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照得不太清楚,但足以认出文斯和艾米的脸。

“我能留一张吗?”罗伯特问,巧妙地装出自然而然的语气。

珍妮耸耸肩。“随便拿。”于是,罗伯特将照片收了起来。

“接着发生了什么?”他问,“我指的是文斯和艾米。”

“你可把我问住了。她被炒了鱿鱼之后,就和他一起离开了。她说文斯在南部找了份工作,在萨顿②上班。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俩。我看他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工作,但看她说话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她对他深信不疑。总之,我后来再也没见过她了。”

“你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吗?就是她对你说要搬去萨顿那次。”

珍妮记得。她可能还记得更多的事,但罗伯特适时离开了,留她一人张大嘴,惊讶地看着他离开。

坐车去萨顿只用了一个小时,但把萨顿报搜罗在一起堆在面前,又花了罗伯特足足一个小时。这个镇的报纸做得不错,大开本,整齐地叠起来,保存完好。在珍妮,里佐说的那天之后的两天里,罗伯特在报纸上找到了想要的新闻。用花纹装饰的新闻标题横跨整个头版页面。

新闻报道说,一万美金失窃。一位胆大包天的独行大盗闯入萨顿银行及信托公司,旁若无人地抓住经理作为人质,然后冷静地拎着装有一万美元现金的袋子逃走了。警方已全面出动,搜寻歹徒。破案指日可待……

罗伯特用颤抖的双手翻看接下来几天的报纸。警方放弃了追查,没有逮捕任何嫌疑人……

罗伯特小心地裁下了照片,照片上只保留了文斯的部分。银行经理焦急地看向照片,接着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是他!”他有些不相信地对罗伯特说,“就是这个男人!他变成什么样我都能认得。要是我能亲手抓住他……”

“在这之前,您还有其他要做的事。”罗伯特说。

“我可不想做什么交易。”经理警惕地说,“我要抓住他,要回被他拿走的每一分钱。”

“我说的不是什么交易,”罗伯特说,“你要做的,只不过是登报指认抢劫银行的歹徒。如果你照我说的做,明天警察就会来找你的。”

“这样就行了?”经理怀疑地问。

“就行了。”罗伯特说。

03

他再次坐在熟悉的房间里,周围放着报纸和证物。之前他唯一的担心是凶手会不会趁他不在家时警觉地逃离了。想到这儿,他甚至有些呼吸不畅,直到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微弱的、鬼鬼祟祟的动静。这说明,情况和他离开时一样。

他开始小心地检查自己辛苦搜集来的笔记。与那么多个人的谈话记录全在这儿了,足够让正义得到伸张。不仅如此,他痛苦地想到,这些记录也描绘出一个姑娘的一生。她一步一步地,踏入一个又一个背叛者为她挖下的坟墓。

每个曾与她有关系的男人,都堪称背叛者的代言人。父亲、校长、雇主,最后是她的丈夫,每个人都有罪。珍妮,里佐的话还回荡在罗伯特耳旁。

只要有人对她好,她就会马上全情投入。如果他先开口,先迈出那一步,他就会是那个人。那天她站在楼梯上看他的时候,或许就在等他开口,或走向她。现在一切都晚了,如今,他再也无法让她知道,这些笔记都意味着什么;无法让她知道,他都为她做了些什么……

如罗伯特所料,警方看到银行经理登出的声明后,按部就班地行动起来。他们把那篇声明研究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仔细端详那张照片,把罗伯特从一个办公室礼貌地送到另一个办公室,最终把他请到门牌上写着“克瑟林警长”的房间。房间里迎接他的男人是个瘦高个儿,嗓音温柔。

这是个漫长的故事——在这之前,罗伯特从未意识到这故事这么长,有那么多细节要解释——不过他还是一字不漏地说完了,自始至终都没被打断。最后,克瑟林警长拿起报纸、手帕和照片,凝视着它们,接着好奇地看着罗伯特。

“都在这儿了。”他说,“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惹这么多麻烦。你到底图什么?”

