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一边干活,一边回想那天晚上的事。那情景已经在脑海里出现了无数次,大概这辈子也甩不掉了——假如我还有所谓“辈子”的话。

我在狭小的浴室里肢解了真子的尸体,整个拖走太麻烦,前两天用来割过狗头的锯子生了锈,用起来很钝。

切割完毕,我把尸块一个个装进黑色塑料袋。以前我连恐怖片都不敢看,现在却了无惧意。大概也不能这么说,现在的我以及不是原来的成濑纯一了。

连亲手杀了她的我,都难以辨认她的头颅,原来人死后变化会如此之大,这是因为在锯的过程中变形了?我最后亲了一下,把她的头放进塑料袋。

第二天晚上,向隔壁的臼井悠纪夫借了车出去处埋。最近,臼井见到我总像见到了什么不明真相的东西似的,借车时他好像也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把钥匙给了我,大概是迫于我体内散发的异常压力。他见我把塑料袋搬上车,便问:“装的是什么?”我说,“别担心,不是垃圾。”他喃喃自语:“我不是担心那个。”你这种不知天高地的公子哥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惹了我小心把你也剁成这样——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坐进车,发动引擎。

我先去了工厂,从仓库偷了把铁锹,冬天能用来铲雪那种,少了一把大概谁也不会在意。

我已经想好了要把尸体扔住哪儿了。我想起了以前也是向臼井借了车,和阿惠去秩父那边兜风的情景。我们把车开进谁也不会进入的树林,生平第一次在车里做爱。在狭窄的车里相拥比想像的困难得多,做是做了,却光顾着担心会不会有人来。

阿惠……

想起她,我胸口发疼。她现在怎样了呢?我曾经把让她幸福视为梦想,现在,那段时光好像已是遥远的过去。

我把车停在和阿惠有过回忆的地方,拿着铁锹往树林里走了十多米,选了块泥土松软的地方开始挖。我不指望能永远不被发现,只是想争取一点点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挖了一米深,我拿过塑料袋,把里头的东西倒进坑里。周围一片漆黑,只有手电筒发出微光,因此,我并没觉得自己正埋着橘直子的身体。

我埴上土,整理了一下表面,那块突起明显不自然,白天看土概会更显突兀。但这儿人迹罕至,即使有人觉得奇怪,大概也不会想到居然有尸体埋在下面。就这样吧,我满意了。要是马上被发现,那就是命该如此了。

塑料袋被我在回家途中扔进了某个公园的垃圾袋,铁锹扔进废品回收点。大概不会有人怀疑这些东西。

我把车停进臼井的停车位,钥匙扔进他的信箱。结束这一切到家,闹钟已经指向凌晨两点。

就算逃不了也没事——回想那天晚上的情景,我对自己说。稍稍动动脑子,就知道自己犯了好几个一般罪犯绝对不会犯的危险错误。比如塑料袋,如果有人拾到,大概会注意到里面残留的血和体液,于是报警,警察会视为和某项犯罪有关而进行搜查。假如下久之后秩父山里的碎尸被发现,这其中的联系就会被确定。血型一致,那么塑料袋上残留的指纹就会受到重视。还有,寻找橘直子行踪的人们会怀疑死者是不是她。即使尸已经腐烂,光从外观无法判断,也许还可以对照指纹,或者从牙齿治疗痕迹来判断。总之,依靠科学调查,死者会被认定是橘直子。那么,寻找塑料袋上的指纹来源就将成为调查焦点,所有直子周围的人都将会接受指纹调查。警察一旦发现塑料袋上的指纹和我的一致,就会把我当成重大嫌疑人来传讯。

即使事态果真发展成这样也无可奈何,对于被捕一事,我全无恐惧。只是进监狱罢了,就算被判处死刑也无所谓,反正人总会死,只不过或早或晚。生命也不是什么值得绞尽脑汁去延长的东西,何况我正在变成京极。

只是,我还在珍惜所剩无几的成濑纯一的意识,想尽可能长久地保持纯一的感情,直到失去自由。如果不能阻止人格变化的脚步,至少我想让它慢一慢。

昨晚,我一直在看相册,直到深夜。照片中的父母还那么年轻、健康。我有很多婴儿时的照片,说明我是在祝福中降临人世的。然后是小学、中学别代,我长得很小,照相时总是低着头。

