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五十九岁生日那天是个星期四。早上下着雨,看着空空的伏特加酒瓶和房东的逐客令,他鼓起勇气来到衣柜前取下自己的军用手枪,装上子弹后把枪管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原谅我吧。”[173]他闭上眼睛低声说道,然后扣动了扳机。枪声比他想象的要小很多。只是“咔哒”一声,算不上是枪声。
说起来真是残忍,枪竟然没有响。这把廉价的礼仪配枪已经被他扔在衣柜里好多年了。衣柜里全是灰尘,枪也疏于保养,显然已经坏了。阿维拉觉得就连自杀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自己都做不了了。
他暴跳如雷,用力把枪朝墙上摔去。但这一次房间里响起“砰”一声巨响。阿维拉感到小腿上一阵灼热,钻心的疼痛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倒在地上,紧紧抓住鲜血直流的那条腿痛苦地尖叫着。
惊慌失措的邻居们砸开房门,救护车也呼啸而来。阿维拉很快被送到塞维利亚的圣拉萨罗省立医院,回头他得跟人解释自杀时是怎么射中自己腿的。
第二天早上,海军上将路易斯·阿维拉躺在康复室里,感到心力交瘁,颜面扫地。这时突然有个人来看望他。
“你的枪法可真够烂的,”年轻人用西班牙语说道,“难怪他们逼你退役。”
没等阿维拉说话,来人便一把拉开窗帘让阳光照射进来。阿维拉挡了一下阳光才看清来人的模样。这人体格健壮,留着寸头,T恤衫上印着耶稣的头像。
“我叫马尔科,”他操着安达卢西亚[174]口音说道,“我是你的康复理疗师,是我自己主动要求来的,因为我们有共同之处。”
“当过兵?”阿维拉注意到他也是急性子,于是问了一句。
“没有。”年轻人与阿维拉四目相对,“那个星期天上午,我也在场。在教堂里。那次恐怖袭击。”
“你也在场?”阿维拉疑惑地盯着他看。
年轻人弯下腰拉起运动裤的一条裤腿,露出里面的假肢。“我知道你吃尽了苦头,而我之前是半职业足球运动员,所以别指望我会多么同情你。我这个人相信‘自助者,天助之’。”
还没等阿维拉明白是怎么回事,马尔科已把他搬上轮椅,推着穿过大厅来到一个小健身房,然后扶着他站到一对双杠中间。
“虽然会很疼,”那个年轻人说,“不过你可以用两只手撑着,试着走到那头,只走一趟,然后就可以吃早饭了。”
阿维拉疼得几乎难以忍受,但他不会去向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人抱怨。他用双臂支撑着大部分体重,一直挪到了双杠的另一头。
“做得好!”马尔科说道,“现在再走回来。”
“可是,你说…”
“我是说过,但那是骗你的。走回来。”
阿维拉目瞪口呆地看着年轻人。多年来没人敢对阿维拉上将发号施令,奇怪的是,这反而让他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又年轻了——有一种多年前当新兵的感觉。阿维拉转过身拖着腿开始慢慢往回走。
“跟我说说,”马尔科说道,“你还有去塞维利亚大教堂做弥撒吗?”
“没去过。”
“因为害怕?”
“因为愤怒。”阿维拉摇摇头。
“是啊,让我猜猜看。修女跟你说过,要原谅袭击者吗?”马尔科哈哈笑了起来。
阿维拉立刻在双杠上停了下来。“对啊!”
“她们也跟我说过。我尽力了,但做不到。修女的建议根本不管用。”他又哈哈笑了起来。
阿维拉打量着年轻人身上那件带耶稣头像的T恤衫。“但看起来你还是…”
“哦,没错,我的确还是个基督徒,而且比过去更加虔诚。我很幸运,明白了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帮助被上帝的仇敌伤害过的人。”
“你的志向还挺远大嘛!”阿维拉既羡慕又嫉妒地说道。他失去了家庭和海军,已经没什么想法了。
“一位了不起的人帮助我重新对上帝充满了信心。”马尔科继续说道,“那个人,顺便说一句,就是教皇本人。我见过他好几次了。”
“不好意思,你见过谁?…教皇?”
“是的。”
“你说的是…天主教领袖的那个教皇吗?”
“是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安排你去觐见教皇。”
阿维拉看着年轻人,好像觉得他神经错乱了一样。“你能安排我觐见教皇?”
