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摇着头又出现在画面中。“每当聪明人用‘造物主’这个字眼时,我都会吓一大跳…”他温文尔雅地耸了耸肩,“我知道聪明人之所以用‘造物主’这个字眼,是因为在生命本源这个问题上,科学拿不出有说服力的解释。不过相信我,如果你正在寻找某种能在无序的宇宙中创造有序的无形力量,那就有了比上帝更简单的答案。”
埃德蒙拿出一块纸板,撒上一些铁末。接着他拿出一大块磁铁,放在纸板的下方。刹那间铁末立马形成了一个整整齐齐的弧线。“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刚刚把这些粉末组织得井然有序。是上帝吗?不…是电磁。”
埃德蒙接着来到一个大蹦床旁边,在绷紧的蹦床上散乱地放着几百颗弹珠。“随机乱放的弹珠。”他说,“但如果我这么做…”他把一只保龄球放到蹦床边上,然后让其在富有弹性的蹦床上滚动。保龄球的重量在蹦床上产生了一个深深的凹陷,散乱的弹珠瞬间朝着凹陷处滚去,围绕着保龄球形成一个圆圈。“上帝之手组织的?”埃德蒙停顿了一下,“错。这回…只不过是重力。”
这时屏幕上出现了埃德蒙的特写镜头。“事实证明,生命并不是宇宙创造秩序的唯一个案。非生物类分子始终在自我组织成复杂的结构。”
视频中出现了蒙太奇式的画面——龙卷风涡流、雪花、泛起层层涟漪的河床、石英晶体、土星环。
“大家都看到了,宇宙有时候的确会把物质组织起来,这似乎与熵正相反。”埃德蒙叹了口气,“那么答案究竟是哪一个呢?宇宙更喜欢有序?还是无序?”
视频中埃德蒙再一次现身。他正沿着一条小道朝麻省理工学院著名的圆顶大楼[321]走去。“大多数物理学家的答案是无序。熵确实是王,宇宙一直朝着无序的方向土崩瓦解。这样的答案有点儿让人沮丧。”埃德蒙停顿了一下,咧嘴笑着转过身来。“不过我今天来麻省理工,是要见一位前途无量的青年物理学家。他相信存在意想不到的转折…这种转折可能是解开生命是如何开始的这个问题的钥匙。”
杰里米·英格兰?
兰登惊讶地道出了埃德蒙正在描述的这位物理学家的名字。这位麻省理工三十岁左右的教授,目前是波士顿学术圈里受追捧的人。他已经在全球量子生物学的新领域引起不小的轰动。
巧合的是杰里米·英格兰和罗伯特·兰登是在同一所学校——菲利普斯埃克塞特学院——读的预科。这所学校的校友杂志上曾刊登过一篇题为《受耗散驱动的自适性组织》的文章,这是兰登第一次听说这位年轻的物理学家。兰登只是浏览了一遍他写的文章,对其中的内容也是一知半解,但当他得知这位“埃克塞特校友”既是聪明绝顶的物理学家,同时也笃信宗教,是正宗的犹太人时,心里还是十分好奇的。
兰登开始明白埃德蒙为什么对英格兰的研究这么感兴趣了。
视频画面上又出现了一名男子,原来是纽约大学的物理学家亚历山大·格罗斯贝格。“我们真心希望,”格罗斯贝格说,“杰里米·英格兰已经找到了推动生命起源与进化的基本物理原理。”
兰登坐直身体认真倾听,安布拉也跟着端坐起来。
视频上又出现了一张面孔。“如果英格兰能证明他的理论是正确的,”普利策奖得主、历史学家爱德华·J.拉森说,“人们将会永远铭记他的名字。他会成为下一个达尔文。”
我的天哪!
