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斯点了点头,一针见血地说:“如果你好好照顾自己,显然会的。”
“你没明白事情的关键。”特雷德韦尔先生急切地说,“到那时,我会整天担心会不会有社团的人去找我女儿或女婿,向他们推销那个主意!余生都要在担心中度过,这太可怕了。”
邦斯慢慢地摇了摇头。“你不该这么想,特雷德韦尔先生。”
“为什么我不该?”
“为什么?呃,想想你的女儿,特雷德韦尔先生,你想念她吗?”
“当然。”
“难道你没看到一个可爱的孩子,全身心地爱着你,并期待得到你的爱吗?没看到一个善良的年轻姑娘,刚刚迈人婚姻的殿堂却依旧总想回来看你,迫切地想让你知道她有多么爱你吗?”
“这些我都知道。”
“那您再用心看看她的丈夫,那个强壮的小伙子。每次握手时您能从他的掌心中感受到温暖吗?您知道他有多感激您定期给他们提供金钱援助吗?”
“可能吧。”
“而现在,您坦率地讲,特雷德韦尔先生,您能想象这一对充满爱意、真诚相待的年轻人会做一件——哪怕一小件——伤害你的事吗?”
“不能,”他断言道,“我不能想象。”
“这就对了。”邦斯说,他靠在椅背上,露出一个友善又聪明的微笑,“别忘了这一点,特雷德韦尔先生,时时珍藏它。剩下的日子您就靠它让自己解脱,并获得安慰了。”
注释:
①托马斯?罗伯特?马尔萨斯(Thomas Robert Malthus,1766-1834),英国人口学家和政治经济学家。他的学术思想悲观但影响深远。
埃策希尔?科恩的罪行
01
经历过一阵迷茫后,诺亚?弗里曼终于清醒了。眼前的景物让他不辨东西:混乱的交通,浑浊的台伯河①,《甜蜜的生活》②里的威尼托大街,好莱坞电影里常出现的特莱维喷泉③,《托斯卡》④里的圣天使堡。这里是罗马。
“罗马?”来之前爸爸惊讶地问,“为什么去罗马?异国他乡,那么远的地方。”
的确。不过对弗里曼老爹来说,离纽约一小时车程的罗克兰县是个遥远的地方,他把每年夏天去那里过两个星期算做一次冒险。不过事实上,听到儿子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旅行,老爹并没有太吃惊。毕竟这个儿子原本要当医生——最起码也是老师——结果却成了警察。
“家里出了个警察,”老爹会时不时地念叨几句,“家里有个带着枪的警察,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而他是我的亲生儿子。要是你妈妈知道会怎么说,她还能安息吗?”
不过有一点诺亚不得不承认,这老家伙有件事说对了,罗马确实很远,这种遥远不仅表现在与纽约之间的距离,还包括现实与想象的差距。学生时代的诺亚?弗里曼,曾一度沉浸在与斯巴达克斯、恺撒和尼禄有关的文学作品中,眼前的罗马却与当时在头脑中幻想的那个令人血脉贲张的城市相去甚远。
比如这家藏在小巷深处,紧挨着亚伦露拉宾馆,名为艾尔菲拉的家庭小旅馆,就激不起人的一丝热情。传说偶然造访罗马的美国游客都会遇到一些倒霉事,对诺亚来说,这件倒霉事就是在菲乌米奇诺机场搭上艾尔菲拉夫人的妹夫的出租车。
在艾尔菲拉家庭旅馆,诺亚不得不时刻保持清醒。这里确实价格低廉,但食物乏味,服务不够热情,水管喜怒无常。还有其他房客们:这才三月初,住在意大利乡村的老人似乎约好了似的,全都带着悲伤的眼神来罗马看望生命垂危的好朋友。除了女主人艾尔菲拉夫人和那个坐在前台的姑娘,这里几乎没人会说英语,因此诺亚与其他房客之间的交流就仅限于点头和耸肩,理解方面没问题,就是无法排解孤单。
