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装有最重要信息的纸箱旁边,还有一个布满灰尘的很小的纸箱,在它的一侧有黑色铅笔所写的杜迪茨三个字。也还有其他标有杜迪茨字样的纸箱,但它们都已经被搬走。只有这一个被忽略了。
更多的是出于好奇(这种好奇也是借自于琼西的感情库)而不是其他原因,格雷先生打开了这个纸箱。里面是一个由塑料制成的鲜黄色盒子,盒子上有些奇形怪状的人物在手舞足蹈,琼西的文件将这些人物确定为卡通和史酷比。盒子的一端贴着一个标签,上面写着:我属于缅因州德里镇枫树巷19号的道格拉斯·卡弗尔。如果我的主人迷了路,请拨打——
后面的数字太模糊了,已经难以识别,可能是琼西早已忘记的一个通讯编码。格雷先生把这个大概是用来装食物的黄色塑料盒扔到一边。它不会有任何意义……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琼西干吗要冒着生命危险把另外那些标有杜迪茨(还有那些标有德里)的盒子藏到安全之处呢?
杜迪茨=儿时的朋友。格雷先生第一次与琼西在“医院”里相遇时就知道了这一点……如果当初就知道琼西到头来会造成这么大的麻烦,他一定会马上删除这个宿主的意识。儿时和朋友两个词都没有引起格雷先生的任何情感反应,但他明白它们的含义。他所不明白的是,琼西儿时的朋友与今晚发生的事情怎么可能产生关联。
他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他的宿主已经疯了。被赶出自己的躯体使他丧失了理智,在疯狂之中,他把那些并不重要的东西当成了宝贝,于是搬走了最靠近自己那间奇特堡垒门边的纸箱。
“琼西。”格雷先生叫道,他用琼西的声带喊出琼西这个名字。这些生物是机械方面的天才(生活在一个如此寒冷的世界上,他们当然非得这样不可),但他们的思想过程却怪异而不健全:都是沉浸于腐蚀性情感之池中的锈蚀心理。他们的感应能力很弱;只是因为拜拉斯和基姆(他们称之为“发光体”),他们现在才能体验到短暂的感应,并为此而不知所措,诚惶诚恐。格雷先生简直难以相信,他们居然没有把自己的整个族类谋杀殆尽。不能真正思想的生物都是疯子——这一点显然毋庸置疑。
此时此刻,置身于眼前这间奇怪的、无法攻克的房间里的生物没有回答。
“琼西。”
没有动静。但琼西在侧耳倾听。格雷先生对此可以断定。
“没必要这样遭罪,琼西。实事求是地看待我们吧——我们是拯救者而不是侵略者。是兄弟。”
格雷先生考虑着那各种各样的纸箱。作为一种不怎么真正能思想的生物来说,琼西的储存量真是巨大。他日后得想想:思考能力这么弱的生物怎么会有这么强的检索能力呢?这与他们吹得神乎其神的情感结构有关吗?这些情感也让人心烦。他觉得琼西的情感非常令人心烦。总是在那儿。总是随叫随到。而且那么充沛。
“战争……饥饿……种族清洗……为和平而杀人……为了耶稣而屠杀异教徒……同性恋者遭暴打致死……对准世界上每一座城市的导弹,导弹头里放有瓶子,瓶子里装着窃听器……得了,琼西,与第四类炭疽病毒相比,一点点拜拉斯对朋友来说算得了什么?他娘的老天,反正过不了五十年你们都难逃一死!这样反而更好!放松点儿,好好享受吧。”
“你让那家伙把笔戳进自己的眼睛里。”
情绪不小,但总比一声不吭要强。风又呼啸起来,皮卡滑了一下,但格雷先生运用琼西的技术顺势而行。能见度几乎为零;他的速度已经降到了每小时二十英里,等摆拖克兹的罗网后,也许得完全停下来休息一阵才行。而此时此刻,他可以跟宿主聊聊天。格雷先生觉得自己很难说服琼西从房间里出来,但聊天起码可以消磨时间。
“我不得不那样,哥们儿。我需要他的车。我是最后一个了。”
“而你们从不失败。”
“没错。”格雷先生回答。
“但你们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对吧?你们从没遇到过一个你们无法抓住的人。”
琼西在奚落他妈?格雷先生感觉到一丝怒意。接着,琼西又说出了格雷先生自己已经想到的念头。
“也许在医院里的时候,你就该杀了我。或许那只是一个梦?”