兰登早就知道杰里米·英格兰在兴风作浪,不过这一次听上去更像是海啸。
康奈尔大学的物理学家卡尔·弗兰克补充说:“每隔三十年左右,我们就会看到巨大的进步…而这一次可能就是英格兰的学说。”
屏幕上连续不断地快速闪过一系列的头条新闻标题:
与反证上帝存在的科学家面对面
彻底粉碎神创论
谢谢您,上帝——不过,我们再也不需要您的帮助啦
头条新闻标题还在继续显示,不过现在又加入了一些主流科学期刊的小片段。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传递着同样的信息:如果杰里米·英格兰能证明他提出的新理论,其影响无论是对科学还是对宗教都将是惊天动地的。
兰登盯着幕墙上的最后一则头条新闻——摘选自在线期刊《沙龙》2015年1月3日这期。
上帝已经摇摇欲坠:灿烂的新科学已让神创论者和基督徒惶惶不可终日。
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位青年教授正在完成达尔文未竟的事业——信誓旦旦地要推翻古怪的右翼分子视如生命的一切。
屏幕再一次刷新,埃德蒙又出现在视频中。此时他正走在一所大学科技楼的走廊上。“那么让神创论者惶惶不可终日的巨大进步是什么呢?”
埃德蒙面露喜色地在一道门前停下脚步,门上写着:麻省理工物理系英格兰实验室。
“接下来就让我们进去问问他吧。”
第93章
此时出现在埃德蒙显示屏上的年轻人就是物理学家杰里米·英格兰。他个子很高,很瘦弱,蓄着蓬乱的胡须,脸上挂着茫然的笑容,站在一块写满了数学公式的黑板前。
“首先,”英格兰用既友好又随和的口气说,“我只想说这个理论还没有得到证实,这只是一个想法。”他谦虚地耸了耸肩。“但是我承认,如果我们能证明这个理论是对的,其影响将是非常深远的。”
在接下来的三分钟里,这位物理学家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他的观点。这种观点——就像大多数改变范式的观点一样——简单得出奇。
如果兰登没有理解错的话,杰里米·英格兰的理论是:宇宙是按照单一指令运转的。目标只有一个。
传播能量。
简单地说,宇宙发现能量聚集的区域之后,就会将这种能量传播出去。就像埃德蒙说过的那样,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把一杯热咖啡放在台子上。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热咖啡会逐渐冷却,它将热量分散到房间里的其他分子中去了。
兰登突然明白了埃德蒙为什么问他关于创世神话的事——所有的创世神话都包含将能量和光明无限传播出去、照亮黑暗的形象化描述。
但是,英格兰认为涉及宇宙如何传播能量的问题,人们存在一种曲解。
“我们知道宇宙推动熵和无序,”英格兰说,“所以看到许多分子自我组织的例子,我们可能会感到惊讶。”
屏幕上现在又出现了此前出现过的一些画面——龙卷风涡流、泛起涟漪的河面、雪花。
“所有这些,”英格兰说,“都属于‘耗散结构’的例子——一簇簇分子在结构中完成自我组织,以推动系统更有效地扩散能量。”
英格兰马上举例说明,龙卷风就是大自然驱散高气压集中区域的一种方法。大自然将龙卷风转变成旋转力,最后让这种旋转力自我耗散。河面上泛起的涟漪也是同样的道理,河面先是拦截快速运动的水流的能量,然后将这种能量耗散出去。雪花则是通过形成向各个方向杂乱地反射光的多面结构,来耗散太阳的能量。
“简单地说,”英格兰继续说道,“物质自我组织的目的在于更好地耗散能量。”他微笑了一下。“虽然大自然在推动无序,却创造出许多小块的有序。这些小块就是将一个系统的无序状态逐步升级的结构,因此是这些有序的小块增强了熵。”
对这个问题兰登此前从来没有想过,但英格兰说得没错,这样的例子随处可见。兰登想象到了一片雷暴云。静电荷把云组织起来之后,宇宙就会创造出一道闪电。换句话说,物理定律创造物理过程来耗散能量。闪电将云的能量耗散到地球,将能量散开,从而提高了系统的整体熵。
