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平安。”诺亚应道。年轻人的脸瞬间有精神了,同时手里像变魔术一般拿出一沓明信片。
“明信片,要吗?展现出不同的罗马风情。也有犹太教会堂,里面外面都有。你是个美国犹太人,对不对?我的同胞?”
“是。”诺亚答道,心里猜想是不是只有美国犹太人才会走这条路线,“不过收起你那些明信片吧,我不需要。”
“旅行指南怎么样?最好的。还是说你需要个导游?犹太人区,台伯岛,马切罗广场,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只要两千里拉。你可以去问问,花两千里拉,请不到比卡洛?皮佩尔诺更好的导游了,也就是我。”
“我叫诺亚?弗里曼。我只想去一个地方,找拉比,他在犹太教会堂里吗?”
“不在,不过我可以带你去他家,然后咱们再去犹太人区,台伯岛——”
拉比很友好,很快就理解了诺亚的来意,不过他用精准的英语解释说,针对埃策希尔?科恩一案,他可以给出客观的评价,因为他不是罗马人。他来自米兰,算个外人,尽管如此,他仍能深切理解教众们对叛徒的强烈憎恨。造成这样的情况很可悲,但这不能怨教众们,万一罪恶的历史重演,这难道不是对叛徒们最有力的警示吗?
“他已经死了那么长时间了。”诺亚说。
“和那些被他出卖的人一样。那些人更惨。”拉比指了指拉着百叶窗的窗户,窗外就是台伯河,“被他出卖的那些人和我们信仰不同的宗教,他们住在对岸的台伯河岸区,有工人,也有神职人员,在我们需要地方躲藏的时候,他们伸出了援手。埃策希尔?科恩的女儿没告诉你,她小时候他们是怎么冒着生命危险,用运酒桶的马车连夜把她送出城的吗?她觉得她父亲以那样的方式回报他们能轻易被原谅吗?”
“可为什么针对她?”诺亚反驳道,“你的教众为什么将她驱逐?她和她的哥哥无罪啊,难道你相信父辈的罪必将传到孩子身上?”
拉比摇了摇头。“只要有罪恶的事发生,弗里曼先生,它所带来的恐惧就将延续好几代,直至最终消失。我欢迎那个姑娘来犹太教会堂,但我无法消除人们的恐惧。即使我十分想,也实现不了这样的神迹。
“不久前,犹太教在这里还十分繁荣,拥有一大批教众,这一教派差不多和罗马城一样古老,先生,可你知道如今这些教众还剩多少吗?只有几个。几个永远忘不了过去的人。罗马城里的犹太人没那么容易遗忘。时至今日,他们还在诅咒焚毁耶路撒冷圣殿的提图斯⑥,同时永远怀念友人尤里乌斯?恺撒,为他在广场哀悼七天。等到他们原谅提图斯的那一天,他们也会原谅埃策希尔?科恩和他的孩子,以及他孩子的孩子。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弗里曼先生?”
“嗯,”诺亚说,“我明白了。”
他离开会堂,来到铺着鹅卵石的冷清街道,四周的古老建筑压迫着他,让他无处可逃,两千年的历史重担无情地压在他的肩头,即便是沿着河堤隆隆作响的车流声,还有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观,都无法缓解分毫。卡洛?皮佩尔诺,那个卖明信片的小贩,还在那儿等着。
“见过拉比了吧?很好,现在咱们去台伯岛吧。”
“别再提台伯岛了,我想让你带我去另一个地方。”
“给我两千里拉,我就带你去任何地方。”
“行。”诺亚从钱包里取出钞票,“你对埃策希尔?科恩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卡洛?皮佩尔诺尽力掩饰惊讶之情,可惜一切都写在他的脸上。他马上调整心神。“那个人?对不起,先生。对不起,他已经死了,那个人。”他指了指脚下,“想见他的话,得到下面去。
”
“我不是想见他,我想去见熟悉他的人。能告诉我他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事人尽皆知。我都能告诉你。”
“不不,我不想找事发时还是个孩子的人。明白吗?”
