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瑟琳娜·布鲁诺不想和别人谈论她的前夫,她想要的,是她儿子的消息。他已经消失超过一年了。
“七月十四日。”她说道,一脸惊恐,好像这一天消失有什么特殊象征意义一般。
卡米尔离开他的办公桌,坐到她边上。
之前,他有两把椅子,一把椅子腿额外垫高,另一把额外降低。这两把椅子带来的心理效果是完全不同的。根据情况不同,他选择其中一把。伊琳娜不喜欢这些小把戏,所以卡米尔放弃了它们。这两把椅子被扔在了警队一段时间,大家一度用它们来给新来的警员开玩笑。但效果不如预期那样搞笑。然后有一天,椅子就不翼而飞了。卡米尔很确定是阿尔芒把它们拿走了。他想象他和他老婆,在桌子边,一个坐在高脚凳上,一个坐在矮脚凳上……
面对着布鲁诺夫人,他又想起这两把椅子,因为它们能帮助他产生一种同情感,他今天很需要这种感情。非常迫切地需要,因为时间真的很紧迫。卡米尔集中注意力在这场谈话上,因为如果他想着被关起来的女孩,那些画面就会侵占他,它们交织起来,使他思路混乱,唤起他更多的思绪,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可惜的是,洛瑟琳娜·布鲁诺和他不在一个频道上。这是个娇小苗条的女人,看得出来正常情况下应该充满活力,但,目前,她显得有所保留,顾虑重重。她表情僵硬,保持警惕。她相信他们是要向她宣布她儿子的死讯。她一再重复着这种预感,从宪兵队到她工作的汽车学校找到她开始。
“您的前夫昨夜自杀了,布鲁诺夫人。”
即便离婚已经二十年了,这句话还是产生了效果。她眼睛直直地盯着卡米尔。她的眼神在仇恨(巴不得他受苦)和无所谓(这也不是什么大损失)之间徘徊着,但终究还是惊恐主导了一切。首先,她说不出话来。卡米尔发现她的脑袋像只鸟。鼻子小而尖,眼神锐利,肩膀瘦削,胸部也是尖尖的。他完全可以想象要怎么画她。
“他怎么死的?”她终于开口问道。
“就离婚文件来看,她不该太为她前夫的死而遗憾,自然是更想得知她儿子的下落。”卡米尔心想,“如果她没有这么做,那一定是有原因的。”
“一个意外,”卡米尔说,“他当时正被警察追捕。”
布鲁诺夫人尽管知道她前夫是什么德行,也记得他的残暴,但她毕竟没有嫁给一个歹徒。按理来说,“被警察追捕”应该让她感到惊讶,然而并没有,她只是点了点头,感觉她很快就了解了情况,并且不费吹灰之力。
“布鲁诺夫人……”卡米尔表现出耐心,只是因为他需要迅速切入正题,“我们认为帕斯卡尔的消失与他父亲的死亡有联系。事实上,关于这一点,我们很确定。您越快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就越有可能尽快找到您的儿子。”
你会发现“信口雌黄”这个词非常适合描述卡米尔的态度,不信你可以查字典。因为毫无疑问,对他来说,这个男孩肯定像看起来那样,早已经死了。利用她儿子来要挟这一招实在不太道德,但他并不感到脸红,因为这毕竟让他们有可能找到另一个活着的人。
“好几天前,您的前夫绑架了一个女人,一个年轻女人。他把她关了起来,并且他死前没有告诉我们把她关在了哪里。这个女人现在正在一个什么地方,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并且,她就快死了,布鲁诺夫人。”
他等她作出回应。洛瑟琳娜·布鲁诺的眼睛左右飘荡,像只鸽子,她被互相矛盾的想法围攻,问题在于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选择。这个绑架事件和她儿子的消失有什么关系?她想这么问。但她没有问,因为她已经有了答案。
“我需要您告诉我您所知道的……不不不不,布鲁诺夫人,等一下!您会对我说您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绝对是个不明智的态度,甚至是最糟的,我向您保证。我请您反思一会儿。您的前夫绑架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我也不知道具体如何和您儿子的失踪有什么关系。而她就快死了。”
眼睛向右,向左,其实是她的头在动,而不是眼睛。卡米尔应该放张那个被关着的女人的照片在桌上的,放在她鼻子底下,好让她震惊,但有东西阻止了他。
“让-皮埃尔打过电话给我……”
卡米尔吸了口气,这不算是个胜利,但也算是个成功。事情终于开始有进展了。
“什么时候?”
“我也不记得了,大概一个月前吧。”
“然后呢?”
