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告诉安德希尔。亨利非常担心告诉他之后毫无益处。

  5

  在中层管理人员先生跟着两位担架员进入温尼贝戈房车约五分钟之后,三个人又重新出来了,不过担架上还有第四个人。在大路灯的耀眼亮光下,那位伤员的脸色十分苍白,看上去几近青紫。亨利看到伤员不是安德希尔不由得松了口气,因为安德希尔与其他这些疯子不一样。

  十分钟过去了,安德希尔还没有从指挥部出来。亨利顶着越下越大的雪等着。有些士兵在看守这些囚犯(的确,他们就是囚犯,最好不要粉饰事实),最后终于有一位走了过来。先前在“深辙路”和“天鹅池路”交汇处的十字路口时,那些士兵用灯光刺得亨利几乎睁不开眼,所以他现在没有认出这个人的长相。亨利既高兴又深感忐忑地发现,人们的思想也各有特征,完全与一张漂亮的嘴巴或一只破鼻子、一只斜眼睛一样鲜明。这是驻扎在十字路口的那些人之一,正是他认为亨利朝卡车走去时动作太慢,而用枪托砸过亨利的屁股。亨利的脑海中出现了很多信息:他弄不清这家伙的名字,但是知道他哥哥叫弗兰基,而且上中学时,弗兰基就因为被控强奸而受审,可最终却宣告无罪。还有一些别的——都是些零星散乱的玩意儿,就像废纸篓里的东西。亨利意识到自己正端详着一条真正的意识之河,包括河水挟带的各种浮渣。令他泄气的是,其中的大部分内容都平庸至极。

  “喂,”那位士兵喊道,他的语气很平和,“原来是自作聪明的蠢蛋。想要热狗吗,蠢蛋?”他哈哈大笑起来。

  “已经有了。”亨利答道,自己也笑了。接着,他用比弗的惯常口气,脱口说出比弗的口头禅:“×他祖宗。”

  那士兵的笑声戛然而止。“让我们看看十二个小时之后,你这自作聪明的蠢蛋还有多聪明,”他说,在呈现于这人两耳之间的河流上,有一个形象漂浮而过,那是一辆装满尸体的卡车,白色的四肢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你长了里普利吗,蠢蛋?”

  亨利想:是拜拉斯,他说的是拜拉斯。琼西知道那东西的真名是拜拉斯。

  亨利没有答话,那士兵转身走开,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得意之色。亨利一时好奇心起,便凝聚起自己全部的注意力,想象出一支枪——其实是琼西的伽兰德猎枪。他想:我有一支枪,等你刚刚背过身去,我就要用这支枪打死你,王八蛋。

  那士兵又突然回过身来,脸上的得意之色连同他的笑容和笑声一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解和怀疑。“你说什么,蠢蛋?你说什么了吗?”

  “只是在想,那姑娘的事儿你是不是也有一份——你知道,就是弗兰基干过的那姑娘。他有没有让你也过过瘾?”

  那士兵大惊之下,一时呆若木鸡,接着就满脸怒不可遏。他举起枪。亨利觉得那枪口犹如一道笑容。他拉开外套的拉链,迎着越下越大的雪敞开胸口。“来呀,”他一边说一边笑,“来呀,兰博,动手吧。”

  弗兰基的弟弟端着枪对准亨利,但是过了片刻,亨利感觉到他的怒火消失了。几乎是千钧一发——亨利看到那士兵尽力想说点什么,编一个合理的故事——可他花的时间太长,他的前脑控制住了那股怒火。这一幕是那么熟悉。瑞奇·格林纳多们没有死去,没有真的死去。他们是世界上的龙齿。

  “明天,”士兵说,“明天就是你的大限之日,蠢蛋!”

  亨利这时决定放过他——不再刺激他的怒火,尽管上帝知道惹他发火简直是易如反掌。他还了解到了某些事情……或者说是证实了他此前的怀疑。那士兵听见了他的思想,但听得不清楚。如果听清楚了的话,他转身时肯定要快得多。他也没有问亨利是怎么知道他哥哥弗兰基的事情的。因为在某种程度上,那家伙知道亨利知道:他们染上了心灵感应,他们所有这些人无一例外,就像染上某种恼人的轻度病毒一样。

  “只不过我被传染得更严重。”他说,一边重新拉上外套的拉链。彼得、比弗和琼西也是如此。但是彼得和比弗现在都死了,而琼西……琼西……

  “琼西的情况最严重。”亨利说。琼西现在在哪儿呢?

