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专业的眼光检查了一番标签,指尖轻巧地触碰软木塞。“木塞保存良好。”
“那又如何?如果里面的酒坏了,塞子再好也没用。”
“确实,不过至少是个振奋人心的标志。”他举起酒瓶,仔细端详,“沉淀物也属正常水平。而且别忘了,德拉蒙德先生,很多好的勃艮第葡萄酒都能保存五十年,有些甚至更久。”
他不太情愿地把酒还给我,视线一直热切追随着我把它放回酒架,像被催眠了一样。我不得不先解除咒语把他唤醒,才能领他上楼回到明亮的地上世界。
我们就此道别。
“保持联系,”握手时他说,“或许这周晚些时候一起吃个饭。”
“很抱歉,”我坦然地说道,“这周晚些时候我要回纽约处理一些公司的事。”
“真糟糕。不过我相信你一回巴黎马上会通知我的。”
“当然。”我撒了谎。
03
不过,既然在他眼前晃过那瓶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就别想轻易摆脱马克斯?德?马雷查尔。他肯定收买了某个我巴黎办公室的人,第一时间通知他我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要不怎么我前脚刚坐在巴里街的办公桌边,后脚他的电话就打来了。他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感叹自己真是幸运,打来电话的时间如此精准!同时这也是我的幸运。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本周末《地下室》杂志将举办一场晚宴,一次货真价实的品酒狂欢。杂志社的最高主管,基罗斯?凯索勒斯本人,邀请我出席!
我的第一反应是婉拒。原因之一是,我知道此番邀请我的目的。凯索勒斯得知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的存在,因此想把我叫去私下里讨价还价一番,这样比较不伤面子。另一个原因是,我不喜欢这类高朋满座、鉴赏家云集的品酒大会。发现一瓶珍品佳酿自然是人生一大乐事,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在一群本性诚恳踏实,但一说到酒就满口虚情假意的狂热爱好者面前细品慢酌。另外,坐在那儿看人们争相表达对某杯酒的喜爱和赞颂,看他们转动眼珠、鼻翼外扩,挖空心思寻找与众不同的形容词去描述一杯酒,对我而言无异于酷刑。
让我犹豫的原因,纯粹是好奇。基罗斯?凯索勒斯是个遥不可及的伟人,如今我却有机会与他面见。最终好奇心获胜。我参加了晚宴,认识了凯索勒斯,并欣喜地发现,我们之间的鸿沟很快就填平了。
原因很简单,正如德?马雷查尔所说,基罗斯?凯索勒斯是一名狂热的红酒爱好者,一心扑在酒的质量、历史、传说等方面,而我,能为他提供这类信息,并且比他之前认识的人都厉害。他特别指出,我是最厉害的行家,甚至超越无所不知的马克斯?德?马雷查尔。
随着晚宴继续进行,我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屋子里所有人都对凯索勒斯的观点应声附和——特别是德?马雷查尔,不害臊的应声虫——而凯索勒斯却对我言听计从。这让我很享受。没过多久,我对凯索勒斯的态度就从久仰大名变为发自内心的欣赏了。
他这个人确实与众不同。五十岁上下,短小精悍,面部黝黑,五官深邃,长着一对猴子似的耳朵。普通人会觉得他很丑,唯有足够聪明的女人才能发现他的迷人之处。总的来说,他就像一尊用桃花心木粗雕而成的远古时代人像。大部分时间他都面无表情,仿佛一块岩石;极少情况下,那双永远保持戒备的眼睛才会闪过一丝感兴趣的光。这道光在他终于摸到我那瓶是非之源——圣—欧恩后,变得尤为明显。
他知道我开的价,对此他开玩笑说,十万法郎,也就是两万美金,有点儿……有点儿太过分了。如果我能降到两千法郎——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价格真是霸气啊。”凯索勒斯说,“估计比我地下室里收藏的随便半打酒的总价都要高。”
“恐怕是这样的,凯索勒斯先生。”
“反正你还是不肯卖。这瓶酒还能喝吗?”