“明白。不过为什么?”
“想知道为什么,你就要给我两千里拉。想知道吗?”
“不不。”卡洛伸出手,利落地抓过钞票。接着他耸了耸肩。“先是拉比,现在又是早就下了地狱的埃策希尔?科恩。好吧,我是个导游,对不对?所以,现在跟我来。”
他带领诺亚在迷宫般的小巷间穿行,这里离犹太教会堂不远,周围环绕着石墙遗迹。走出这片被石墙围绕的区域便置身子住宅区,岁月洗去涂抹在外面的颜料,露出里面的砖墙。不过屋主们似乎都很以自己的房子为荣,几乎每扇窗边都放着盆栽鲜花或绿植。阶梯边、石头院子里,随处可见家庭主妇拿着刷子和桶,擦洗石墙或砖墙。周围的小巷里挤满了小店铺,传来忙碌的嘈杂声。
诺亚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意识到这里是犹太人居住区,而自己此时正站在一片古迹前。迄今为止,这个词在他的世界里除了丑陋没有其他任何意义。他知道,震撼源于那堵墙。墙上没有门,但如今已没人阻止你翻越过去,不过若让他来说,他更希望把这堵墙推倒。
罗马真是个诡异的地方。无论你去哪里,都会看到残酷的历史留下的痕迹,纪念那些惨遭迫害的人。比如这堵墙、地下坟墓、为殉道者修建的教堂、罗马斗兽场——他们无处不在,让你无处可逃。
卡洛最终带他来到一家肉铺——根据店名推测,店主应该叫维托?利维。这位屠夫是个壮硕的灰发男人,站在齐胸高的大理石柜台后面,一边砍肉,一边和一位枯瘦的老妇人斗嘴。老妇人的头上裹着披肩,手里拎着好几个袋子,等着她要的肉。卡洛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还挥舞着砍肉的刀,突然,他把刀扔到桌上,绕过柜台朝诺亚走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那个老妇人也跟了过来,锐利的小眼睛因为感兴趣而闪着光,受到她的召唤,一瞬间,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埃策希尔?科恩已经死了二十年了,诺亚想,但他的名字还活在这一带。
他并不介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这件事。作为一位年轻的巡警,他早已从日常巡逻中学会不要轻易驱散事故或犯罪现场的围观群众;因为人群中很可能有人的话值得一听。现在,他就被热烈的讨论包围着,关于埃策希尔?科恩,在场的每个人都有话说。
借助卡洛的翻译,他先询问了屠夫利维,接着和每一个愿意提供信息的人交谈。慢慢的,埃策希尔?科恩这个人及他所犯下的罪行渐渐呈现出来。利维提供了最重要的信息——时间、地点和事件。
屠夫很了解埃策希尔?科恩,并且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信任他,因为在诚信方面,医生的声誉无人能及。他是个伟大的医生,尊重科学的人;同时也是上帝之子,虔诚的信徒。每天早晨他都会绑好护符,念诵祷词,每个安息日他都会去犹太教会堂。除了温柔的一面,他还是个骄傲、自负的男人,若有不满他会当着你的面辱骂你。但最重要的还是他的诚实,不过作为一个全世界最诚实的人,难免有时会有些过分。要问这世上谁永远都不会和真相妥协,那就是埃策希尔?科恩了。你可以相信他,但可能不喜欢他,因为他在这方面太极端了。
结果,就是这个值得信任的人成了叛徒。经历数年,人们终于学会忍受墨索里尼的统治,然而,德军入侵罗马再次唤醒那一代人身体里的反抗意识。破坏和间谍活动,秘密印刷并在民间散发的传单,告知大众墨索里尼及他的军队的真正意图。大多数人选择了放弃,但屠夫维托?利维及一小批人,他们赌上一切,仍在继续秘密活动。犹太人纷纷遭到驱逐,他们被货车运到纳粹集中营等待屠杀。除了加入附近的非犹太人反抗军,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问他,”诺亚对卡洛说,“埃策希尔?科恩是不是反抗军的一员?”卡洛刚把这个问题翻译出来,屠夫就摇了摇头。
医生只来过一次,是被叫来诊治病人的。反抗军的三位首领设法从山里突进罗马,提供指导,帮忙组织运动。他们藏身于台伯河岸区的一间地下室里,和犹太人区隔河对望,其中一名首领伤得很严重。医生的儿子,当时还只是个小男孩,最多十五岁,是游击队的通讯员。他带着父亲来照料那位受伤的首领,接着,没过多久,那三个人就被德军抓获了。他们被诚实、高尚、正直的埃策希尔?科恩出卖了。
“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诺亚对卡洛说,“他认罪了?”