我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过去。我努力去回想童年、高中时都做了什么,是什么感觉。这些记忆仿佛从前读过的故事中的一节,虽没什么真实感,但还想得起来。

我不停地翻着相册,看累了就拿出通讯录,上面写着过去见过的人的名字,按字母顺序排列着。我从头翻起,回忆同他们的相遇和来往。我在心里说,记忆中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对现在的我来说难以置信,但的确系我所为,正如相册里贴的照片无疑是我自己一样。

前一阵子也试过,今天我又决定在回家的路上去音像店,去借曾看过的喜剧片。也许不会觉得有趣,但看到该笑的地方我要笑,即使是强迫自己,这样也许就会觉得真的可笑。

这计划被稍稍打乱了。下班后,我刚出工厂大门就被人叫住了。声音来自停在身旁的车子里。

“能打搅一会儿?”是若生。

看到和那手术有关的人,憎恶涌上心头,我简直要呕吐。本想说没工夫跟你这种人说话,但略一思索后我说:“我只有三十分钟。”反正是关于直子的事,我也正想问他呢。

他说:“上车吧。”我坐进后座。

他沉默着开车,好像已经想好了目的地。我任由他往前开。

车停在一个大楼工地附近,周围停着卡车和推土机,没有人影,今天像是停工了。难怪,这儿不会被人看见,密谈再合适不过了。

“堂元在哪儿?”我边问边看看车四周。一定是那家他让若生把我带到这儿的。

可他说:“别误会,没想让你见老师,找你的只是我。堂元教授他们告诫过我,近期不要靠近你。”他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是“不能大意”。他的话真可笑。

“找我什么事?”我摆好架势。

他脸上神经质般地现出凶相:“你把她怎么了?”

“她?”

“别装蒜了,我说的是小橘,她三天前去你那儿了吧?然后就不知去向了。”

“她去过我哪儿?”我歪歪嘴,“去干吗?”

他不耐烦地摇摇头:“别浪费时间了,省省无聊的废话吧。她为了收集有关你的资料而接近你,甚至不惜以身体为诱饵。我说的是这个。”

“我承认一直在和她见面,她可没说什么收集资料,说是担心我常来看看。”

听到这儿,他摆摆手:“你不会把她的话当真吧?总之,我们知道你和她见面的事,也知道三天前你们见过面,之后她就消失了。我当然怀疑你对她做了什么,你把她怎么了?”

我往车座里深深靠去:“不知道。”

“这不可能,你老实说!”

“不知道。”我说,“要是警察这么问,我还能理解,但为什么是你?要是知道那女人去过我家,跟警察说不就行了?那样不就是警察来问你刚才的问题了?”

“不能那么做,为此我们也很辛苦!”他的太阳穴在动,“大概你也听堂元教授说了,脑移植研究所有强大的后台,根据他们的要求,研究必须在不引发冲突的前提下顺利进行,不允许有事故。倘若首例脑移植患者居然在术后发疯,这是最要命的。你明白了吧?你今后也必须是个善良的好青年,所以关于小橘的事我们也决定最近不和你接触,弄不好让警察盯上你就麻烦了。出于同样的理由.我们对小橘前一段跟你见面的事也保密。”

“也就是说一切都得看你们的安排。”

“要是你能老实一点我们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你这么跑来跟我见面,不惜辛苦岂不有泡汤的危险?你为什么违背堂元的命令?”听我这么问,他立刻躲开视线,又重新对我怒目而视。“哦,”我点点头,“你迷恋那个女人。”

“你这种人不会理解我的心情。好了,说吧,你把她怎么了。弄哪儿去了?”

“喜欢的女人,自己找去。”我慢悠悠地说。

他的脸绷紧了:“你杀了她?”