“谁知道呢。圣—欧恩酒庄一九二九年的葡萄成熟得晚,或许因此也保存得久,又或许这瓶酒已经坏了。正因如此我才不打开它,也不愿出售给其他人品尝。像现在这样放着,它是一瓶世间仅存的无价之宝。而一旦谜底揭晓,它就不过是一瓶已经坏掉的红酒。”
值得感谢的是,他对我的决定表示理解,并邀请我下个周末去他位于圣一克劳德附近的别墅做客,还特意强调,只是请我去玩,不是又想为那瓶圣一欧恩讨价还价。说白了,他亲口表示不再提买这瓶酒,只不过是希望我答应他,要是什么时候我决定卖那瓶酒,一定让他第一个出价。对此我愉快地接受了。
在他家别墅度过的那个周末十分愉快,之后我又数度造访。别墅宏伟辽阔,在一位头发花白,动作利落,名叫约瑟夫的精壮管家的帮助下,别墅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很明显,约瑟夫把全身心都奉献给了凯索勒斯家族。我一点也不怀疑他曾经是一名外国志愿军中士,他回应主人的方式就像对方是自己的上校。
真正让我惊讶的是这幢房子的女主人,索菲娅?凯索勒斯。我也不知道自己心目中的凯索勒斯夫人应该什么样,但可以肯定,不会年轻得能当他女儿。温柔、害羞,说话声轻得仿佛耳语。以当今认为年轻姑娘应该纤瘦、长发,最好皮包骨头的大众审美来看,她或许过于肉感,过于丰满,但我思想传统,认为女人就该丰满圆润。若再像索菲娅?凯索勒斯这样皮肤白皙,眼眸黑亮,双颊潮红,就更美了。
时间久了,我与这家人的关系越来越亲近,亲近到足以让她说起他们即将步入十五周年纪念的婚姻。索菲娅?凯索勒斯是凯索勒斯的远房侄女,出生于希腊乡间一户贫苦之家,第一次见到凯索勒斯是在一次在雅典举办的家庭聚会上。然后,刚刚告别少女时代的她便嫁给了他。她用温柔细弱的声音对我说,她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女人。确实,被凯索勒斯这样的人物选为妻子娶回家,当然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女人——
但她说这话的感觉,更像在想方设法说服自己相信。事实上,她看起来十分惧怕凯索勒斯,怕得要死。哪怕最平常的夫妻谈话,她在他面前也是畏畏缩缩的。这就是他们日常生活的状态。作为旁观者,我只能看着他无动于衷,继续敬爱有加却冷若冰霜地对待她,而他的冷漠态度让她更加害怕。
另外,这家人还有一个不太正常的现象。我无意间发现迷人的马克斯?德?马雷查尔总能适时出现,平复夫人的恐惧。过了一阵子,我注意到不知有多少个在圣—克劳德度过的夜晚,变成了我和凯索勒斯就着白兰地聊天,凯索勒斯夫人和马克斯?德?马雷查尔则在房间的另一头亲密交谈。这让我很心烦。
倒不是他们俩亲密的样子有什么不妥,但我还是看着不舒服。那姑娘双眼圆睁,天真得像头小母鹿,德?马雷查尔则全身上下都带着职业猎鹿人的特征。
当事人凯索勒斯却对此视而不见,漠不关心。当然,这出于他对德?马雷查尔发自内心的尊重,他在我面前提过很多次。还有一次,德?马雷查尔与我就某年份酒的价值还是别的什么事争论不休,导致他情绪过于激动,凯索勒斯便对他说:“慢慢来,马克斯,别激动。别忘了你的心脏,医生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别动不动就激动。”——关心的语气极其真诚,这对凯索勒斯来说十分少见。一般来说,像他这样的人,都几乎不会表达如此深层次的感情。
事实上,唯独有一次,他不小心表现出对自己不美满的婚姻的烦恼。那是我应邀参观他的酒窖,并实话告诉他,架子上那一打沃内—盖尔雷一九五五都买贵了的时候。买下它们是个错误,但在拔掉木塞之前,谁都不知道瓶子里的酒是否保存良好。
凯索勒斯摇了摇头。