对一个陌生人倾吐最私密的梦并非易事。罗伯特艰难地挑选措辞。“因为她。我对她有感觉。”

“哦。”克瑟林警长理解地点点头,“你想和她私通?”

“不是,”罗伯特愤怒地说,“我们都还没说过话。”

克瑟林警长轻轻地敲击着面前的报纸。

“哦,”他说,“这些都不关我的事。不过你做得非常棒,棒极了。事实上,昨天我们在离你家几个街区的地方,发现了一辆车,车里有一具尸体。这辆车一个月前失窃,尸体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衣服、线头都没有,只是一具留有巨大伤口的尸体。要是没有你走进来,拿着一份从A到Z分门别类的完美证据,这件案子很可能放上一百年都破不了。”

“我很荣幸。”罗伯特说,“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嗯,”克瑟林警长说,“如果你想来警局谋个职位,随时来找我。”

他说完便走出了办公室,过了很久才回来,身边多了一个大块头,是一位态度冷漠的便衣侦探。这位便衣可怕地笑着。

“我们要把这件事做一个了结。”克瑟林警长对罗伯特说。说完,他朝新来的男人打了个手势。

他们小心翼翼地上了楼,站在门旁,克瑟林警长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阵。接着迅速朝便衣侦探点了点头,狠狠地敲了敲门。

“开门!”他喊道,“警察。”

一阵让人难以置信的安静。罗伯特觉得自己嘴巴发干,看着克瑟林警长和便衣侦探从别在腰上的手枪皮套里拿出令人胆寒的蓝钢左轮。

“别跟我要花招!”克瑟林警长咆哮道,说完突然抬起脚,用鞋跟狠狠砸向门锁。门被踢开了,罗伯特慌忙缩到楼梯间的栏杆后面——他看见了她。

她站在房间中央,毫无遮掩地面对着他。这梦幻般的时刻让他明白,此时她脸上的神色,正是每次面对背叛者暴露本来面目时的表情。她后退了一步,突然转过身朝窗户奔去。

“哦,不!”她哭喊着,声音正如罗伯特上次听到的那样,接着呼喊声便被玻璃破碎声取代。她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然后突然归于寂静。

罗伯特站在原地,咸咸的汗流进他的眼睛,咸咸的血流出他的嘴唇。窗户仿佛遥不可及,但他还是走到窗边,推开克瑟林警长,往下看去。

她蜷成一团,躺在人行道上。浓密的黑发散落在脸上,遮住了怒目圆睁的双眼。

便衣侦探已经走了,克瑟林警长还在,同情地看着罗伯特。

“我以为他把她杀了,”罗伯特低语,“我发誓他杀了她!”

“我们发现了他的尸体,”克瑟林警长说,“她是凶手。”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罗伯特恳求道,“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克瑟林警长一脸精明地看着他。“什么?”他说,“然后呢?等你向她告密,然后带着她一走了之?那样我们就真的有麻烦了。”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也无须多言。

“她只不过是突然崩溃了。”克瑟林警长解释道,“她以那的方式长大,不知道该往哪条路走,也没人能够信任……一切都是注定的。你无能为力。”

他走下楼梯离开了,留罗伯特一个人待在她的房间。他慢慢地环顾四周,看着她留下的东西,接着小心地拉过一把椅子,高高举过头顶,用尽全身力气朝那堵墙砸去……

注释:

①《翠谷香魂》(Green Mansions)是W.H.Hudson的长篇小说,一九五九年被改编为电影,扮演女主角利玛(Riam)的是奥黛丽?赫本。

②萨顿,英国英格兰东南部的城市。

抉择时刻

01

有的人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但是休?洛奇耶不属于这种有自知之明的人。大家都见过这类人——开会时,即使克制,他们尖锐的嗓音也会盖过众人的声音穿透而来;发表意见时他们会猛戳你的胸膛;所有问题都由他们总结陈词、一锤定音——我猜你们和我一样,对这类人又嫉又恨。恨是因为没人喜欢被大声指责或被戳胸膛;嫉妒则是因为每个人都希望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自我感觉良好,不用在乎别人的看法,戳着别人的胸膛高谈阔论。

