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上次说过了,我依然觉得自己的性格爱好在变,甚至感觉更强烈了。”

博士脸色一沉:“说具体点。”

“就是说……”我欲言又止,因为有外人。

大概觉察到了我的心思,博士笑着点点头:“忘了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心理学家光国教授。

“心理学?”

“他是心理学权威。”

小个子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跟我握手。他站起来跟坐着时身高差不多。

我边握手边看堂元博士:“您搬救兵来了?”

“有这层意思,对你也有帮助,这些以后慢慢说。你不用介意他在这儿,他会保密的。”

我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满脑智慧的男人,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爷爷在看孙子,让我略感不适,但我还是接过刚才的话题。“我越来越厌倦和别人接触。看看周围,几乎没有可以相信的人,看谁都是无聊的庸俗之辈——以前我可从没这么想过。”

堂元博士惊讶地张着嘴,光国教授也是一样的心情。

“之前我也说过,这只是心境的变化。年轻时总会醒悟几次。”博士重复着套话。

我烦躁地摇头:“绝不是什么心境变化。”

“哦……”博士用小拇指挠挠脑门,“对了,你好像在怀疑是受到了捐赠者的影响?”

“只是当成一个假说来问问,我也不是确信无疑。”特别是在对关谷时雄作了调查之后——我没有强调这一证据。

“就是说,现在你不这么想了?”

“我不知道,所以才来向你们咨询。”

“哦。”博士站起来,拿了两张纸放在我面前,上面画着几十条横线,“上周说好的,我们把你的测试分析结果用明白易懂的形式整理了一下。比如,‘内向性’一项旁边画的线,长度表示程度。这两张纸,一张是你最近的测试结果,另一张是手术后第一次测试的结果,你对比一下看看。”

我双手各拿一张看了看,心理测试和性格测试并没呈现出大的差异,多少有点起伏,但并不明显。

“我们的测试能感知你内心潜在的部分。看测试结果,没发现你自己感觉的性格等方面的变化。这儿还有一个日本人的平均值数据。”他又递过来一页资料,“看这个就知道,你有着极其普通和正常的人格。有点偏内向,但这点个性不足为奇。怎么样?”

我摇着头把三页资料放在桌上:“光给我看这些数字,我完全不能理解。”

“是你提出要看分析结果的。”

“前些日子确实说过,那时还只有一点点怀疑,但现在不同了,我无论如何无法相信自己目前的状态属于正常。”

“你想太多了,要是能相信我们的分析,精神上也会放松些。”

我靠在沙发里,胳膊支在扶手上托着腮。他是真的觉得我正常,还是出于什么原因在撒谎?我无括判断。

“对了,”博士说,“今天国光国教授来不为别的,其实是对你作点采访。”

“采访?”我拘谨地坐在博士旁边,看看那个猿猴似的男人。

矮个子男人说:“很简单,只是个小小的精神分析。我一直对你很感兴趣,很想问问你。”

“若是心理测试之类的,若生助手已经做得够多了。”

“和心理测试稍有不同,但也不吓人。”

“总不至于吓人吧。”我交换了一下二郎腿,搓搓胡子拉碴的下巴。这两个学者看样子都很想做这个实验,于是我问光国教授:“您大概也听博士说了,我觉得自己的内部发生了异常。有可能弄清真相吗?”

“我不能断言,相信会有用。”光国教授摇了好几下光光的脑袋,“不过,不知道会出来怎样的结果——究竟是确有异常还是仅是你自己的感觉。”

一旁的堂元博士说:“在我看来,要是能探明你妄想的原因就好了。”

“妄想?”我能感觉到自己眼里满是怀疑。我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他的这种态度,为什么总想息事宁人?难道是怕有损手术成功的声誉,不管怎样,这个猿猴般的家伙的提案听起来还不错。“明白了。我做。”

教授眨了眨眼,朝堂元博士点点头。博士扬扬头站了起来:“我离开更合适?”

教授说:“拜托了。”

被称为“采访”的测试在别的房间进行,说是最好视线里没有任何东西——我还以为要戴上眼罩,却又不然。房间里放着一把长椅,我照指示躺下,天花板上的荧光灯正对着我的脸。不一会儿灯也关上了,但并没有漆黑一片,教授从包里拿出一支笔式电筒般的东西,摁下开关。那东西后面连着一根电线,像是连着包里的仪器,说明这不是普通的电筒。他坐在我的头部一侧,我看不见他。

“好了,现在开始。放松你的身体。”他说话的同时,亮光开始闪烁,房间里忽明忽暗。这真是奇妙的变化,光是看着就觉得心要被吸走了似的。

“静下心来,困了可以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他的声音在继续:“先从你的老家开始问吧,你出生在哪儿?”

我在回忆中说起自己出生成长的家、家周围的样子,连隔壁的盆栽店都说了。之前似乎已经遗忘的东西,都不可思议地变成鲜明的画面复苏过来,但那些画面就像电影场景一样,并不觉得是自己的故事。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提问进入下一个阶段:请回想你以前住过的房间,里面有你,你穿着什么,在干什么,等等。

“我一个人。一个人……什么都不做,只是盯着窗外。”

“这种情景下你最在意的是什么?”

“在意?”

“你担心的东西。放松一点,什么都可以说,你把脑子里浮现的东西不假思索地说出来。”

慢慢地,世界远去了。耳边依稀传来教授的声音,他在奇妙地呼唤着什么。

声音一度小得听不见了,又慢慢变大。那声音在叫我的名字,阿纯,阿纯……是谁在叫我呢?