值得一提的是那个坐在前台的姑娘。她高挑、优雅,是诺亚在罗马遇到的所有女人中真正称得上漂亮的几位之一。大部分罗马女人都让人幻灭,看过才知道和意大利电影里的完全不同。她从清早到深夜一直坐在那张桌子后面,沉浸在只属于自己的悲伤世界中。她谦恭有礼,却冷漠矜持,拒人于千里之外。
诺亚会被她吸引似乎是必然的。她说英语几乎没有口音,那纯正的英式英语甚至让他怀疑她原本就是个生活在罗马海岸的英国人。还有绕在她脖子上的那条好看的大卫盾金项链,大卫王之星,明白无误地表明她是犹太教徒。刚看到这个小巧、熟悉的饰物时诺亚吓了一跳,不过接下来就大胆地迈出了友好的第一步。
“我也是犹太教徒,”他微笑着问,“不知道——”但说到一半就被她礼貌却冷冰冰地打断了。“罗马犹太会堂博物馆那边有个犹太教会堂,往南走几个街区就到了。罗马的地标性建筑之一,非常有意思,真的。”——这几句话足够把他支走了。
有过这次谈话后,诺亚只好遗憾地放弃和她交朋友的念头,像完成任务一般开始孤单的观光之旅。罗马旅行手册在手,口袋里装着《日常意大利语》,他试图让自己为路上的美景兴奋起来,结果却令人失望。部分原因可以怪在天气上——湿漉漉、灰蒙蒙的三月,头顶的云层仿佛永远无法消散。至于另一部分原因,他很清楚,是因为孤独——这让他无比嫉妒随处可见的旅行团,尽管被多事的导游看管着,却至少能和同伴愉快地聊天。
不过最重要的是——这一点他必须强迫自己牢记——他不是游客,而是逃来这里的。他想逃离警探诺亚?弗里曼的追捕,然而不幸的是,他一直如影随形,并且会继续这样下去。站在一群肚子滚圆、傲慢自满的退休商人之间,傻乎乎地仰望圣彼得大教堂的圆形屋顶,只让他明白一件事:诺亚?弗里曼不应该这样。
可能是艾尔菲拉夫人——她肥嘟嘟的脸上藏着一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明亮眼睛——察觉到了他的心事,决定靠母性光辉为他做些什么。也可能是在得知他的职业后单纯的好奇。不管原因是什么,诺亚还是十分感激今早正吃着每天毫无变化的早餐时——硬邦邦的面包卷、冰凉的咖啡,以及无味的橘子酱——她走过来坐到他的桌边,解释说她只在电影里见过美国侦探,现实生活中还是第一次碰到。真有趣啊。美国的生活和电影里演的一样吗?到处都是枪击、殴打和危险?他中过枪吗?或许受过伤?这是怎样的生活啊!光想想就让她全身冰凉了。
艾尔菲拉臃肿的身材、邋遢的裙子和破破烂烂的拖鞋看起来都不怎么吸引人;但她至少是个聊天对象。于是他们早餐时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解决美国的生活问题。离开餐桌前,诺亚向她打听坐在前台的姑娘。她是意大利人吗?听她说英语感觉不像。
“罗珊娜?”艾尔菲拉说,“哦,当然,她是意大利人。不过在她很小的时候——你知道,就是德军还在这里的时候——被送去了英国,在那儿住了好多年。是意大利人,不过是犹太人。犹太人,可怜的小东西。”
女主人语气中的同情成分让人难受。“我也是。”诺亚说道。
“嗯,她跟我说了。”艾尔菲拉补充道,他发现她语气中的同情并不止针对犹太女人。另外,得知那个难以接近的漂亮女孩罗珊娜至少开始注意他时,他感到很温暖。
“她为什么那么悲伤?”他问,“战争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
“确实,有段日子了。不过她的族人仍不肯原谅她父亲在德军占领时所做的事。当时这里有反抗军,你知道吧,那些游击队员。她父亲把他们出卖给了德军,反正人们都是这么说的。现在人们转而痛恨她和她哥哥,因为他们是叛徒的孩子。”
“反正人们都是这么说的,这是什么意思?没有冤枉她父亲吗?”