对我而言,感谢我的工作,让我每天必须按时出现在这个混乱是常态的地方,唯一不变的,就是把头发梳成专门为公务员设计的滑稽发型。这让我发现越来越难以做出正常的判断。休有次察觉到,我拥有超群的领导力。他说我在单位里与众不同、出类拔萃。我并未因此乐在其中,不过——在此我再一次诅咒他们——我不得不说,他有权这么说。

撇开这些不谈,同时撇开休其实是我妹婿这一事实——你稍微仔细想一下,就会发现这层关系有多微妙——我非常喜欢他,和所有认识他的人一样。他是个高大魁梧的英俊绅士,红润的脸庞上有一双清澈的蓝眼睛。他性格直爽、外向,无论你说起什么话题,他都能马上理解。他的大方不容你拒绝,却是那种很少见的大方,他会让你觉得接受他的好意是在表达喜爱和好感。

我不敢说他有极强的幽默感,但有时候适度的幽默感已经足够了。休就是这样的人。他也有暴躁的一面,表现在当他发现你可能在某方面需要他的帮助,却没有来找他时,他会毫不留情地彻底忽视你。换个说法,你见到休十分钟后,如果他喜欢你,你最好向他提出些他能满足得了的要求。他们结婚差不多一个月后,我妹妹伊丽莎白就对他说,我多么渴望得到那幅挂在他山顶别墅私人画廊里的科普利①作品。如今,我仍能清楚地回忆起画被送来时我惊讶的心情。画用纸箱子包着,外面贴着他写的礼物卡,这么个庞然大物就突然闯入我简陋的家中。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还回去,最终我以“这幅画甚至比我住的整幢楼都值钱”和“而且它挂在我家的墙上一点儿都不漂亮”结束了这场争论。我想他肯定认为我在撒谎,不过休要评价一个人根本不需要费这么多口舌。

毫无疑问,是山顶别墅和洛奇耶家族两百年的历史,把休塑造成了这个样子。第一代洛奇耶族人在山顶盖起这幢能俯视河流的别墅,他们辛苦劳作,家族迅速繁荣起来;同样成功的后代族人继续大把投资、激情满满,逐渐在山顶别墅和外界之间筑起一道高不可攀的围墙。说实话,休更像一个生活在十八世纪的绅士,猛然发现自己竟身处二十世纪,只得尽量去适应罢了。

基本上可以这么说,山顶别墅就是旁边那幢久负盛名、却一直无人租住的别墅的复制品,气势宏伟,只需望一眼就足够引人驻足赞叹。别墅的外墙是粗石结构,大块的石头别有一番优雅风情,绵延至河边的广阔草坪常年有专人悉心护理,仿佛鲜绿色的地毯,微风拂过便神奇地泛出光泽。房子另一边是花园和小树林,马厩与附属的小屋藏于其中。穿过小树林,就是通往镇上的羊肠小道。这条小径也是礼貌与友好的象征,供住在沿路大宅里的人们分享。可以负责任地说,休一定是周围住户中往路上扔碎石最少的一个。

休迷恋山顶别墅,几乎一辈子都在这里度过;除非有迫不得已的可怕事情发生,否则他绝不出门;而如果你在外面碰见他,那就意味着他此时正在心里为何时回去做倒计时。如果你不够谨慎,就很有可能不知不觉间跟着他回了家,接下来你将再也无法离开这幢房子,眼看着宝贵的时间一周一周地流逝。我承认,自从妹妹把休带回家,我待在山顶别墅的日子比待在自己公寓的日子还多。

有一阵子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让伊丽莎白决定步入婚姻。因为在遇到休之前,她就像漂亮姑娘通常表现的那样轻浮、永远不知足。当我直截了当地这么问她时,她说:“太美妙了,亲爱的。正如我第一眼见到他时所设想的那般美妙。”

后来我得知,他们的初次相会是在一场美术展览上,展出一些类似超现代风格艺术品。她正专心致志地研究一件令人眼花缭乱的展品,察觉到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士正盯着自己看。然后——引用她自己的话——她尽量不让他尴尬,直到他突然问:“你喜欢这东西吗?”