事发时根本不需要认罪,也不需要任何证据,因为他手上就拿着陆军少校冯?格鲁博纳的公文箱,有这一点就够了。
诺亚无声地咒骂着冗长的翻译。卡洛?皮佩尔诺非常享受翻译这个角色,并且努力让自己发挥最大的效用。他费了好大的劲说明陆军少校冯?格鲁博纳是谁、做了什么。
这位陆军少校是驻扎在台伯河的德军装甲部队统帅。但和其他德国军官不同,冯?格鲁博纳狡猾得像只狐狸,他举止优雅,左右逢源。其他军官枪不离手,他则整日拿着公文箱,一个有着帅气金饰——一只标志他那伟大家族的双头鹰——的黑色皮箱。箱子里装着钱,一卷一卷的钱,一包一包的里拉,全是钱,一看就知道总数不菲。
平心而论,冯?格鲁博纳是个勇气与智慧兼具的人。他总是独来独往,看不起那些保镖常伴左右的人。他手上提着一箱钱,嘴上挂着微笑,自信满满地招摇过市。
“说白了,”他会这么说,“我们都是生意人,你和我。我们都追求实际,讨厌麻烦。把制造麻烦的人清除,一切就都好了,对不对?哦,我就是来做生意的,看看这些钱,很美吧?你们要做的不过是开个价,再告诉我那些麻烦制造者在哪儿,大家都开心。开个价,就这么简单。”
然后他会在你面前打开那个箱子,让你看到那些钱,告诉你这些钱都可以给你。那不单是钱,更是命。你可以在物资紧缺的日子用这些钱买些救命的食物,也可以为你的妻儿买个暂时避难所,可以再安全地多活一天。那就是命啊。每个人都想活下去,而生的希望就装在那个有双头鹰金饰的黑色小皮箱里。
但只有一个人屈服于诱惑。三名游击队员被捕后的第二天,有人看到埃策希尔?科恩拿着那个箱子在小巷里狂奔,像个被猎狗追赶的兔子。只有埃策希尔?科恩,这个虔诚、高贵、骄傲的男人屈服了,不久他就为背叛献出了生命。
维托?利维所说的话需要翻译,话中所带的情绪可不需要。还有围在诺亚身边的人群,全都安静地看着他,他们的感受无须用语言表达。但对警探诺亚?弗里曼来说,这个故事还不够完整,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他大多数人相信的不一定是真相,他需要证据,证据更能说明问题。
“问问他们,”诺亚对卡洛说,“谁看到埃策希尔?科恩拿着那个箱子了?”卡洛话音刚落,利维就竖起大拇指,狠狠地戳了戳自己的胸膛,然后环顾四周,指了指站在人群外围的一个男人,男人举起一只手,站在他旁边的一位妇女也举起手,接着又有人举起了手。
三位目击证人,四位,五位。足够了,诺亚想询问每一个人。完成这个有些难度,在卡洛的帮助下,诺亚凭借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他们都住在门廊街,那天晚上很热,闷热得睡不着觉。于是他们全都靠在窗边,所以看到医生在下面的街道上朝马切罗广场狂奔,胳膊下面夹着那个皮箱。不是他的医药箱吗?不不,是那个有金色双头鹰的。他们看到了医生带着沾满血的钱,并愿意以后代的生命发誓没有撒谎。
午休时间,诺亚得到了艾尔菲拉夫人的许可,以出去走走为名,拉着罗珊娜来到纳沃纳广场的一家咖啡厅。借着一杯金巴利酒,他将调查结果对她娓娓道来。
“目击证人。”她尖刻地说,“你觉得目击证人说的都是事实吗?”