“她的确说他们冤枉父亲了。不过可以理解,对她而言,父亲就像圣人。勇敢,令她自豪,确实如此,但面对德军,再勇敢的男人也会有退缩的时候。哦,瞧瞧我在说谁呢!他可是在我生大儿子时救过我们母子一命的医生啊。正因如此,当他女儿需要一份工作时,我决定借此机会还债。而且这么做很值得。她很诚实,工作卖力,还会外语,我发了一点儿善心就换来这么多。”
“那她哥哥呢?也在这附近吗?”
“你天天都能看见他,就是乔治。你认识乔治吧?”
“那个清洁工?”
“他会打扫、会搬运,还会随时把自己灌醉,这就是乔治。说实话,他一点儿用都没有,可我能怎么办?看在那姑娘的面子上,我也竭尽所能地帮助他。看到发善心引来的麻烦了吧?我想偿还人情债,结果惹得一身脏,甩都甩不掉。真正需要他时,他总是不知在哪里烂醉如泥。而且他脾气暴躁,这一点和他父亲一样,不过至少医术高明。至于那个姑娘,她就是个天使,不过太悲伤了。还有寂寞,你知道,寂寞会杀死人的。”女主人好奇地向前探出身子,丰满的胸部顶着桌沿,说道,“或许,你可以试着和她聊聊天——”
“我试过了。”诺亚说,“不过她似乎不大感兴趣。”
“因为你是个异乡人。不过我看到你经过时她盯着你看,如果你把我们当朋友,今晚我们三个共进晚餐——”
女主人艾尔菲拉是个想做什么就一定有办法做到的人。那一晚,我们三个真的共进晚餐了,只不过气氛紧张尴尬,席间谈话仅限于诺亚回答女主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罗珊娜安静地坐在一边,与他拉开一定的距离。
该上水果和奶酪时,女主人突然起身,微笑着离开了,意图再明显不过。诺亚有些不满地对姑娘说:“对不起,我希望你知道,这场小聚会不是我提议的,而是夫人的主意。”
“我知道。”
“那你干吗对我这么冷淡?”
罗珊娜的嘴因为惊诧而微微张开。“冷淡?我不是故意的——相信我,这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你父亲?”从她的反应诺亚知道他说对了,于是他说,“我听说了。”
“听说什么了?”
“一部分,我想你可以告诉我全部。还是说,你更享受那件事如鲠在喉的感觉?你喜欢哪一种?”
“你对‘享受’一词的见解真是独到。如果你想听那个故事,去犹太教会堂,犹太人区或者卡塔利纳。在那里,你马上就能听到故事的详情,每个人都知道。”
“我可能会去,但在这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站在一名警察的立场吗?你来晚了,弗里曼先生,对埃策希尔?科恩一案的审判早在没有警察、没有陪审团的情况下盖棺论定了。”
“什么罪名?”
“说他出卖了抵抗军首领。纯属一派胡言。但游击队员还是射杀了他,然后曝尸荒野,还在他身上刻下‘叛徒’二字。没错,弗里曼先生,一直对孩子们灌输信用是人类最有价值的美德的埃策希尔?科恩,最终带着臭名死了。他在马切罗广场前的泥地上躺了好长时间,因为我们的族人——犹太人——不肯为他下葬。至今他们想起他,还会往地上吐口水,这些我都知道。”姑娘带着几分气愤说道,“因为看到我走过,他们就会想起他。”
“那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因为他在这里。这里是他那被玷污的过去——他的灵魂——的安息地,我在这里等待真相被揭开。”
“在事发二十年后?”