洛瑟琳娜·布鲁诺朝着地板努了努嘴。她缓缓开始讲述。特拉里厄收到一张“无效调查证明”,他很愤怒,警察显然认为是他儿子离家出走,他们放弃调查了,结束了。因为警察什么用都没有,所以特拉里厄告诉她说,他会亲自找到帕斯卡尔。他已经有了他的计划。
“是那个贱人……”
“一个贱人……”
“他就是这么称呼帕斯卡尔的女朋友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鄙视她呢?”
洛瑟琳娜·布鲁诺叹了口气。为了解释她想说的,需要追溯到很久以前。
“您知道,帕斯卡尔是个……怎么说,非常单纯的孩子,您明白吗?”
“我想是的。”
“毫无恶意,清澈透明。我呢,我本来不希望他和他父亲一起住的。让-皮埃尔教会他喝酒,甚至打架斗殴,但是帕斯卡尔崇拜他父亲,天晓得他到底看中他身上哪一点了。好吧,就是这样,他就只崇拜他父亲。然后有一天,这个女孩来到他的生活中,她轻而易举就骗走了他。他彻底为她着了魔。他,和那些姑娘……至今,他没有交往过几个姑娘,大多也都不太顺利。他不太知道怎么和姑娘相处。然后,好吧,这个姑娘出现了,她像是给他下了迷魂汤。他完全丧失了理智,无可救药。”
“这女孩叫什么,您认识她吗?”
“娜塔莉?不,我从没见过她。我只知道她的名字。每次和帕斯卡尔打电话,他总是娜塔莉这,娜塔莉那的……”
“他没有把她介绍给你吗?或者介绍给他父亲?”
“不。他总对我说会和她一起来看我,说我一定会喜欢她之类的话。”
故事的发展速度令人震惊。就她所知,帕斯卡尔是在六月遇到的娜塔莉,她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遇上的。他七月就和她一起消失了。
“一开始,”她说,“我并不担心,我告诉自己等她甩了他,那可怜的孩子,他就会回到他父亲身边,就是这样。他父亲,却暴怒了。我想他应该是觉得嫉妒吧。他儿子,他成天当作掌上明珠一般守着的人。他不是个好丈夫,但他是个好父亲。”
她抬眼看向卡米尔,惊讶于自己刚才的评价,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说。她刚刚说了些她自己都不真正了解的话。她又神思恍惚了。
“当我听说帕斯卡尔偷了他父亲所有的钱逃跑后,我也对自己说,这个女孩,毕竟,您知道……帕斯卡尔不是那种会偷他父亲钱的孩子。”
她摇摇头。这一点,她很确定。
卡米尔又想起在他父亲那边发现的帕斯卡尔·特拉里厄的照片,这一刻,这个回忆揪住了他的心。多亏画素描,所以他有着极好的视觉记忆力。他又看到这个男孩站着,一手搭在工地拖拉机一侧,神情笨拙,局促不安,他的裤子有点儿太短了,看上去可怜兮兮,笑容夸张,要是你生了个傻儿子,并且当你发现他傻,你要拿他怎么办呢?
“最终,您的丈夫找到了那个女孩?”
即时反应。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跟我说,他会找到她的!他还说她一定会告诉他帕斯卡尔的下落的……还有她对他做了什么。”
“她对他做了什么?”
洛瑟琳娜·布鲁诺看向窗外,她就这样克制着眼泪。
“帕斯卡尔不会就这样私奔的,他不……怎么说……他没有那么聪明可以消失那么久。”
她又转向卡米尔,她说这话像是给了卡米尔一巴掌。另外,她很遗憾。
“他真的是个非常单纯的小伙子。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他太依赖他的父亲了,他不可能出于自愿几个星期几个月地不给家里一个消息。他也没有这个能力。所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您的丈夫具体跟你说了什么?他有没有说他究竟要做什么?还……”
“没有,他没说几句就挂了电话。他喝酒了,和往常一样,这种情况下他可能会非常暴躁,我敢说他会翻遍整个地球把她找到。他要找到这个姑娘,他要她告诉他儿子在哪里,他打给我就说这个。”
“那您是怎么回应他的呢?”
一般情况下,要想恰如其分地撒谎已经需要不少天分,这需要毅力、创意、冷静和记忆力,这比人们想象中难多了。向一个权威机构撒谎,则是一个非常有野心的尝试,这需要所有这些能力,并且是高级别的。所以,向警察撒谎,你们自己想想吧……洛瑟琳娜·布鲁诺并没有这种天赋。她使出了浑身解数,但现在她降低了警戒,卡米尔看着她,像是看一本打开的书。而这让他疲倦。他用手捂住眼睛。
“那天您对他说了什么辱骂的话,布鲁诺夫人?我想您对于他是不再讲究什么方法,心里怎么想就直接怎么说的,我没说错吧?”