这个突兀的问题显然远远出乎她的预料,但她不得不回答。“我也不知道,”她虚弱地说,“我应该喜欢吗?”

“不,”陌生人说,“这东西简直毫无意义。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些值得一看的东西。”

“于是,”伊丽莎白对我说,“我就像只小狗一样紧贴在他脚边,他一边带领我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一边告诉我什么是好东西什么是烂东西。他的声音高亢悦耳,我们走过之处都引起了围观。你能想象那样的场景吗,亲爱的?”

“能,”我说,“当然能。”我在脑中想象自己是休,身处那样的情境,我马上就意识到,任何事都不可能动摇他如钢铁般坚固的自信。

“哦,”伊丽莎白继续说道,“我必须承认,一开始我有一些迟疑,不过没过多久,我就看出他是真的懂,并不是信口开河,而且他真诚得可怕。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急切地想知道他的行事风格,包括处理任何事。世界上的其他人总是身陷各种各样的杂事,不知该如何抉择——晚餐吃什么,工作怎么搞定,该投票给谁——但休永远知道该怎么办。正是‘不知道’造成了所谓的神经紧张,和俗人之间复杂的破事儿,对不对?我决定带走休,感谢老天,把那些俗人都留给精神病医生吧。”

于是我们就来到了这里。在这个有着完美草坪的伊甸园,没有糟糕的神经质和复杂琐事,即使眺望远处的大海,也看不到一丝蛇的影子。一切安然,直到雷蒙德闯入的那一天。

那一天,休、伊丽莎白和我在草坪上散步,在八月骄阳的照射下,我们的行动变得迟缓,意识也渐渐麻木,而且都已经累得连礼貌性的闲聊都懒得说了。我躺在草坪上,用一顶亚麻软帽遮住脸,倾听周身夏日的喧嚣,享受极致的欢愉。

微风扫过不远处的杨树,发出一阵低沉的、有节奏的沙沙声;船桨划开下面的水,传来水滴的声响;拴在草坪上的某只羊,脖子上的铃铛不时发出的令人忧伤的叮当声。那群羊是休的心头好,他一直认为再没有什么比一群羊在上面漫步更能衬托草坪了。因此,每年夏天,都会有五六头肥嘟嘟、懒洋洋的母羊出现在草坪上,既满足了休的心愿,也为草坪增添了几分愉悦的田园风情。

首先让我察觉不对劲的是那群羊——铃铛声突然响亮起来,同时夹杂着咩咩的叫声,就像骤然遭到狼群的袭击。接着我听到休愤怒地高喊一声:“他妈的!”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比狼群更不和谐的东西——一只黑色的狮子狗!毛被修剪成滑稽的样子,戴着个红色的假领子,像个得意扬扬的小丑,正疯了一般追得羊群到处乱跑。很明显,这只狮子狗并没有伤害羊羔的恶意,大概只是把它们当成好不容易找到的有趣玩伴而已。但同样明显的是,这群慌乱的母羊可没理解这个意思,再这么下去,狮子狗没玩够,羊就都要逃到河里去了。

这一刻,我把休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此时,他已经跳过矮墙站在羊群之中,正一边把羊群赶离河边,一边冲这条脑子不好使的狗呼号指令。

“趴下,伙计!”他大喊,“趴下!”过了一会儿,他又像在命令自己的猎犬似的,严厉地发号施令:“走开!”

我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应该做得更聪明才对,看到狮子狗对各项指令置之不理,就该捡根棍子或者石头,吓唬吓唬它。狮子狗还在兴奋地狂吠,冲向羊群,休则开始徒劳地追赶起那条疯狗来。这时,从草坪边缘的白杨林那边传来个声音,那只狮子狗突然僵住了似的,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