要想有效地创造无序,兰登意识到,首先需要某种程度的有序。
兰登心不在焉地想,如果有人把核弹当成熵的工具——为了制造无序而将物质精心组织成小块——那会怎么样。他的脑子里闪现出熵的数学符号,心想这个数学符号看上去就像“宇宙大爆炸”——朝着所有方向扩散的能量耗散。
“那么这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呢?”英格兰说,“熵与生命的本源有什么关系呢?”他走到黑板前。“事实证明,生命是耗散能量一个非常行之有效的工具。”
英格兰在黑板上画了一幅太阳把能量辐射到树上的图。
“比方说,树先吸收强烈的太阳能量,利用太阳的能量促进自己生长,然后发出红外线——一种能量欠集中的形态。光合作用是一种非常有效的熵工具。太阳聚集的能量被树分解和削弱,导致宇宙中熵的整体增加。所有的生物体——包括人类——都是一样的。生物体把有组织的物质作为食物进行消耗,将其转换为能量,然后再把能量当作热量耗散回宇宙中去。总体上说,”英格兰总结道,“我认为,生命不仅遵循物理定律,而且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定律,生命才开始的。”
兰登思考着其中的逻辑,心里感到一阵惊喜,因为其中的道理似乎很简单:如果强烈的阳光照射到一片肥沃的泥土上,地球的物理定律将会创造出一株植物来帮助耗散能量。如果大洋深处的硫磺喷口创造出一片沸腾的水,那么在这些地方生命就会物化,进而耗散能量。
“我希望,”英格兰补充说道,“有朝一日,我们会找到一种方法来证明生命的确是从无生命的物质中自发产生的…而这无非是物理定律的结果。”
太有吸引力了!
兰登暗自思忖。一个浅显易懂的科学理论,说明了生命可能是自我繁殖的…没有借助上帝之手。
“我笃信宗教,”英格兰说,“就像我对科学一样,我的信仰一直没有动摇过。我觉得这个理论对灵性的诸多问题并不具备解释力。我只不过是想描述宇宙中事物‘是’怎样的。至于灵性的种种思考,还是留给宗教人士和哲学家们吧。”
年轻人太聪明了!
兰登心想。他的理论一旦得到证实,对世界的影响不亚于重磅炸弹。
“不过眼下,”英格兰说,“大家还是别抱什么希望。原因很简单,要想证明这个理论是非常困难的。我和我的团队对耗散驱动系统建模的问题,虽然有些想法,但目前还差得很远呢。”
英格兰淡出了画面,埃德蒙又出现了。他站在自己的量子计算机旁。“但是我可不是
差得很远,此类建模正是我一直在研究的。”
他朝自己的工作站走去。“如果英格兰教授的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宇宙的整个运行系统可以概括为一个简单的总指令:传播能量!”
埃德蒙在办公桌旁坐了下来,开始在超大的键盘上飞快地打起字来。他面前的显示器上充满了像外星文字一样的计算机代码。“我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对此前失败的整个实验进行了重新编程。我在系统中嵌入了一个基本目标——存在的理由。我告诉系统不惜一切代价耗散能量。我敦促计算机要像尽可能提升原生汤中的熵一样,尽可能富有创造力。不仅如此,我还允许计算机去创制它认为有助于完成任务的任何工具。”
埃德蒙停止打字,从椅子上转过身来面对观众。“之后我运行了模型,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成功甄别出虚拟原生汤中‘缺失的成分’。”
此时屏幕上开始播放埃德蒙计算机模型的动画图形。兰登和安布拉全神贯注地看着。画面再一次潜入翻滚的原生汤深处,一直放大到亚原子层次,只见化学物质在活蹦乱跳,彼此间结合、再结合。
“如果我将整个过程快进,模拟数百年的发展过程,”埃德蒙说,“我会看到米勒—尤列实验中的氨基酸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