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上去很好,脸色也不错。”他人来熟地说。

“托大家的福。”我把椅子让给他,自己坐到床上。他客气了一句便坐下了。

“还以为你躺在床上呢,原来不是。”他看了一眼窗边的铁桌,上面摊着素描本。

“我不是因为内脏有病或腿骨折之类才住院的。”

“可不。”他点点头,一脸神秘,“但真是一场大难呀。”

“像做了一场梦。”我说,“当然,是噩梦。”

“负责这儿的女士——橘小姐,是吧?她告诉我,关于那件事,你基本记不起来了。”

“听说案犯死了,详情并不清楚,前几天他们才允许我看看报纸。”

“真是遭了不少罪。”他瞥了一眼我的额头。绷带取掉了,伤痕还没消失。

“警察当然知道我做了什么手术,对吧?”

听我这么问,他表情复杂。“只有跟调查有关的人知道,上头还禁止我们外传。”

我不得不苦笑,大概极少有人能对如此有趣的话题闭口不谈。

“嗯,听说你的记忆没问题,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我完整地记得遭枪击前的事。”

“那就够了。能尽量详细说说吗?”他跷着腿,取出纸笔。

我把在医院醒来之后没回想过几次的那个场景,尽可能准确地说给他听,尤其谨慎地叙述了从小女孩想越窗而逃到案犯发觉开枪的过程。

听完,他脸上混杂着满足和吃惊的表情。

“和其他人的证词大体一致,不,应该说你的叙述最明确。真不简单,头部中弹,做了那么大的手术。”

“谢谢。”

“该道谢的是我。这下我可以完成报告了。听说你可能恢复意识,我一直空着这一段呢。”

他边说边把笔记本放进西服内袋。

“我能问点问题吗?”

“你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

“那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袭击地产中介公司?”

警官两手交叉,看着天花板,鼓起嘴唇。

“那人叫京极瞬介,”他用手指在空中比画着这四个字,“走向犯罪的经过说来话长,简单说就是报仇。”

“报仇,向谁?”

“一个是他父亲,男一个是社会。”

“他父亲……和那家公司有什么关系?”

“老板番场哲夫是他父亲,但他没入户籍。番场承认和京极的母亲有过关系,但否认他是自己的儿子,至今没有提供过任何经济援助。京极的母亲去年因感冒致死,像是从那时开始,他决心报仇。”

“感冒致死?”我以为自已听错了。

“好像是心脏衰竭,京极几次求番场出手术费,都没被当回事。”

我觉得后背一阵发麻。我头部遭枪击还活着,世上却有人因感冒而死。

“据说,母亲死后,那家伙经常出现在番场周围,我猜也许是在伺机报仇。之后,他大概探听到那家公司里存放着大额现金,就想到了抢劫。”

“他母亲不是已经死了吗?事己至此,抢了钱也……”

“所以是报仇。”仓田警官嘴角一歪,眯起一只眼睛,“他是在报复泄愤。但对于关键人物番场来说,就算被抢走了两亿元也不会多么心疼,他每年逃的税比这多得多。”

我觉得胸口像长了异物般一阵发紧。

“真是悲惨的故事。”

“是悲惨。”他说,“世上莫名其妙走霉运的人多的是,都是一边为命运生气,一边化悲痛为力量地活着。那家伙,京极,是只丧家犬。

对了,听说你也是父母双亡?”

“我还在上学时,父母就都去世了。”

警官点点头:“但你仍在堂堂正正做人,这次还拼了命去救孩子。我想这跟环境之类的没关系。同你这样的人相比,京极是没用的垃圾,死了更好。”

“听说他确实死了。”

“在商场楼顶……”

“楼顶?”我不禁提高声音。

“打中你之后,京极抢了钱逃出房产公司,在被枪声引来的人群中挥舞着手枪杀开一条路,然后上了车,但马上就被整个街上的包围网围住。之后就能想象了吧?网越缩越小,逼得他走投无路。”大概是为警察的机动能力感到自豪,他变得目光炯炯,“他半路扔下车,跑进丸菱百货商场。目击者很多,马上就通报了狙击队。京极胁迫电梯工直接上了楼顶。”

“他为什么要上楼顶?”

“狙击队也抱着和你同样的疑问追上去,到了楼顶才恍然大悟。他爬过护栏,往下面撒钱。”

“从楼项?”我瞪大眼睛,“为什么?”