“二十年,或一百年,或一千年。真相会因时间而改变吗,弗里曼先生?你不觉得,死后得到公正的待遇和生前洗脱污名一样重要吗?”
“可能吧。可你怎么知道这件案子的裁决不够公正?有与之相悖的证据吗?那件事发生时你还只是个孩子,不是吗?”
“而且不在罗马。我当时在英国,住在我父亲学生时代的好友家——他也是一位医生。的确,英国与罗马相距千里,并且我还是个孩子,但我了解父亲的为人。”
信仰真的能移动高山吗?诺亚寻思着。“那你哥哥怎么看?他也这么认为吗?”
“乔治尽量忽略这件事。小时候,大家都说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和父亲一样的好医生。而现在他只是个醉鬼。一瓶酒能轻轻松松地缓解悲伤。”
“他介意我找他聊聊那件事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埃策希尔?科恩和您有什么关系吗?还是罗马太无聊了,让您想用玩侦探游戏来打发时间?我不明白,弗里曼先生。”
“确实,你不明白。”诺亚粗鲁地说道,“不过如果你听完我即将告诉你的事,就能明白了。你知道像我这么一个普普通通、领薪水过日子的小警察,怎么会有时间和钱来这里旅游吗?嗯,去年,纽约有一批警察被控收受赌徒的贿赂,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和那件破事没有半点儿关系,但也被停职了,等他们抽出时间处理,我被送上了法庭。最终判我无罪,之前对我的指控也全部撤销,并且恢复公职。看起来不错,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因为你得到了公正的审判。”罗珊娜说。
“法庭审判。仅仅是法庭审判。这件事之后,我发现周围没人相信我的清白。没有一个人。甚至我的亲生父亲都时不时表示怀疑。而一旦我回到警队,那些真正受贿的人会把我视为同类,诚实的人反而不再信任我。这就是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不知道该不该回去,我需要时间思考,需要暂时远离所有人。我确实得到了公正的审判,但你告诉我,这又有什么好处?”
姑娘忧郁地摇了摇头。“这么说,不止我父亲被冤枉,对吗?但是,弗里曼先生,你可以为自己的名誉反抗,告诉我,我父亲怎么反抗?”
这个问题事后一直横亘在诺亚的脑海中,让他愤怒,又挑战着他。他试图把它放到一边,专心思考自己眼下的问题,但做不到。这个问题促使他在第二天早晨改变了观光路线,没有去旅行手册上用斜体字印刷的几处废墟和古迹参观,而是沿着台伯河向南走去。
压在头顶的天空阴沉,被石堤拦住的河水呈现出浑浊的暗褐色,了无生机地缓慢流淌着,尽管如此,诺亚却觉得这番景象让他越来越兴奋。这几天他已看尽了美景,砖块、大理石、拉丁碑文都死气沉沉,名画和雕塑均名不副实。他渴望与人交流,现在他终于有足够的理由去找人聊天了,他觉得这是到罗马以来最有活力的一天。事实上,比之前在纽约的那几个月,整日待在裁缝店围着父亲转更有活力。他知道,为重新调查埃策希尔?科恩案所付出的这一丁点儿努力换不来什么,只会唤醒古老且苦涩的记忆。但重要的是,这让他觉得自己又变回原来的诺亚?弗里曼了,有活力,能做点儿什么。
罗马犹太会堂博物馆周边的建筑作业还在进行,新建的大楼高耸入云,伫立在经历了好几世纪、破破烂烂的贫民楼之间。台伯河中央有一座狭长的小岛,上面立着好几幢政府用楼。站在河岸边,能看到犹太教会堂——一排宏伟的罗马式大理石建筑群。
犹太教会堂前有一圈围栏,一个年轻男子舒服地靠在上面。尽管寒气逼人,他却仅穿一件衬衫,肌肉紧实的黝黑手臂交抱在胸前,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注视着慢慢靠近的诺亚,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诺亚经过他身边时,男人主动打了声招呼。
“愿你平安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