问题是刁钻的。回答“是”或回答“不是”会通往两条不同的路,但她看不到出口。
“我不明白……”
“然而并不是,布鲁诺夫人,您太清楚我想说什么了。那天晚上,您对他说了您的想法,换句话说这显然不是他做到了警方做不到的事情,而是您。您甚至走得更远,我不知道您用了什么字眼儿,但我很确定您一股脑儿都说了。在我看来,您或许对他说:‘让-皮埃尔,你个蠢货,你个没用的东西,你个白痴,懦夫。’或者相似的一些。”
她张开嘴,卡米尔不给她时间说话。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提高了嗓音,因为他还有好些话要说:“布鲁诺夫人,如果我拿您的手机看您的信息,您会怎样呢?”
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手势,只是嘴巴微张,好像她要把它塞到地下,还在犹豫塞哪里。
“我会告诉您,我会找到您的前夫给您寄的那些照片。别指望蒙混过去,这都在您手机的历史记录里。我甚至可以说出照片上都是些什么,一个女孩在木箱子里。您挑衅他,想着这样可以逼他有所行动。而当您收到这些照片时,您害怕了,害怕变成同谋。”
卡米尔有些怀疑。
“除非……”
他停了一下,靠近她,俯下身,从下面扭头看向她的眼睛。她没有动。
“哦,妈的。”卡米尔起身说道。
这个职业里真的有些艰难。
“不是因为这个,您才没有打电话报警,对吗?不是因为害怕变成同谋。而是因为您也是,您也认为这个女孩和您儿子的消失脱不了干系。您什么都不说因为您认为她罪有应得,对吗?”
卡米尔深呼吸。太累了。
“我希望我们能趁她活着找到她,布鲁诺夫人。首先是为了她,但也是为了您着想。不然的话,我将不得不逮捕您作为虐待及谋杀案同谋。还有很多别的事。”
当他离开办公室时,卡米尔感到浑身的压力,时间过得飞快。
“现在我们有什么呢?”他问自己。
什么都没有。这让他抓狂。
21
最贪婪的,不是红黑色的那只大老鼠,而是一只灰色的。它喜欢血。为了成为老大,它和别的老鼠打斗,这是个凶残的激进分子。
对于阿历克斯来说,几小时来,每一分钟都是一场战斗,必须杀死两只。为了激怒它们,刺激它们,为了让它们尊重她。
第一只,她用她唯一的武器,那根大木刺,刺穿了它,她把它放在自己赤裸的脚下,从精力旺盛直到它死。它摇摇晃晃痛不欲生,它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声,它想要咬她,阿历克斯比它叫得还响,整个鼠群受到了刺激,这只老鼠像发疯一样抽搐着,像只大鱼一般摆动着,临死前的挣扎是强大的,这肮脏的畜生。最后几秒太痛苦了,它不再动弹,浑身淌血,发出呻吟和喘息声,眼球突出,嘴唇跳动着,露出随时准备撕咬的牙齿。最后,她把它狠狠扔开了。
这显然是一种宣战。
第二只老鼠,她等它靠得很近,它嗅着血腥味,胡须快速摇晃着,它实在太兴奋了,但同时也保持着怀疑。阿历克斯任由它靠近,她召唤它,过来,靠近一点儿,贱货,到妈妈这边来……当它靠近到她触及范围内,她把它逼向木板,用那根刺刺穿了它的喉咙,它震惊地向后扭动着,像是要翻一个跟头一般,她立刻拿着它在木板之间摇晃,它终于崩溃了,叫了一个多小时,喉咙里还插着刺。
阿历克斯没有了武器,但老鼠们不知道,它们害怕她。
她给它们喂食。
她把手上流下的血和剩下的水混合在一起,用来稀释,她把手往上举起,用血水浸透了吊着笼子的绳子。后来水用完了,她就单纯用血去浸。那些老鼠,这让它们愈加兴奋,理所当然。当她停止流血,她又刺了别的地方,用另一根木刺,稍微小一点儿,她不可能用这根木刺对付别的老鼠,尤其是那些大老鼠,但这足以刺穿她自己腿肚上的血管,或者手臂上的,让她流血,而这正是目前最重要的。有时候,疼痛是如此……她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还是她真的流了太多血,但她觉得晕眩,当然还有疲惫。
一旦她又开始流血,她就举起手穿过顶盖的木板,重新抓住绳子。
她把绳子浸透了。
周围,大老鼠们在伺机而动,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蜂拥而上,或者……于是她收回手,它们互相打斗着,为了喝到这最新鲜的血液,它们为了这血咬着绳子,它们如痴如醉。
现在它们已经尝到了血的味道,现在她把自己的血给它们喝,没什么能再阻止它们了。
血,让它们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