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给我在你们组织里好好搜查。我要找一个女孩儿,大概三十岁,长得不错但狼狈不堪。脏。你们黑车司机中的一个人载过她,十一日星期二,在教堂和庞坦门之间。我想知道他把她载去了哪里。我给你二十四小时。”

  36

  阿历克斯很清楚,笼子里的折磨深深影响了她,她一直活在那场灾难的阴影中。害怕以那种方式死去,那些老鼠……光是想想,她就浑身寒战,突然,她却找不到那些痕迹了。重新恢复平衡,坐直。她的身体依然极度虚弱,夜里肌肉突然的抽搐把她惊醒了,就像痛苦的印记,拒绝消退。在火车上,在深夜里,她哭了起来。有人说,为了让我们能活下去,我们的大脑会驱赶不愉快的记忆,只留下好的回忆。这或许是可能的,但需要时间,因为阿历克斯,她只要一长时间闭上眼睛,那些五脏六腑里的恐惧就回来了,那些该死的老鼠……

  她走出火车站,已经接近中午了。在火车上,她后来睡着了,梦到自己在巴黎人行道上,现在就像从一个混乱的梦里走出来一样,相当昏沉。

  她拖着拉杆箱走在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下。蒙什街,一家宾馆,庭院上方一间空房,远远飘来冷冷的烟草味道。她立马脱下衣服,洗了个澡,水开始很烫,然后温和下来,最后变得有些凉,她穿上白色毛巾质地的浴袍,它们总是把原本就黯淡无光的宾馆变成穷人的收容所。头发湿漉漉的,浑身关节僵硬,饥肠辘辘,她就这么站在镜子前面。在她身上,她唯一真正喜欢的,是她的胸部。她边擦干头发,边看着自己的胸部。它们发育得很晚,她已经不再期待了,但突然它们就长大了,大概是十三岁,甚至更晚,十四岁。之前,“平得像块板”,她总是在小学里、中学里听到人家这么说她。好多年来,她的女伴们已经穿上了低胸上衣或紧身上衣,有的已经有了坚挺的乳头凸起。她呢,什么都没有。他们也叫她“擀面板”,她甚至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擀面板,也没人知道,只知道这是在向所有人宣布她是平胸。

  剩下的来得更晚,到她上中学。十五岁,突然之间,一切都启动了,无懈可击地,胸部、微笑、臀部、眼睛,整个身形,甚至步态。之前,阿历克斯真的是不好看,委婉地说,她长得不怎么讨喜。她的身体像是决定了不愿意存在于世,有点儿中性,不会激发任何欲望,没有优雅,没有性格,让人勉强看到这是一个小姑娘,别的什么都没有。她的母亲甚至会说“我可怜的姑娘”,她流露出一种遗憾。但事实上,在阿历克斯不讨喜的身体上,她更确定了她对阿历克斯的看法。既没有完成,也不会完成。阿历克斯第一次化妆时,她母亲笑出了声,一言不发,完全没说话,就这样,阿历克斯跑去了浴室,拼命擦拭自己的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到屈辱。当她再次下楼,她的母亲还是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带着一个隐秘的微笑,非常小心翼翼,这代表了所有的评价。于是,当阿历克斯开始真正有所变化时,她的母亲摆出了一副没什么可说的样子。

  如今,这一切都是她遥远的回忆。

  她穿上一条三角裤、一个文胸,然后在行李里面一阵翻找,想不起来她把它塞哪里了。没有丢掉,不,肯定没有,她肯定可以找到它,她把行李统统倒了出来,铺到床上,摸了所有侧袋,试图回忆起来,她在人行道上又看到他,好,她那晚穿了什么?突然她想起来了,她把手伸到衣服堆里摸到一个口袋。

  “啊哈!”

  这是个毋庸置疑的胜利。

  “作为女人你是自由的。”

  名片已经被弄得皱巴巴的,还折了角,他给她的时候已经这个样子了,当中有一条明显的折痕。该打电话了,她对自己说。眼睛紧紧盯着卡片:“喂,你好,菲利克斯·马尼埃尔?”

  “是的,哪位?”

  “你好,是……”

  断片。她告诉他她叫什么来着?

  “是茱莉娅吗?哈喽,是茱莉娅吗?”