他的怀疑让马尔科看上去很受伤。“我知道你是大官,不相信塞维利亚一个身体残疾的体能教练居然能见到教皇,但我说的是事实。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也许教皇能帮助你摆脱彷徨和迷惘,就像他当初帮助我那样。”
阿维拉靠在双杠上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当时的教皇是他崇拜的偶像——他是一位坚定的保守派领袖,宣扬绝对的传统主义和正统观念。不幸的是,随着全球日益现代化,他四面受敌,且有传言说因为自由主义的势力甚嚣尘上,他很快就会选择退位。“能觐见教皇当然好,可是——”
“那就好!”马尔科打断了他的话,“我尽量安排,争取明天让你们见面。”
阿维拉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他在一座幽深的教堂里见到了那位至高无上的宗教领袖,还上了一堂终生受用的宗教课。
救赎的方法有很多。
宽恕并不是唯一的途径。
第37章
皇家图书馆位于马德里皇宫一楼,整个图书馆装饰得富丽堂皇,里面收藏着成千上万册价值连城的典籍善本,其中包括伊莎贝拉女王[175]用过的精装版《每日祈祷书》[176]、几任国王御用的《圣经》,以及阿方索十一世时代铁封的《圣经》手抄本。
加尔萨匆忙走了进去,他可不想让王子和巴尔德斯皮诺单独在楼上待得太久。巴尔德斯皮诺就在几天前刚跟埃德蒙见过面,而他却只字未提。加尔萨还在苦思冥想这到底是为什么。今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为什么连提都不提?
加尔萨穿过黑乎乎的图书馆,朝着公关协调人莫妮卡·马丁走去。马丁正站在黑影里,手里托着的平板电脑微微发着亮光。
“我知道您很忙,”马丁说道,“但我们碰到个情况,非常紧迫。我去楼上找您是因为我们的安全中心收到了一封从解密网发来的邮件,内容令人不安。”
“哪里发来的?”
“解密网,是一个很受欢迎的网站,主要报料形形色色的阴谋,新闻虽粗制滥造,写作也就是小学生水平,但还是有几百万的追随者。在我看来他们就是在传播虚假新闻,但这个网站在众多阴谋论网站中还是备受推崇的。”
在加尔萨的心目中,“备受推崇”和“阴谋论”这两个词似乎是相互排斥的。
“他们整晚都在报道关于埃德蒙的独家新闻。”马丁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他们的消息来源,但这个网站已经成为新闻博主和阴谋论者的大本营。有些电视台在插播突发新闻时甚至也采用了他们的报道。”
“长话短说。”加尔萨催促道。
“解密网获得一份新消息,牵扯到王室。”马丁边说边往上推了推眼镜,“他们准备十分钟后挂到网上。眼下他们想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发表一下看法。”
加尔萨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位女子说道:“对这种哗众取宠的小道消息,王室不予置评!”
“您还是看一眼吧。”马丁把她的电脑递了过去。
加尔萨一把抓过电脑,海军上将路易斯·阿维拉的一张照片随即映入眼帘。阿维拉并不在照片的中心位置,好像是偶然拍到的。照片中的他身穿白色戎装从一幅油画前大步走过。照片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去博物馆参观的人正在拍摄一幅艺术品而不经意间拍到了闯入镜头的阿维拉。
“我知道阿维拉长什么样。”加尔萨因为急着要回到王子和巴尔德斯皮诺身边,于是不耐烦地说,“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刷到下一张看看。”
加尔萨便刷了一下屏。下一屏是放大后的照片——放大的位置锁定在海军上将的右手上,而此时右手正好摆到他身前。加尔萨立刻注意到阿维拉的手掌上有个标记,看上去像是文身。
加尔萨盯着文身看了一会儿。他很熟悉这个符号,许多西班牙人也都认识,尤其是老一辈的人。
佛朗哥的标志。
二十世纪中叶,在西班牙的许多地方都能看到这个标志。它已经成为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将军极端保守独裁统治的代名词,他的残暴政权宣扬民族主义、独裁主义、军国主义、反自由主义,以及国家天主教主义。
加尔萨知道这个古老的符号包含六个字母,把这些字母拼在一起便是一个拉丁语单词——这个词恰如其分地诠释了佛朗哥的自我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