“至少那些人说的是实话。不过有时事情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真相与所见之间存在差异。”
“那你怎么发现其中的差异?”
“通过问更多的问题。比如,你父亲住在犹太人区吗?”
“战时确实住在那里。”
“根据我的街区地图显示,马切罗广场在犹太人区外面。他为什么要抱着箱子往那儿跑,放回家不是更安全吗?更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不把钱转移到其他工具里,偏要拿着那个人尽皆知的箱子?还有,给他钱的人为什么要连同箱子一起给,那应该是件私人物品吧。如果你公正地看待这件事,就会发现还有许多疑点。”
“所以你的想法是……”
“我没有任何想法。首先,我想搞清楚这些问题,为这起不合理的事件寻找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法。在这方面有一个人可以帮上我的忙。”
“谁?”
“陆军少校冯?格鲁博纳本人。”
“可你怎么找到他呢?那件事过去这么久了,他可能已经死了。”
“也可能没死。而只要他没死,就会有办法找到他。”
“可这必然很麻烦,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
在诺亚心里,此时她看他的眼神已足够让他甘愿付出时间和精力。两人四目相接时她脸红了,这表明她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这种事我在行。”他说,“再说,这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发挥专业能力。”
“你不准备回警局继续工作了吗?可你是个很棒的警探,真的,你不觉得吗?”
“哦,我很棒,还很诚实,”他说,“尽管大众舆论不这么觉得。”
“别这么说,”她生气地反驳,“你很诚实,我知道。”
“真的吗?哦,那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观点一致。不管怎样,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冯?格鲁博纳在哪儿——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之后咱们再看。对了,你知道事件发生当天的日期吗?有人看到你父亲拿着箱子的那天。”
“知道。那是一九四三年七月十五日。我不可能忘记这个日子,弗里曼先生。”
“诺亚。”
“当然,”罗珊娜说,“诺亚。”
02
把她送回家庭旅馆后,诺亚径直去了警察总署。他用自己的警官证做通关门卡,叫开了警局的大门,最终得以和蓬齐亚尼警监私下密谈。这位温文尔雅的英俊男人听埃策希尔?科恩的故事听得入了迷,之后他冲诺亚滑稽地扬了扬眉毛。
“你对此事感兴趣?”
“完全是个人兴趣。其实我都不确定是否有权来麻烦你。”诺亚耸了耸肩,“不过我觉得来军方或政府机构能避免那些程序……”
警监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别管那些没用的军方规定和政府机构的繁文缛节。“不不,你来这儿算来对了。咱们是同行,不是吗,先生?我们就像兄弟,因此,如果你能告诉我有关这位陆军少校冯?格鲁博纳的所有信息,我可以和德军联系,如果他们知道什么有关他的消息,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知道。”
“不久”意味着接连几日的等待,诺亚看得出来,这几天罗珊娜过得很痛苦。每过完一天,她的紧张便增加一分,也更期待他给出肯定的回答。可是,要找到这个德国人谈何容易?远隔万里,况且他很可能故意躲藏起来,不让别人找到。即使奇迹发生,他们找到了他,要怎么开口询问呢?他会不会告诉他们她父亲确实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