  他几乎是在大叫。阿历克斯吸了口气,微笑。

  “是的,是茱莉娅。”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遥远。

  “你是在开车吗?”她问,“我有没有打扰你?”

  “不,是的,总之,不要紧……”

  他很开心她打来,有点儿手足无措。

  “所以,到底是还是不是?”阿历克斯笑着问。

  他缴械投降,但他很会说话。

  “只要是你,答案永远是肯定的。”

  她沉默了几秒,回味着他的话,思忖着他这样对她说,到底想表达什么。

  “你人真好。”

  “你在哪里?家里吗?”

  阿历克斯坐在床上,晃动着双腿。

  “是啊,你呢?”

  “在工作……”

  这种小小的沉默,在他们之间,是一种迟疑,彼此都等对方先表态。阿历克斯对自己非常自信,从来没有失手过。

  “我很开心你打电话来,茱莉娅。”终于菲利克斯说,“很荣幸。”

  阿历克斯听着他的声音似乎更真切地回忆起他的长相了,被生活打压得有点儿颓丧的身形,已经有点儿开始发福,腿稍微有点儿短,还有这脸……想到他的脸她有点儿触动,这张在她身上引起反应的脸,眼睛蒙眬中透着悲伤,有点儿出离。

  “你在做什么工作呢?”

  这么说着,阿历克斯平躺到床上,面对着打开的窗子。

  “我在做这个星期的账,因为我明天要出差,如果今天不监控一下,一个星期后,你可想而知……”

  他突然停了下来。阿历克斯依旧在微笑。很可笑,她只要动动睫毛或者突然闭嘴,他就会停下,或者开始。如果她在他面前,只需要对他以某种方式微笑,轻轻歪着脑袋看着他,他就会突然停下说到一半的话,或者随时调转话头。她刚刚就这么做了。她不再说话,他也突然就停下了。他感觉这不是个合适的回答。

  “好吧,总之不重要了。”他说,“那你呢,你做什么?”

  第一次,走出餐厅的时候,她让他觉得她很会挑逗男人。她知道方法。表现一点儿忧伤,轻轻擦到肩膀,脑袋稍稍倾斜地看着对方,眼睛瞪得大大的,可以说是带着天真,嘴唇像是要融化在他的眼睛里……那晚,在人行道上,她重新见到菲利克斯,他满脑子只想把她占有。他强烈的欲望从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所以,这一点儿都不难。

  “我正平躺在我的床上呢。”阿历克斯说。

  她没有做得太夸张,没有低沉温柔的嗓音,没有华而不实的故弄玄虚,只有最基本的语言,却足以创造一种好奇,一种羞赧。语气,是纯粹的叙事,至于内容,是一个漩涡。静默。她感觉听到了菲利克斯的脑袋里神经爆发了一场雪崩,说不出话。所以他愚蠢地笑着,阿历克斯没有反应,保持沉默,紧紧绷着,终于他收起了他的笑声:“在你的床上……”

  菲利克斯自言自语着。同时他像是变成了自己的手机,他像是化成了一股股热浪,穿过这座城市,朝她涌去。他是她呼吸的空气,他慢慢使她的腹部隆起,他是裹在她腰间的白色三角裤,如此娇小,他猜,他就是这三角裤的布料。他是房间的空气,是围绕她浸淫她的微尘,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无能为力。阿历克斯温柔地笑着。他听见了。

  “你笑什么?”

  “因为你让我发笑,菲利克斯。”

  她是不是只叫了他的名字?

  “啊……”

  他不大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今晚做什么?”阿历克斯接上话头。

  他吞咽了两次口水。

  “没什么……”

  “你请我吃饭吗?”

  “今晚?”

  “好吧,”阿历克斯用一种果决的语气说,“我问得不是时候,我很抱歉……”

  她的微笑在他一连串的道歉、辩白、承诺、解释理由和动机中扩大了,她看了一眼手表,晚上七点半,她打断他:“八点?”

  “好,八点!”

  “哪里呢?”

  阿历克斯闭上眼睛。她在床上交叉着双腿,实在是太容易了。菲利克斯需要超过一分钟来提议一家餐厅。她俯身到床头柜,记录了地址。

  “这家餐厅非常好。”他又一次说,“总之,很不错……你到时候看看吧。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换一家。”

  “如果这家很好,为什么要去别家呢?”