格雷先生不知道梦是什么,因而懒得回答。在目前应该已经成为格雷先生的思想——成为他独自拥有的思想——的地方,存在着这样一位设置路障的反抗者,这越来越令他心烦。首先,他不喜欢把自己当成“格雷先生”,这不是他对自己或他所从属的物种的概念;他甚至不喜欢把自己看成“他”,因为他既是男是女又非男非女。可现在他却被禁锢于这些概念之中,而只要琼西那一块核心的存在未被触动,这种状态就会持续下去。格雷先生突然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是他的概念毫无意义,那该如何是好?
他讨厌处于这种境地。
“杜迪茨是谁,琼西?”
没有回答。
“瑞奇是谁?为什么说他是混账?你干吗要杀了他?”
“我们没有!”
那个精神的声音有些颤抖。噢,击中了要害。而且有趣的是,格雷先生本来问的是“你”,而琼西的回答却是我们。
“你们的确杀了他。或者说,你们以为自己杀了他。”
“你在撒谎。”
“你这么说可就糊涂了。我这儿有你的记忆,就在你的一个纸箱里。纸箱里有雪。不仅有雪,还有一只软皮平底鞋。是褐色的。出来看看吧。”
格雷先生一时有些飘飘然,以为琼西可能真的会出来。如果他出来的话,格雷先生就会立刻送他回医院。琼西可以在电视里看到自己死去。这是那部电影的快乐结局。然后,就不会有格雷先生了,只有琼西所说的“那团云”。
格雷先生热切地望着门把手,盼望它开始扭动。但是毫无反应。
“出来吧。”
没有动静。
“你们杀了瑞奇,你这个胆小鬼!你和你的朋友们。你们……一起做梦,把他梦死了。”格雷先生尽管不知道什么是梦,却知道这是事实。或者琼西相信这是事实。
没有动静。
“出来吧!快出来……”他搜索着琼西的记忆。许多记忆都装在称为电影的纸箱中。电影似乎是琼西的最爱,格雷先生从中挑了一个自认为特别有分量的句子:“……像个男人一样战斗!”
没有动静。
你这王八蛋,格雷先生一边想,一边再次品味宿主那充沛而诱人的情感。你这狗娘养的。你这不开窍的蠢货。亲我的大腿。你这不开窍的蠢货。
在过去,琼西还是琼西的时候,常常一拳砸在什么东西上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之情。格雷先生现在就是这样,将琼西的拳头猛地砸在卡车的方向盘中心,车喇叭响起来。“快告诉我!不是瑞奇的事儿,也不是杜迪茨的事儿,而是你自己的事儿!有什么东西让你与众不同。我要知道那是什么。”
没有回答。
“是保留牌——对吧?”
仍然没有回答,但是格雷先生听到琼西的脚步挪到了门背后。琼西好像还轻轻地吸了口气。格雷先生用琼西的嘴巴微微一笑。
“跟我谈谈吧,琼西——我们可以打牌,可以消磨时间。瑞奇是谁,除了是19号之外?你们干吗要生他的气?因为他是老虎队员吗?是德里老虎队的队员吗?他们是什么人?杜迪茨是谁?”
