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被打中脑袋的?”

“上班时,臼井告诉我的。”

臼井是住我隔壁的学生,我们常去喝酒,有点儿交情。

“吓坏了吧?”

“以为要死了——说我自己哟。太受刺激,心跳都要停了。”

“听说你每天都来。”

“还说呢!”阿惠把我的手使劲往脸上贴,“担心死了,根本睡不着。医院的人说你不要紧,得救了,可是不亲眼看见怎么能放心?看到你的信和照片,我高兴得哭了呢。”

我抱紧她,再次长吻。放开她的唇后,我看着她问:“知道我为什么能得救,做了什么手术吗?”

“当然知道。”她眨着眼点点头,变替看着我的两只眼睛,“你被送到这家医院后,马上就有了世界首例超强手术的爆炸性新闻。报上写的是某公司职员A,我想,知道你被袭的人都猜出来了。但知道确切消息是在接到你来信的时候,一个姓若生的人告诉我的。”

“原来在此之前没有正式通知你。”

“说是规定只告知直系亲属,但你没有亲人,就破例告诉了我,若若先生真好。”

“虽然有点儿神经质。”我笑笑,分开她的刘海,摸摸她漂亮的眉毛,“我的脑袋里,装着别人的零件。”

“真不敢相信。”

“毛骨悚然?”

阿惠闭上眼摇摇头,短短的茶色头发摇得像小鸟羽毛。“很了不起。你将走过两个人的人生。”

“这么说我责任重大呀。”

“可是,”她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看透什么,“什么感觉?有什么和原来不一样吗?”

“没有呀,什么都没变。”

“哦……”她一脸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大家都好吗,新光堂的大叔他们?”

新光堂是阿惠供职的画具店。我和那里的小胡子大叔已经认识四年了。

“大家都很担心,可是也有些兴奋。”

“兴奋?我遭了那么大的罪还兴奋?”

“不对不对,说兴奋不合适。我是说,虽然名字没被公开,但你不是成了世界名人吗?光是想到身边有这样的人,就总觉得难以平静呢。”

“哈哈……”我能想象大家的心理。假如我和大叔交换立场,大概我也会有一样的心情。

“差点忘了,”阿惠拿起放在地板上的纸袋,“我想你大概会觉得无聊,就从店里带来了。顾不上买花了。”

纸袋里是大大的素描本。我欢呼起来:“不愧是阿惠,知道现在我最想要的东西。”

“出院前能画几张素描呢?”

“我想在这些纸用完之前出去,真的谢谢你。”我抚摸着素描本的白色封面对她说,似乎马上就有了灵感。

而后我跟她聊起了住院的日子,说到半夜发现自己的脑片时,她屏住了呼吸。

“不好,都这时候了!”谈话告—段落时,阿惠看了看手表,顿时睁大了眼睛,“我是上班时间出来的。”

“溜号了呀。”

“突然来了电话,一听说能见你,我二话没说就飞奔过来了。”阿惠拉着我的手站起来,将我的手贴在她胸口,“看,还在怦怦跳,像做梦一样。

“我活着呢。”我盯着她,像在发表宣言,“我还不会死,还有很多想做的事。”

“嗯。”她像放下什么珍贵的易碎品似的轻轻放下我的手,然后再次看着我,“你好像比以前靠得住了。”

“哦?”没想到她这么说,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事实上最近心情很好,有重生的感觉。”

“我进屋第一眼看见你就是这种感觉,原来不是错觉呀。”她满脸开心,“我明无再来。”

“等着你。”我说。

她走出房间后,我不觉哼起了小曲。

9

准许探视的第三天,同事葛西三郎来了。葛西一进病房就嚷嚷开了:“什么呀,不是好好的嘛。还住着宾馆似的房问,真是白为你担心了!”他是跟我同一拨进工厂的,性格活泼,这点和我正相反。我说给大家添了麻烦很抱歉,他的腔掉和往常一样:“你根本不用在意,这种机会可难得有哦,休息个够就是了。这次休假是带薪吧?这么小气的厂子,这次还真让我没想到。”

“厂里情况怎样?有点变化没有?”