“这个只有他本人才清楚。大概是泄愤的一种方式吧,或者只是想让骚乱升级。百货商场周围像蚂蚁包围白糖一般聚满了人,警察赶来想方设法回收,可一大半钞票都有去无回。”

我眼前浮现出他说的情景。

“到那儿他就没想逃跑了吗?”

“好像是。警察一靠近,京极就一边拿枪威胁,一边往下撒钱。钱撒完了,他从护栏下来……”仓田警官用食指和大拇指比画着朝自己胸口开枪的样子,“命中心脏,当场死亡。据当时在场的警察说,开枪前京极笑了,阴森森的。”

我能想象他的表情。大概是用那死鱼眼般浑浊的双眸,空洞地看着一切在笑。

“没有其他人受伤吗?”

“幸运的是——这么说可能对你不敬——没有。遭劫的是你和那家房产公司。因案犯死亡,免予起诉,只能说是悲惨了……”他轻咬下唇,摇摇头。

“损失费之类的怎么说?”

“案犯终归已经不在了,我们也考虑过向房产公司索赔,但番场哲夫对这回的损失已经大为光火了。”

他面露同情之色,但我并不是想索赔才问的,而是在琢磨替我付住院费的人是不是和京极瞬介有关。

“但这确实可笑。”我说,“事情闹得那么大,还有我这样差点儿去见上帝的受害者,结果却不起诉,也就是说没有审判,什么都没有。”

可能是把我的话听成讽刺了,仓田一脸苦相。“可能追京极追得太急了,狙击队大概也没料到那家伙那么快死心。”

“我觉得,他不是……死心。”

他一脸意外:“哦?”

“嗯,他一开始就决心去死了。”

他耸耸肩,轻轻笑了:“可能。想死的话,一个人找死不就行了。”

“就是。”我随口附和,同时想象着京极自杀前那一瞬间的笑容。

【仓田谦三笔记 1】

五月十八日,会见房产公司抢劫杀人未遂案受害者成濑纯一。成濑在年轻人中个头不算高,不胖不瘦。大概是住院的缘故,脸色白暂,气色还不错。

他描述了此案的详情,没什么大的纰漏,看来记忆力相当好,有充分的论证能力(当然,这对本案基本没什么意义)。

补充一点,我见到的成濑和想象中的大不相同。综合他的同事等人对他的评价,他是个沉默、老实、怕生的人,但今天他非常开朗。我们初次见面,他并不拘束,口若悬河,让我深深体会到人的看法是多么千差万别。

10

再有两天就出院了,离完全自由还有四十八小时。

博士说,我已经不用再作测试了,脑已经痊愈。听医生下这样的结论,作为病人的我心情大好。但不能否认,在高兴的同时,仍有巨大的不安像雾一样笼罩着我的心。我知道自己做的手术意义重大,难道这样就行了吗?我觉得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忘记了。

但我的确觉得健康状态没有问题,特别是体力,比住院之前要好得多。这是因为最近的活动范围在扩大,每天去一次外科病房的地下健身中心。最初我被带到那里,是作为功能训练的一个环节,等明白了没必要进行那种训练之后,我只是在那儿补足运动量。住院期间的饮食也起了作用,让遭遇事故前略显臃肿的肚子没了赘肉。以前我没怎么正式参加过体育锻炼,从不知道锻炼身体会让人如此心情舒畅。但有了充实感之后,有时候心里也会有阴影,觉得自己在害怕什么。究竟是什么呢?

出院之前,阿惠给我带来了新衣服——橘红色的针织衫。被送到这儿的时候,我穿着衬杉和毛衣,可如今已经是夏天了。我谢过阿惠,问她:“媒体那帮家伙消停了吗?”

“嗯,见不太着了,还是记者招待会后那阵子最吓人。”

“给你们添麻烦了,出了院,要马上去向大叔道歉。”

“没事儿,又不赖你。”阿惠微微一笑。

上周在医院的会议室举行了记者招待会,在记者们保证不拍照、不实名报道的条件下,我也参加了。现在我出席这种公开活动一点儿都不害怕,这在以前是没法想象的。

堂元博士回答了技术性问题,以及今后的展望之类的问题,之后,记者们将焦点对准了我。提问的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长着一张理性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