  南边……琼西身不由己地重新南下了。这些家伙宝贵的隔离网已经被突破。亨利猜想他们已经预计到了这一点,可他们并不担心。他们觉得溜出去一两个人没有关系。

  亨利觉得他们想错了。

  6

  欧文端着杯咖啡站在一旁,看着医务室的工作人员将伤员抬走。打上一针吗啡之后,梅尔罗斯的抽泣渐渐变成嘀咕和呻吟,总算让人嘘了口气。珀利也跟着走了,于是这里只剩下欧文和克兹两人。

  克兹坐在摇椅里,侧着头,好奇而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欧文·安德希尔。胡言乱语的狂人又不见了,他犹如取下了万圣节的面具。

  “我在想一个数字,”克兹说,“是哪一个数字?”

  “十七,”欧文回答,“你看到的是红色的,就像消防车车身上一样。”

  克兹满意地点点头。“你试着给我发送一个。”

  欧文想象出一个限速标志:每小时60英里。

  “六,”克兹过了一会儿才说,“是白底黑字。”

  “差不多,头儿。”

  克兹喝了一口咖啡。他的咖啡杯上印有我爱我的爷爷字样。欧文非常惬意地品着咖啡。这是一个肮脏的夜晚,他干的是一份肮脏的活儿,而弗雷迪煮的咖啡还不错。

  克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穿上了防护服。他把手伸进里面的口袋,掏出一条大手帕。他看了看手帕,然后跪到地上,还蹙了一下眉头(这位老人的关节炎已经不是秘密)。接着,他动手擦起了梅尔罗斯溅在地上的血迹。欧文原以为自己时至今日绝对可以做到处事不惊,现在却还是大为愕然。

  “长官……”哦,我×,“头儿……”

  “别说了。”克兹头也不抬地打断了他,他一处一处地擦着,像洗衣妇似的一丝不苟,“我父亲总是说,你自己造成的烂摊子就得你自己去收拾。也许到下一次时,你就会三思而后行。我父亲叫什么,伙计?”

  欧文找了找,只是瞥见了一眼,就像瞥见女人穿在里面的衬裙一样。“帕罗?”

  “其实是帕特里克……不过很接近了。安德森认为这是一种波,而且它的力量现在已经减弱了。一种感应波。你不觉得这是个很可怕的概念吗,欧文?”

  “是的。”

  克兹头也不抬地点了点,继续在那儿擦着。“不过,概念比现实更可怕——这一点你发现了吗?”

  欧文笑了起来。老人仍然能像以往那样出人意料。人们有时用打牌时“留一手”来形容那些城府很深的人。在欧文看来,克兹的问题就在于总是“留几手”。不仅多留几张“一点”,还多留几张“两点”,而大家都知道那些“两点”往往让人措手不及。

  “坐下吧,欧文。像个正常人那样坐下来喝你的咖啡,让我把这个干完。我一定得这样。”

  欧文想他可能的确如此。于是他坐了下来,喝着咖啡。这样过了五分钟之后,克兹艰难地重新站起身。他厌恶地捏着手帕的一角,将它拿到厨房,扔进垃圾桶,然后坐回摇椅里。他喝了一口咖啡,皱了皱眉,又放下杯子:“冷了。”

  “我去帮你——”欧文作势欲起。

  “不用了。坐下,我们得谈谈。”

  欧文重新坐好。

  “关于那艘飞船的事儿,我们俩有点儿小冲突,对吧?”

  “我不认为——”

  “是的,我知道你不这么想,可我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你也一样。当形势紧张时,人容易情绪激动。不过那一段已经过去了。我们不得不让它过去,因为我是负责的军官,而你是我的副手,我们还得完成这项任务。我们能携手合作吗?”

  “是的,长官。”我×,又说错了,“我是说,头儿。”

  克兹朝他淡淡地一笑。

  “我刚才失控了。”亲和,坦率,理智,真诚。这种假象糊弄了欧文很多年,但他现在不会上当了,“我刚才在模仿,像往常那样——一份巴顿,两份拉斯普金,然后加水,搅拌,上桌——接着我就……哎呀!我就忘形了。你觉得我疯了,对吧?”