那声音终于变清晰了。叫我的是同班一个姓蒲生的男孩,他的个头在整个五年级里最大,做什么事都要领头。蒲生在叫我。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问我喜欢哪只球队,我说是巨人队,他喝道,有你这种呆瓜支持,巨人会倒霉,支持别的球队去。我说,喜欢就是喜欢,没办法呀。他打我的脸,说,你还敢还嘴,又说,好,我给你定了,从今天开始你支持大洋队去。当时大洋排名最后。他说,别的队要是掉到最后了,你就去当那个队的球迷。要是那个队输了,第二天我得被迫在大家面前跳舞;要是巨人队输给排名最后的球队,为了泄愤,他就打我、踢我。

我不能在家说自己在学校被欺负的事,一说就会被父亲训斥。父亲在气头上经常会口不择言:真不觉得你这样的胆小鬼是我儿子。听他这么说我很难过。

父亲总坐在桌前默默工作,他是个不知喘息的人。我总是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那个背影变得又黑又太,突然向我转过身来,变成了高二时同班的一个男生。他是校篮球队主力,经常逃课去咖啡店抽烟。那家伙对我说,喂,成濑,跟我一起去看电影。我吃惊地问,我们俩吗?他说,别冒傻气,叫上高泽征子。

想起高浑征子,我心头一热。我俩从初中起就是同学,她是我唯一的女生朋友,也是我爱慕的对象。她对我也很好,谈起书和画,我们有说不完的话。

回过神来,我们三个正站在电影院前,我们约好在那儿会合。进电影院前,篮球队主力贴着我的耳朵说,你离我俩远点儿坐,看完电影后你就说自已有事先回去,听明白了没有?我想顶他几句,却说不出口。

我照他说的,坐得离他俩远远的看电影。屏幕上出现厂长打电话的镜头,他正给高功率电源厂家打电话。这回订货要从几家供货商的投标中选定,而厂长把其他竞标者的标底透露给了与他关系密切的某一家——所谓关系密切,就是他拿了人家的好处。这时过来一个年轻人,等厂长挂上电话,他递过一份报告,上面指出最近产品问题的原因在于某厂家的电源——正是和厂长关系密切的那家。厂长恼羞成怒,面红耳赤地拿红笔划去不满意的部分。几乎报告的所有内容都不合他意,纸张变成了红色,我抱着一堆成了废物的纸。

那纸又变成了报纸,上面一篇报道写着女高中生自杀未遂事件,高二女生A割腕,A就是高泽征子,自杀原因不明,但谣言不知从哪里传开,说是从电影院回来的路上,她被那个蓝球队主力强暴了。征子不会跟别人说起,多半是那男的向同伴炫耀了出去。她出院后再没来上学,转到了别的学校。自从在电影院撇下不安的她离去之后,我再没见过她。

我把报纸扔进焚烧炉。火苗飞舞。我看见一个铁笼子,里面关着老鼠。老鼠变成了篮球队主力。我掐他的脖子,掐蒲生的脖子,掐厂长的脖子,把他们扔进火堆。我想把所有人烧成灰烬。

有声音传来。有人在叫我:成濑,成濑

我猛地睁开眼,灯光太刺眼又闭上了,听见有人说:“这样不行,把灯光调暗一点,”再睁开眼,光国教援的小脸就在眼前,他身后还有堂元博士,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感觉如何?”教授问。

我用指先摁摁眼角:“有点发木,没事。”

“睡着了?”

“嗯,像是睡了了一会儿,然后……好像是个梦。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不用勉强,今天就先到这儿。”教授放在桌上的双手十指交叉,旁边放着奇怪的笔式电筒和胶带。

胶带?记得刚才这儿没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呢?“我内心潜藏着什么,您弄清楚了吗?”

“还不能说弄清楚了,实验才刚开始。抱歉,现在过多解释恐怕会令你产生不良想象。”

“您的意思是再继续做实验?”

“那样最好,我也征得了堂元老师的允许,只要你同意就行。’

“如果非做不可,我也没办法。但我很累了,头也疼。”

堂元博士在他身后说:“你还是体息一下,先回去吧。”

出了大学,我恍恍惚惚地往家走。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梦见了些什么?那个心理学家究竟做了什么?他真能帮我解开奇怪症状的谜团吗?

电车里很空。我坐下来,双手放在膝上。这时我发现双手不对劲,手腕红了一块,像是使劲摩擦过,摸了摸,有点黏。

怎么回事?

我观察了一会儿,倒吸一口凉气,急忙卷起裤脚,果然,脚踝上也有黏糊糊的东西。

是胶带。一定是用胶带绑住了我的手脚。为什么要那么做?看来当时我处在非绑住不可的状态。

我查看周身是否还有别的证据。左胳膊肘内侧有个小小的划痕——去大学之前根本没有。

什么一切正常?——我阴郁地自语。

【堂元笔记 6】

七月七日,星期六。

光国教授阐述了他的见解:一种共鸣效果。这和我的观点一致。

成濑纯一从自由联想进入睡眠状志,顺着我们的引导,讲述了他的些记忆,它们都以憎恶自已的胆小、软弱、卑劣这种形式被封存,尤其不能否定的是高中时代的记忆在他心里投下了阴影,这从他催眠状态下的突然爆发就可以推测问题的严重性。我们在若生的帮助下把住了他,发作大约持续了十分钟。

在此之前,他的这些记忆被自身的修养和善良完全遮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表面化。可现在这些潜意识在成形,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