“这只是个概率风险,德拉蒙德先生,不是错误,我从来不会犯错。”他几乎察觉不到地耸了耸肩,“好吧,或许犯过一次,娶了个孩子。”
他的话戛然而止。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触及这个话题。他只喜欢聊酒,偶尔在我这个忠实听众的诱导下谈起过去的事。我这辈子乏善可陈,因此更加着迷于基罗斯?凯索勒斯的一生,一点一点,一段一段,我了解到他当过小偷的童年、做过走私贩的青年,以及三十岁前就成为千万富翁的奇闻。
他的经历让我想起一出戏,主角也叫凯索勒斯,他的故事也和许多优良的年份酒一样,比如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酿造时无人关注,甚至生产过程有悖常态,直到发生神奇的自然力量,使其突然绽放,成为旷世珍品。
这段时间对马克斯?德?马雷查尔来说,正是人生的巅峰期。看着他充满热情地参与品酒之争,我不禁为他曾说凯索勒斯是狂热的红酒爱好者而在心中暗笑。这个称号放在他头上似乎更合适。任何有关马克斯?德?马雷查尔的描述都可能是误判,唯有他对美酒的热情才是真诚不变的。
04
几个月过去了,凯索勒斯很好地履行了他的诺言。他曾保证不再和我就那瓶珍贵的圣一欧恩讨价还价,他做到了。我们时常说起圣—欧恩——德?马雷查尔简直着了迷——尽管如此,凯索勒斯也没有为买下它而继续纠缠我,他说到做到。
就这样,十一月初一个阴冷的雨天,我的秘书突然推开办公室的门,敬畏地通报基罗斯?凯索勒斯先生正在外面等着见我。这真让人惊讶。尽管索菲娅?凯索勒斯,这个似乎除了我和德?马雷查尔再也找不到半个朋友的姑娘每次进城购物时都会说服我和她共进午餐,她的丈夫可从未造访过我的办公室,这次更是不请自来。
他在衣冠楚楚的德?马雷查尔的陪伴下走进我的办公室,后者正处于狂喜中,这使得我的不解越发强烈。
我们简单寒暄了几句,德?马雷查尔便马上直奔主题。
“那瓶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德拉蒙德先生,”他说,“你应该记得曾开过一个价,十万法郎。”
“一口价。”
“能便宜点儿吗?”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可真敢开价啊,德拉蒙德先生。不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凯索勒斯先生准备以此高价买下那瓶酒。”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凯索勒斯,没等我说出话,他已经从口袋里扯出一张支票,然后以前所未有的冷漠态度递给我。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票面价值十万法郎,即使法郎不断贬值,也差不多相当于两万美元。
“这太离谱了,”我好不容易开了口,“这钱我不能收。”
“你必须收!”德?马雷查尔惊慌地反驳。
“对不起,没有哪瓶酒值这么一大笔钱,特别是一瓶连坏没坏都不能确定的酒。”
“哦,”凯索勒斯轻声说道,“或许这正是我付钱买它的目的——拥有确认它坏没坏的权利。”
“如果这是你的目的——”我想辩驳,但凯索勒斯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事实上,我的朋友,这瓶酒帮我解决了一个难题。一个大日子即将到来,我的十五周年结婚纪念日,我正为要如何庆祝而烦恼,就在这时我灵感突发。还有什么比打开一瓶圣?欧恩,并发现它依旧品质良好、色泽艳丽、口感完美、恰到好处更适合庆祝呢?还有比这更感人、更值得纪念的时刻吗?”