没有动静。
皮卡在暴风雪中越开越慢,在漩涡般不断变幻的白墙面前,车前灯几乎毫无作用。格雷先生正柔声细语地劝说着。
“哥们儿,你漏掉了一个标有杜迪茨的纸箱,你知道吗?实际上,纸箱里面有个盒子——是黄色的。上面有史酷比。史酷比是什么?它们不是真人吧?是电影吗?是电视吗?你想要这个盒子吗?出来吧,琼西。只要你出来,我就把盒子给你。”
格雷先生把脚从油门踏板上移开,让卡车顺着惯性慢慢开到左边更厚的积雪中。这儿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想全神贯注。强力没能将琼西从他的堡垒里赶出来……但强力不是赢得战役或战争的唯一办法。
风雪越来越猛,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暴风雪,皮卡停在护栏边,发动机在空转。格雷先生闭上眼睛。刹那间,他就到了琼西那间灯火通明的记忆仓库。在他背后,是堆了几英里长的纸箱,它们在日光灯下绵延开去。而在他面前,则是紧闭的房门,虽然又脏又破,但不知什么原因却非常非常坚固。格雷先生将长着三根指头的手放在门上,小声说起话来,那语气亲热而迫切。
“杜迪茨是谁?你们杀了瑞奇之后为什么要跟他打电话?让我进去吧,我们得谈谈。你为什么要搬走一些标有德里的纸箱?你有什么不想让我看见的?没关系,我有我所需要的东西。让我进去,琼西,最好是现在,不然等到后面就晚了。”
就要奏效了。他感觉着琼西空洞的眼睛,可以看到琼西的手正在移向门把手和上面的锁。
“我们总是能赢。”格雷先生说。他坐在方向盘后面,闭起琼西的双眼。而在另一个宇宙里,狂风正在呼啸,吹得汽车车身在弹簧上摇晃。“开门吧,琼西,快打开。”
无声无息。但是突然间,犹如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当头淋下,从相隔不到三英寸的地方传来一句:“吃一口屎,快滚去死!”
格雷先生猛地往后一缩,将琼西的后脑勺撞在后面的窗玻璃上。一阵剧痛突然袭来,让他大为惊讶,这是第二个令人不快的意外。
他又一拳头砸下去,然后换成另一只拳头,接着又是第一只拳头;他不断地捶打着方向盘,车喇叭也因而敲出狂怒的莫尔斯电码。他原本是一个基本上没有情感的生物,属于一个基本上没有情感的物种,却被宿主的情感琼浆所俘获——现在不仅仅是品味,而是沉浸其中了。而且他再一次感觉到,之所以会这样,正是因为琼西还在那儿,犹如一个不肯安分的肿瘤隐藏在原本宁静和专注的意识之中。
格雷先生用力捶打着方向盘,既讨厌这种情感的宣泄——琼西的思想称之为发脾气——又不由自主地喜欢。喜欢琼西的拳头落下去时发出的喇叭声,喜欢琼西太阳穴里血液的搏动,喜欢琼西心跳加快时的感觉,喜欢琼西用沙哑的嗓门一遍遍“混蛋!混蛋!”时的声音。
但是,即使在这阵暴怒之中,他还保留着一份冷静,意识到真正的危险何在。他们总是来到这里,总是在自己的印象中改造他们探访过的世界。事情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事情也本该是如此。
可是现在……
格雷先生想,我正在发生变化,我开始有人性了,就在这样想着的同时,他也明白这本质上是琼西的念头。
事实上,这个念头不乏其诱人之处,格雷先生不由得深感恐惧。
8
在迷迷糊糊之中,琼西听到的唯一声音是格雷先生那使人心平气和、昏昏欲睡的说话声,但是他突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双手停在门锁上,正准备扭动下面的小锁和推开上面的门闩。那狗娘养的想对他实施催眠,还险些得逞。
“我们总是能赢。”门外的声音说。那声音使人心平气和,在这样紧张的一天之后,它听起来很舒服,但与此同时,它还自以为是,实在是可恶之极。那位篡夺者不大获全胜就不肯罢休……他以为大获全胜是理所当然。“开门吧,琼西,快打开。”
一时间,他差点儿开了门。他已经醒了过来,可还是差点儿开了门。接着他想起了两种声音:当那红色的东西用力时彼得的头骨发出的沉闷的“嘎嚓”声,还有笔尖戳进贾纳斯的眼睛时那潮湿的轻响。
琼西意识到自己刚才并没有醒来,根本就没有。不过现在他醒了。