我沉默着迎上他的目光。他似乎得到了确认,脸涨得通红,面部肌肉也颤抖起来:“果然杀了她。”他的表情不同寻常,大概已有了相当的心理准备,才能极力控制住自己。

“这种对话没劲、无聊。我走了。”我拉开门下车。

这时他在背后说:“我一定要杀了你。”

我回头扔下一句:“你来吧。”

37

在电视上看到发现尸体的新闻是第二天,星期六晚上。

这天晚上,我从音像店借了两卷外国片录像带,都是以前看得捧腹大笑的喜剧片,可现在看来完全不明白有什么好笑,只能从演员们卖力的表演中感站到空虚。我还是笑了,看到该笑的场面就放声笑给自己听,这比画面中的演员更加滑稽和空虚。看了三十分钟,我开始强烈地厌恶自己,把录像带停了。刚想把遥控器扔向画面,电视上插播了新闻。

“今天中午,在琦玉县秩父市的深山里,发现了像是女子的碎尸……”

我拿着遥控器的手停住了。

一脸若无其事的播音员说,发现尸体的是现场附近的本地人,他隔几天便去山里转转,看到树林里有汽车闯入的痕迹,觉得奇怪,巡视一圈后发现有个可疑的土堆,在下面挖出了尸体。电视画面上还有一幅显示事发地点的简易图,无疑就是我埋了直子的地方。

尸体身份尚未辨明,但死亡日期居然已经确定,身份识别也只是时间问题了。我觉得来得有些快,但并没失望,甚至还有些放心下来的感觉——不用再为尸体的下落伤脑筋了。

单纯的好奇心冒了出来:堂元他们会怎么想?他们怀疑是我杀了橘直子,但若尸体不被发现,那只不过是想象,现在他们不能不采取措施了吧,假如撒手不管,警察一定会找上我。

我暗笑,事情变得好玩了,世界首倒脑移植患者因脑袋发疯杀了人——媒体要是知道了岂不蜂拥而至?我倒要看看堂元他们怎么收场。

星期一中午,有人往车间打电话找我。上班时间没有特殊情况是不给转电话的,对方像是说有急事。我停住机器站起来。一会儿等我回来时,货盘大概要堆积如山了。

我拿起听筒,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干得真好。”我马上明白是若生,他好像已经知道了尸体的身份。他呻吟似的接着说:“我要杀了你!”

“不是说让你放马过来吗?”

他一听像野兽般咆哮起来:“啊,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你等着!”

放下电话,我跟正在一旁算加班时间的业事务员打了声招呼。她放下圆珠笔,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说:‘给我张辞职表。”

笨头笨脑的她好像听不懂似的,“啊”地半张着嘴没有反应。

“辞职表。要辞职总得写点什么吧?”

“哦……知道了。”她终于站起来。

大概听到了我们的对话,班长走了过来:“喂,你想干吗?”

我觉得麻烦,就没理他。可他不依不饶:“你说话啊!”我用拳头顶着他的胸口:“不想干就不干了,少啰嗦。”

当个班长就得意忘形的中年男人明白过来,他那点小权力在我这儿已行不通,一下子气短了,不再开口。

我从事务员那儿拿过辞职表,当场就在“必要事项”一栏写上“出于个人原因”,再交给她:“这样行了吧?”

“你还得去底下一拦的部门,分别盖上章……”

辞职表下面有几个隔开的栏目,要盖所属部门主管、健康保险部门、福利科之类的章。真是无聊。我推给事务员:“我没工夫去转,你替我办吧。”

“啊?这我可办不了。”

“那就这样直接送到人事部去,过两天我会把保险证、工作证寄过来。”说完,我快步离开。

一旦尸体身份被辩明,就远走高飞——我从昨天开始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反正我已时日无多,不是被警察抓走,就是完全发狂。既然如此,我想在合适的地方度过最后的时光,在那儿像过去的成濑纯一那样画画,不管多痛苦都要画到了无论如何也画不了的时候,只好自行了断——这是成濑纯一对京极的最后抵抗。

我换上便装,赶紧回家。其实行李早已准备好,我想过大概离真相大白已经不远,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我走到门前,拧开锁,刚跨进一步,就“啊”了一声。

阿惠坐在屋里。

“啊……回来啦。”她像是也有些吃惊,“怎么了?回来得这么早?”

“你在干吗?”我问,“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回来了,就刚才。在这儿等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