“可要是发现酒坏了,糟糕程度也会加倍。”我指出这个可能。支票已经被我的手捏暖了,我真想把它撕得粉碎,却做不到。
“没关系,风险全部由我承担。”凯索勒斯说,“当然,你也将出席,并亲自鉴赏。我坚持这么做,那将是永生难忘的经历,无论结果怎样。一场只有咱们四个人的小型晚宴,圣—欧恩将成为当晚的高潮。”
“主菜必须是牛肉片,”德?马雷查尔喘着粗气说道,“当然得是牛肉,红酒的最佳搭档。”
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错过了最佳反悔期。于是我将价值十万法郎的支票折好,放进钱包里。不管怎么说,我依旧是个靠卖酒赚钱的商人。
“晚宴是什么时候?”我问,“别忘了倒酒前要先让它立几天。”
“当然,我考虑到这一点了。”凯索勒斯说,“今天是周一,晚宴将在周六举行。时间绰绰有余,足够把每一项细节都安置妥当。周三那天我会去确定餐厅的温度是否合适,桌子是否摆好了,然后把那瓶圣—欧恩口朝上立在桌子上,让杂质充分沉淀。接着我会锁上那间屋子,避免可怕的意外。到星期六,瓶子里的最后一点杂质也应该落在瓶底了。不过我不打算换个容器,我准备直接用瓶子倒酒。”
“太冒险了。”我说。
“如果是由一双平稳的手来倒就不存在问题了,比如这双。”凯索勒斯伸出指头短粗、看起来很有劲儿的双手,手上连一丝肌肉痉挛都看不到,“没错,这瓶独一无二的珍品,值得享受从原产酒瓶中倒出的荣誉。这么做确实冒险,不过这样也能向你证明,德拉蒙德先生,我是个只要认为值得,就甘愿冒险的男人。”
05
我有很好的理由牢记那周晚些时候与索菲娅?凯索勒斯会面时,她说的那些话。那天早晨她打电话给我,问我午餐时能不能抽出一小时与她在餐厅单独见面,而我以为她是想找我商量结婚纪念日的事,便欣然应允。我们约在一家看起来像要倒闭了似的餐厅,我一走到位于昏暗角落的桌边,欣喜之情就全部消散。她明显吓坏了。
“看来出大事了,”我对她说,“怎么了?”
“一切都不对劲。”她可怜兮兮的,“而你是我唯一能指望的人,德拉蒙德先生。你总是对我很好,这次也能帮帮我吗?”
“我很乐意。前提是你要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以及我能做些什么。”
“当然,事到如今,我已经无路可退了。”凯索勒斯夫人声音颤抖地叹息道,“说起来很简单,就是我出轨了,和马克斯?德?马雷查尔,而凯索勒斯已经发现了。”
我的心一沉。这世上我最不希望做的,就是掺和进这类破事儿里。
“夫人,”我不太高兴地说,“这是你和你丈夫之间的事,你必须清楚,这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哦,拜托了!如果你理解——”
“我没发现有什么难理解的。”
“这种事多得是。比如凯索勒斯,比如我,比如我们的婚姻。我不想嫁给凯索勒斯,我不想嫁给任何人。一切都是家里人安排的,对此我能说什么呢?打从一开始就是死局。在凯索勒斯眼里,我不过是房间里的漂亮装饰品。他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放在我身上的心思,还不如对从你那里买来的酒多。而我感兴趣的事,他理都不理。但马克斯——”
“我了解,”我难堪地说,“你发现马克斯不同,马克斯十分关心你。或者说,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没错,他是这么对我说的。”凯索勒斯夫人的语气中明显带着挑衅意味,“不管这是不是实话,至少是我所需要的。一个女人如果没有男人对她说在乎她,便一无是处。但我不想让马克斯处境艰难,这会让我有罪恶感。可现在凯索勒斯知道我们的事了,马克斯的处境十分危险。”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你丈夫威胁你了?”
“不,他甚至没挑明来说。但他绝对知道,我敢发誓。过去这几天他的举动、对我的态度都能证明。他对我说话的样子,就像在品味一个只有他才懂的笑话。而且,似乎和那瓶锁在餐厅里的圣一欧恩有关。因此我才来求你帮忙,你了解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