听我这么问,葛西沉下脸挠挠下巴:“老样子,什么都没变。”

“嗯……也是,这么短的时间,什么都不会变。”

“酒井他们在背地里动不动就说,要马上炒了工厂的鱿鱼、走人时要揍厂长一顿什么的。可酒井这家伙在我们看来没干什么大事,也没什么清楚的想法,只是装模作样掩饰自己混混日子罢了。”

“可不,还是老样子。”我叹气。

从去年开始,我们对厂长及其他上司越来越不信任,此前大家都闷在心里,没有表现出来。和上司关系恶化的导火线,是厂里生产的某种产业机械集中出了问题。我们机械师马不停蹄地奔赴客户那儿处理,结果发现,是机器附带的电源有问题,必须全部召回。具体产品缺陷并没公开,我们也被指示对客户要严守秘密。

我们连日来熬夜作战,问题看似解决了,但还有些地方总弄不明白。我们的疑惑有增无减。

出问题的电源是从某公司购入的,我们怀疑上头可能有人和那家公司扯不清。这并非只是简单的猜想,以前有过好几次类似情况,还有几次明显是和竞争对手串通一气,并且每次受命擦屁股的都是我们这些一线工人。

反抗是理所当然的,明显的是接二连三有人辞职,年轻人居多。还有些人暂时没辞职但在等待机会——葛西等人大概属于这一类。剩下的人整齐地分为两类:一种人无意辞职,但也没干劲;另一种人不管发生什么,都忍耐着默默工作。后者中的多数人是从厂里借钱买的房子。

我虽没借钱,但无疑属于后一种。我有时随大溜生上司的气,却没有勇气表明态度。这也是因为自己从职业学校开始受人帮助,从没想过其他道路,所以大家叫我“老实蛋”。

“我说阿纯,你赚老板的印象分可以,可别做间谍呀。”休息时大说上司坏话的老员工注意到我也在场时经常这么说,大概是因为我不跟他们一起说坏话,只是默默听着的缘故。

有人问过我:“你就没有一点牢骚?你究竟在想什么,觉得这样下去行吗?”

我并非没有牢骚,也不是觉得这样挺好,只是一想到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就觉得无力回天,于是日复一日、得过且过。

“可这样是不行的。”

听我唐突地来了这么一句,葛西一愣:“啊?”

“说厂里的事呢,总这样下去还是不行。”

“你小子说什么哪,人家正说电影呢,怎么一下子又回到前面的话题了?”葛西苦笑,看似吃了一惊,随即又恢复了认真的表情,“说得就是,这样不行,越来越离谱。”

“咱们不能做点什么吗?”

“越级上告?可工厂这么大,都不知道往哪儿告,并且告状得作好被炒的准备。”

“斩断万恶的根源固然重要,但我们首先该做的是改变自己,应该争取正当权利。如果因为上头胡作非为,自己就不好好工作,就和他们成了一丘之貉。”

“话是没错,可总提不起劲。”

我摇头:“这种事不能辩解。”

“嗯,也是,辩解不好。”

“先团结一致做该做的,然后找合适的机会题我们的要求。”

“像工会之类的吗?可咱们的工会是窝囊废。”

“他们要是照我说的办,就不会被老板驯服了。”

“没错!”葛西笑过之后好像注意到了什么,“我说,你小子真的是阿纯?”

“别说胡话,不是我是谁?”

“简直像在和别人说话,真难相信从你小子嘴里能说出这种话。”

“住院后有时间仔细考虑各种事了。回顾过去的自己真是惭愧,不知为什么会那么满足于现状。”

“传说中的重新发现自我吗?看来我也得住住院。”葛西看看表站起来,“我走了。”

“要团结!”我冲他握拳。

他在门口回头看看,耸耸肩:“回去跟大伙儿说你小子现在的样子,大概没人会相信。”

我冲他挤挤眼睛。

当天晚上来了警察。我打开阿惠送的素描本,想着她的笑脸开始落笔时,橘小姐来通知了此事。

“如果你不愿意,今天可以先让他回去——如果你还没整理好心情的话……”

她的关心让我高兴,但没等她说完,我就开始摇头:“的确是不想回忆的事情,但我想自己对此作个了结。请他进来吧。”

她用一种观察患者精神状态的眼神看着我,理解了似的点点头,消失在门外。

几分钟后,敲门声响起。

“请进。”

随着一声略带沙哑的“打扰了”,门开了。进来的男人三十五六岁光景,健壮得像职业棒球手,脸色略黑,轮廓粗犷,他迅速环顾了一下病房,像看什么家具似的把视线停在我身上。

“我是搜查一科的仓田。”他递过名片。

我接过来,一眼先看到名片一角用圆珠笔写的小字,记着今天的日期,大概是出于万一名片被坏人盗用,能查出去向的考虑。警察的工作就是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