他把双手从门锁上拿开,把嘴唇贴在门上,用最清晰的声音说:“吃一口屎,快滚去死!”他感觉到格雷先生往后一缩。当格雷先生撞上后面的窗户时,琼西感觉到了疼痛。当然会这样,那毕竟是他的神经,更是他的脑袋。格雷先生的恼羞成怒给了他极大的快意,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体验,他隐约意识到格雷先生已经明白的现实:他头脑里的外星人渐渐具有人性了。
如果你能作为一个有形的实体再度回来,你还会是格雷先生吗?琼西寻思着。他觉得不会。也许是平克先生,但不会是格雷先生。
他不知道这家伙会不会再来那一套先生太太的求饶之辞,但琼西决定不再冒险。他转身朝办公室的窗户走去,在一个纸箱上绊了一跤,然后从其他箱子上迈了过去。天啊,他的髋部真疼。你被禁锢在自己的脑袋里,却能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痛楚,这真是不可理解(亨利曾经很明确地告诉过他,脑袋里并没有神经,起码在进入灰质部分后没有),但痛楚的确存在。他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被截肢的人有时会觉得自己并不存在的肢体突然剧烈疼痛或奇痒难忍;他现在的情形大概就是如此。
窗户外面又重新变成了乏味的景色,只有1978年时与特莱克兄弟公司的仓库平行的那条杂草丛生、显出两条轮印的车道。天空阴沉沉的,一片灰白。很显然,当他透过窗户看向过去时,时间就凝固在下午三点左右。这处风景唯一值得一提之处就在于,琼西站在这里看风景时,已经尽可能地远离了格雷先生。
他想,只要愿意的话,他就能够改变这风景;能够望着外面,看见格雷先生此刻用琼西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不过他并没有这种愿望。除了暴风雪之外,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观看,除了格雷先生的暴怒之外,并没有什么可以感觉。
想点儿别的吧,他对自己说。
想什么呢?
我不知道——什么都行。干吗不——
桌上的电话响了,这简直就像《爱丽丝奇境漫游记》里的情景一样不可思议,因为就在几分钟之前,这个房间里还没有电话,也没有放电话的桌子。地上乱七八糟的用过的旧避孕套消失了。地板仍然很脏,但地砖上的灰尘不见了。他脑子里显然有个看门人,那是个爱整洁的家伙,觉得琼西将在这里待上一阵子,所以这地方起码不应该太脏。他觉得这个想法很可怕,其隐含的意义使他的心情非常沉重。
桌上的电话又响了起来。琼西拿起听筒,说:“喂?”
听筒里传来了比弗的声音,琼西的背脊不禁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意。死人打来的电话——这是他所喜欢(起码是曾经喜欢)的电影里的情节。
“他的脑袋掉了,琼西。就扔在沟里,他的眼睛里满是泥巴。”
只听见“咔嗒”一声,随后是一片死寂。琼西挂上电话,回到窗户旁。车道不见了,德里不见了。进入他眼帘的是早晨明亮天空下的“墙洞”,屋顶是黑色而不是绿色,表明这是1982年之前的“墙洞”,因为在1982年,他们四个人还是壮实的中学生(当然,亨利从来都谈不上壮实),一起帮助比弗的爸爸搭起一直保留至今的绿色屋顶。
不过,琼西并不需要这样的标志来获得时间概念。同样,他也不需要什么人来告诉他绿色屋顶已经不复存在,“墙洞”已经不复存在,亨利把它烧成了平地。不出片刻,房门就会打开,比弗会冲出门去。那是1978年,所有这一切其实都起于那一年,不出片刻,比弗就会冲出门去,身上只穿着平腿短裤和那件有许多拉链的摩托衫,橘红色的手帕在飘动。那是1978年,他们都很年轻……而且他们都变了。不再说得过且过,过了作数。就是在那一天,他们才意识到他们的变化有多大。
琼西入神地凝视着窗外。
门开了。
十四岁的比弗·克拉伦顿冲了出去。
第十五章 亨利与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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