  欧文踩下应急刹车,然后掏出自己的手枪,打开车门。“你待在这儿,亨利。”说完他下了车,猫着腰朝斯巴鲁跑去。

  亨利解开安全带,朝杜迪茨转过身去。杜迪茨正无力地靠在后座上,艰难地喘息着,只是因为系着安全带才勉强保持坐姿。他的一边脸黄得发亮,而另一边脸的皮下则正在大量充血。他的鼻子又流血了,鲜血浸透了塞在鼻孔里的棉花,正在不断地往下滴。

  “杜杜,对不起,”亨利说,“这真是糟透了!”

  杜迪茨点点头,并抬起两条胳膊。他只能举几秒钟的时间,但是对亨利而言,他的意思似乎显而易见。亨利打开自己一侧的车门,刚下车,欧文就跑了回来,他的手枪已经插回皮带里。漫天都是密密麻麻的鹅毛般的大雪,使人呼吸都很困难。

  “我想我告诉过你待着别动,”欧文说。

  “我只是想到后面去陪他。”

  “为什么?”

  亨利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但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因为他快要死了,”他说,“他快要死了,不过我觉得他在死之前还要告诉我一件事。”

  5

  欧文望着后视镜,看到亨利搂住杜迪茨,看到两人都系好了安全带,于是欧文也把自己的安全带系好。

  “抱好他,”他说,“后面会颠簸得很厉害。”

  他倒退了一百英尺,挂上低挡,朝着被弃的斯巴鲁和右边水沟之间的空隙往前开去——这边路上的缺口似乎要窄一些。

  的确是颠簸得够呛。欧文的安全带自动锁住了,他看到杜迪茨的身体在亨利的怀里摇摇晃晃。杜迪茨的光头一下一下撞在亨利的胸口上。但是他们终于驶过缺口,又沿着东街往前开去。在白茫茫一片的小路上,欧文只能勉强看到雪地上几个已经模糊的脚印。格雷先生在步行,而他们还在开车。如果能在那王八蛋进入树林之前赶上去——

  但是他们没有。

  6

  杜迪茨使出最后的所有力气抬起头来。亨利惊恐地发现,杜迪茨的眼睛里也满是鲜血。

  嗒。嗒。嗒。有人完成了难得的三级跳,老人们“嘿嘿”地笑了起来。付费电话又渐渐返回他的视野。还有上方的牌子。

  “不,杜迪茨,”亨利轻轻地说,“不要这样。省点力气吧。”

  可是为了什么呢?如果力气不花在现在,还要花在什么时候呢?

  左边的牌子上写着请在五分钟之内结束通话。香烟味,柴火味,还有陈年的泡菜味。他的朋友正搂着他。

  右边的牌子上是快给琼西打电话。

  “杜迪茨……”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游移。黑暗,他的老朋友。“杜迪茨,我不知道该怎么打。”

  杜迪茨的声音最后一次传进他的耳中,异常疲倦但是很平静:赶快,亨利——我只能坚持一会儿了——你得跟他说话。

  亨利从话机上拿起听筒。心里还滑稽地想到(可是这整件事难道不滑稽吗?)自己没有零钱……连一角钱都没有。他把听筒放到耳边。

  罗伯塔·卡弗尔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副例行公事、不带感情的语气:“你好,这里是马萨诸塞总医院,请问要接哪里?”

  7

  东街到尽头后,有条小路通往水库的东边,格雷先生拖着琼西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几次脚下打滑和摔倒,又抓着树枝爬了起来。琼西的膝盖摔伤了,裤子也撕破了,上面血迹斑斑。他的肺里火烧火燎,心脏像打鼓一样狂跳不停。可格雷先生现在唯一担心的是琼西的髋关节,在车祸中骨折过的髋关节。它现在热得发烫,而且肿得像一个球,疼得很厉害,从大腿到膝盖,从脊柱到背心,到处都疼。那条沉甸甸的狗又让他雪上加霜。狗还在熟睡,但它肚子里的东西已经完全醒来,只是遵照格雷先生的意愿才保持安静。有一次,他正要从地上爬起来时,髋关节却彻底僵住,格雷先生只好用琼西戴着手套的拳头不断捶打它,才让它放松下来。还有多远呢?还要在这可恶透顶、令人窒息、茫茫不见边际的大雪里走多远呢?而且琼西在干什么?有什么行动吗?格雷先生不敢对拜拉姆躁动的饥饿感听之任之——它还没进化出头脑——所以也不敢多花时间回到那个紧锁的房间的门前,侧耳细听。

  前方的大雪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格雷先生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朝那边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抓着无力的狗爪子,拖着琼西的右脚,继续挣扎着往前走去。

  路边一棵树的树干上钉着一块牌子:严禁从石屋内垂钓。再往前五十英尺的地方,小路的尽头出现了一溜依次而上的石阶。一共有六级……不,是八级。石阶之上有一座石屋,而下面的石基则伸向水库底下的灰白苍茫之中——尽管琼西的心脏在猛烈而费力地跳动,他的耳朵仍然可以听见水流拍击石壁的声音。

  他来到了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