  谨慎,一定谨慎。这个房间里有心灵感应,有真真正正的心灵感应。欧文不知道克兹能够看透他到什么程度。

  “是的,长官。有一点儿,长官。”

  克兹平静地点点头。“是的。有一点儿。的确是这么回事。我像这样已经很久了——我这样的人是不可少,但是又很难找。你非得有点儿疯狂才能执行任务,不能总是保持理智。这是一根细线,是坐在扶手椅里的心理学家们喜欢谈论的那根著名的细线,而在整个世界历史上,还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大扫除活儿……当然,其前提是假设赫拉克勒斯清洗奥吉亚斯的厩房的故事只是一个神话。我不是在请求你的同情,而是请求你的理解。如果我们彼此理解,就能一起挺过去,这显然是我们接受过的最艰难的任务。否则的话……”克兹耸耸肩,“否则的话,我就只好在没有你的情况下挺过去。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欧文不能肯定自己已经明白,但是他看出了克兹的大致意图,便点了点头。他在书上读到过一种有赖于鳄鱼的耐性而生活在鳄鱼口里的鸟。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那种鸟。克兹想让他相信,他在公共频道上播放外星人广播的行为已经得到原谅——只是一时的失控,和克兹一时失控打飞了梅尔罗斯的半只脚一样。至于六年前发生在波斯尼亚的那一切呢?现在已经没事儿了。可能事实就是如此,还可能鳄鱼已经厌倦了鸟儿恼人的啄食,打算合拢嘴巴了。欧文无法从克兹的思想中感觉到真实情况,但无论如何,他得小心为上。提高警惕,随时准备飞走。

  克兹又把手伸进防护服里,掏出一块失去光泽的怀表。“这是我祖父的,但仍然能用,”他说,“我想是因为它的动力是发条,而不是电池。而我的手表到现在还是摆设。”

  “我的也是。”

  克兹撇撇嘴唇笑了:“有机会时去找找珀尔马特,要觉得自己可以忍受他。除了各种杂务琐事之外,他今天下午居然挤出时间分发了三百只上发条的天美时手表,而且是在大雪拦住我们的空袭行动之前。珀利的效率的确很高。可他总以为自己生活在电影里,我只希望上帝能让他清醒过来。”

  “他今天晚上可能有了些长进,头儿。”

  “也许真是这样。”

  克兹沉吟着。安德希尔等待着。

  “小伙子,我们应该喝威士忌的。我们今晚所干的像是爱尔兰人的临终看护。”

  “是吗?”

  “是的。我心爱的幻影马很快就要一命呜呼了。”

  欧文抬起了眉头。

  “没错。到时候,它神秘的隐身衣就会被揭开,然后就会变成又一匹死马任人鞭打。首先是那些政客,这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克兹又看了一眼那只失去光泽的怀表,这只表可能是他在当铺里弄到的……也有可能是从哪具尸体上抢来的。不管哪一种是真实情况,安德希尔都不会怀疑。

  “七点了。大约四个小时之后,总统将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表讲话,这次讲话的听众和观众人数将超过整个人类历史上此前的任何一次讲话。它将成为整个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故事的组成部分……将成为自从万能的圣父创造宇宙并用自己的手指尖让各个星球永不停息地转动以来最大的骗局。”

  “怎么说是骗局呢?”

  “它将是一个美丽的故事,欧文。像各种天衣无缝的谎言一样,这个谎言里面将揉进大量的事实。全世界的人正高度关注,他们屏息静气地听着总统的每一个字,赞美上帝,而总统会告诉他们,在今年的十一月六日或七日,一艘由另一个世界的生物驾驶的飞船在缅因州北部坠落。这是事实。他会说,我们并没有觉得特别意外,因为至少从十年前开始,我们以及组成联合国安理会的其他国家的首脑就已经知道外星人在打探我们了。这也是事实,只不过在美国,我们有些人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就开始知道我们在天外有朋友。我们还知道,1974年,俄国的轰炸机在西伯利亚上空摧毁了一艘灰人的飞船……当然,俄国佬至今也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那艘飞船可能无人驾驶,只是一次试射。这样的情形有不少。灰人早期接触地球时非常谨慎,这表明他们对我们很害怕。”

  欧文入神地听着,内心却很反感,他希望这种情绪没有在脸上或思想的表层流露出来,克兹说不准仍能进入他思想的表层。

  这时,克兹又从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盒万宝路香烟,盒子有些扁了,还剩四支烟。他朝欧文递去,欧文先是摇摇头,转而又要了一支。克兹也抽出一支,然后点燃两支烟。

  克兹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吐出来,说:“我把真真假假都搅在一起了,这样讲下去可能不是最有效的方式。我们还是只说假的这一部分吧,好吗?”