  “这是……口味的问题……”

  “的确,菲利克斯,我正想知道你的口味。”

  阿历克斯挂了电话,像小猫一样伸了伸懒腰。

  37

  法官召集动员会还要召集新成员加入。整个队伍都出席了,勒冈带头,还有卡米尔、路易、阿尔芒。调查痛苦地毫无进展。

  总之,停滞不前……也不完全这样。毕竟还有新人。真正的有实力的新人,为了能够真正使大家得益,法官要求勒冈广撒网,精挑细选。他正踏着严肃的步子走进警局办公室,勒冈已经试图用目光使卡米尔冷静。卡米尔已经感觉到一股气从肚子里慢慢升腾出来。他的十指在背后互相摩擦,好像已经准备好做一次高难度的大手术。他看着法官进来。腔调和调查刚开始时一模一样,可能对他来说,智慧的象征在于,说最后一句话。今天,他也不想放弃他这个特权。

  法官穿得极为干净。深灰色西装、深灰色领结,高效的优雅,像是公正的体现。看到这身西服,契诃夫式,卡米尔猜他要去演戏剧,简直一无是处。法官的角色已成定局,剧本可以叫《年鉴新编》,因为整个团队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它可以总结成:“你们都是些蠢货。”因为卡米尔提的理论刚刚受到他神圣的当头一棒。

  两小时之前,消息传来。图卢兹的一位名叫杰奎琳纳·扎奈迪的酒店女老板被杀。头部被重重地袭击,尽管她不屈不挠,但还是被捆了起来,最后被灌了浓硫酸。

  卡米尔立刻打了电话给德拉维尼。他们刚入行时就认识了,二十年前。他现在是图卢兹刑事科警长。四小时内,他们打了七八通电话,德拉维尼是个正直的人,有服务精神,有团队精神,真正为他兄弟范霍文的事情操心。整个早晨,卡米尔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旁听了第一轮调查和审讯,好像他就在那里一般。

  “毫无疑问,”法官终于说,“就是同一个凶手了。每起凶杀手法都几乎一模一样。报告显示,是在周六凌晨发现扎奈迪夫人的尸体的。”

  “她的宾馆在我们这里很有名,”德拉维尼说,“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地方。”

  啊,是的,就是这样,德拉维尼,他总是喜欢用些英文来点缀他的句子。这是他的风格。这让卡米尔不胜其烦。

  “那个女孩是星期二早晨到达图卢兹的,我们也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酒店里找到她下榻的痕迹,她用的名字是阿斯特丽德·贝尔玛。她第二天就换了宾馆。星期三,她到了扎奈迪那家,布雷阿尔蒂宾馆,并用劳拉·布劳什的名字下榻。周四夜里,她用电话砸了扎奈迪夫人好几下,直接打脸。之后,还让她吞了硫酸,然后洗劫了酒店保险箱,带着差不多两千欧就逃之夭夭了。”

  “身份转换真是快啊,不管怎么说……”

  “不,关于这一点,没什么好说。”

  “不知道她是开车,还是搭火车,或是坐飞机。我们要去调查火车站、汽车站、租车公司、出租车,但这需要时间。”

  “我们到处找到她的指纹,”法官强调,“在她房间里,在扎奈迪夫人房间里,显然,她不介意我们找到它们。她很淡定,她知道,没有理由觉得窘迫。这简直是一种挑衅。”

  虽然房间里有一个指手画脚的法官和一个警察局局长,但那些警察还是听从卡米尔的规则:全体集会,全体站立。背靠着门,卡米尔不说话。他等待接下来的事情。

  “接下来?”德拉维尼问,“好吧,周四晚上,她陪扎奈迪去了中央舞会,这相当别致……”

  “哪方面来说?”

  “老年人的舞会,落单人的舞会。那些单身的、业余的爱跳舞的人的聚会。男人穿着白色西装,戴着领结,女人穿着荷叶边的裙子……我觉得这挺好玩的,但你,我想你可能会鄙视它。”

  “我知道了。”

  “不,我不觉得你真的知道了……”

  “在这一点上?”

  “你甚至都不能想象。我们应该把中央舞会放入日本旅客的旅行线路里,作为行程的高潮。”

  “阿尔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