  欧文没有回答。他近来极少抽烟,所以抽第一口时有些头晕,但味道很不错。

  “总统会说,美国政府之所以将失事地点及周围地区隔离起来,是出于三个原因。首先是纯粹从后勤学方面考虑:因为杰弗逊林区位置偏僻,人口稀少,我们才有可能将其隔离起来。如果灰人是在布鲁克林甚至长岛着陆的话,事情就不会这样了。其次是因为我们尚不清楚灰人的意图。第三个原因,也是归根结底最具说服力的原因,就是灰人携带有一种传染物质,现场的人称之为‘里普利菌’。尽管外星来客竭力要我们相信他们本身不会传染,他们却随身带来了一种具有高度传染性的物质。总统还会告诉这个人心惶惶的世界,这种真菌有可能其实就是具有控制力的智能,而灰人只是一种生长媒。他会展示一盘录像带,上面是一个灰人爆炸后成为里普利菌的过程。胶片已经做过一点小修改,以增加其清晰度,但基本上是真实的。”

  你在撒谎,欧文想,胶片从头到尾全是假的,就像所谓外星人解剖那种狗屁一样,都是胡编出来的。你干吗要撒谎呢?因为你能够,就是这么简单,对吧?因为对你来说,谎言与真相一样来得自然而然。

  “好吧,我是在撒谎。”克兹说,简直是明察秋毫。他飞快地瞥了欧文一眼,又重新垂下目光,盯着自己的香烟。“但那些事实是真实而有据可查的。有些灰人的确爆炸了,变成了红色的茸毛。那茸毛就是里普利。你如果吸入一定的量,那么过一段时间——我们现在还无法预测,可能是一小时,也可能是两天——你的肺部和大脑就变成了里普利的沙拉。你看上去就像一棵有毒的漆树,只不过是会走而已。然后你就会死去。

  “总统不会提及我们今天早些时候的那次小冒险。根据总统的说法,在坠落时显然严重受损的飞船要么是被船上的人炸毁,要么就是自动爆炸了。所有的灰人无一幸存。而经过最初的传播之后,里普利也在渐渐死去,显然是因为无法适应寒冷的环境。顺便说一句,俄国人也可以证明这一点。被感染的相当数量的动物也已经被杀死。”

  “那么,杰弗逊林区的人呢?”

  “美国总统会说,大约三百人——本地人七十左右,加上大概两百三十位猎人——目前正在接受有关里普利菌的监控。他会说,尽管有些人似乎受到感染,但在诸如新菌灵和力百汀这类广谱抗生素的作用下,他们的感染好像已经得到控制。”

  “这是替我们的赞助者说话。”欧文说。克兹满意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后,就会宣布,里普利似乎不像我们最初想象的那样,抗生素对它作用不大,有许多病人已经死亡。我们公布的名单上,就是那些其实早已死亡的人的名字,他们要么是死于里普利菌,要么是死于那些可恶的移植物。你知道大家怎么叫那些移植物吗?”

  “是的,臭鼬。总统会提到它们吗?”

  “绝对不会。负责此事的那些人认为,对普通民众来说,那些臭鼬未免有点儿太令人不安了。当然,我们在戈斯林商店这个乡村景区处理这一问题的方式也同样如此。”

  “不妨称之为最终方式。”欧文说。他的烟已经抽得只剩下过滤嘴,于是用咖啡杯将它碾灭。

  克兹抬起眼睛,毫不妥协地与欧文四目相对。“没错,你可以这么说。我们要消灭大约三百五十个人——大多是男人,但是我不能说这次清洗不包括起码少数女人和孩子。当然,好的一面是,我们会确保全人类避免一场大规模的流行病,甚至有可能是一场征服。这可是一个不小的好处。”

  欧文不可抑制地冒出一个念头——我敢肯定希特勒会喜欢这种骗局——但是他尽力掩饰着自己,也不知道克兹能否听见或感觉到这个念头。显然无从断定;克兹是个狡猾的家伙。

  “我们现在关了有多少人?”克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