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怎么会去南京?”

“他想说服我爹投资南京郊外的一个跑马场。我爹向来不怎么看得起这个人,他说这个人说话太浮,办事不牢靠。当时正好父亲遇到风寒,病得挺厉害,也不方便见人,便让我和哥哥接待她。周子安说的那些,我粗略算了算,我爹的收益根本没他说得那么多,这事,我当即就回绝了他……”

“你?”他想到八年前,她才十二岁。他真想看看十二岁时的她是什么样子。

“我爹那时候已经七十了,他大部分事都让我作决定——还有什么事吗?”她看起来已经十分疲倦。

“能不能告诉我,吃完晚饭,你去了哪里?”

“吃完晚饭,我直接回房休息了。”她冷淡地回答,“大概十点左右,二太太来叫我,说我哥哥出事了,我才下楼。”

“你在房间时,有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比如说?”

“比如说,有谁出去,有谁进来,或者奇怪的脚步声……”

她摇头。

“我睡着了。”

他还不想这么快放她走。

“你哥哥跟周子安的关系怎么样?”

“他吗?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八年前。如果不是今天他死了,我早忘了有这个人了。我再声明一句,我们跟这里的杀人案或者自杀案没有关系,我们只是过客。我哥哥才是受害者,他被打伤了。”

其实唐震云还有一件事需要确认。

她有一把枪。

也是那一年,为了她弟弟的案子,她再次去巡捕房找他,她恳求他抓捕凶手,人犯!

当时他正好把他大伯父的儿子,他的堂哥送出门。三天前,她指控他堂兄是最大的凶嫌,因为她说弟弟被杀那天,他堂兄曾开车路过她家的当铺门口,而当时她弟弟正好在门口跟同学说话。他当然不能因为堂兄仅仅开车路过当铺门口就把他当成杀人凶手。

那天,见他送堂兄出来,她大为光火,立刻就当面质问他。

“好吧!我早就该想到,你们都姓唐!你们是一丘之貉!你们唐家都是杀”

他向来不会计较她说话的态度,但她这句话惹火了在他身边的堂兄。堂兄一路跟着她,在一条小巷子里,他把她逼到墙角想要凌辱她。等他赶到时,堂兄正用膝盖顶着她的胸口撕扯她的衣服。

“快放开她!”他冲了过去。

但等他冲到他们两人面前时,却发现堂兄在发抖。“你让她放开我!”他几乎哭嚎起来。

他再一看,发现倒在地上的她,竟然举枪顶着堂兄的裆部。

“你杀了我弟弟!我让你一辈子当太监!”她像母狼一般尖叫着。他再看她,衣服也撕破了,头发乱成了鸡窝,脸上还有几道血印子,但她咬牙切齿的神情,他至今难忘。他相信,如果他晚到一步,她很可能真的会这么做。其实就算把堂兄的头打成马蜂窝,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她不知道,那天他们回去后,他在后院把堂兄狠狠揍了一顿,堂兄不仅掉了两颗牙,还断了三根肋骨。“你给我记住!如果你再敢动她一根汗毛,我就在你的脖子里开个洞!”他靠近堂兄的耳朵,务必使之能听清他说的每一个字。

虽然她已经跟他断交,他们的婚约也已经烟消云散,但在他的意识中,她仍然是他的女人,一辈子都是。他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

“我记得你有一把枪。”他道。

她皱起了眉头,“我的枪跟这次的事有什么关系?”

“能不能让我看看?”

如果她那把枪还在,那就可以免除她的嫌疑。

她也明白他的意思。

“你等等。”她开门进去。

他在走廊上等了一会儿,房门又开了。

她将一把左轮手枪递给了他。他检查了弹夹,子弹一颗未少。

她的嫌疑暂时消除了。

“好了吗?”她问他。

“好了。”

她向他摊开手。看着她的手,他真想抓住它,一把将她拉出这栋宅子,一直拉到大街上,他真想对着她大喊:夏英奇!当初我是因为喜欢你才跟你提亲的!

我根本不知道我大伯跟你母亲的关系!我更没想过我的家庭和你的家庭之间会有什么恩怨,我只想到我们,我只想过我和你!我发誓,如果当时我在南京,我不会让一切发生!我不会让大伯随意收走你的当铺。我发誓,我会站在你这边!

“请你把枪还给我。”她在催他。

他将那把枪放到了她手心里。

“我哥曾给我弟弟验过尸。”她忽然道,语调很平静,“他的脚踝有一处被划伤的痕迹!我哥说那是粗绳子造成的。”

“英奇,你能不能听我……”

她显然没兴趣听他说任何话,他只开了个头,她就转身回房,关上了门。

他就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她不仅恨他,还鄙视他。在她眼里,他只是一条咬伤过她的疯狗。

5.验尸结果

芳姑为自己倒了一杯热姜茶。上海雨水太多,最近她的风湿病又犯了,中医让她多喝点姜枣茶祛寒湿。她不喜欢生姜的辛辣味,但放了红糖和枣子之后,味道就变得复杂而有韵味得多了。在富贵人家当管家的好处就是,你不用自己掏钱去买吃的,只要主人满意你的工作,你可以在这里白吃所有的东西。

二十五年前,她来这里干活时才十八岁。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家里的老妈子为了邀功,故意欺负她,她心里既委屈又愤恨,一个人躲在楼梯下面哭。这时,有个男人走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两个热腾腾的鸡蛋。那时候正是冬天,他对她说,把熟鸡蛋滚在伤口上,好得快。

那是大小姐夏春荣的未婚夫周子安。他比大小姐小4岁,在她眼里,他跟大小姐一点都不般配。他英俊潇洒,能说会道。可大小姐呢,除了有钱,连半个优点都没有。想到他今后漫长的一生要陪伴在这样的女人身边,她为他暗暗叫屈。

那天半夜,他把她引到马厩里,两人在那里一直待到天亮。在那之后的一个星期,她几乎夜夜都溜去马厩。现在回想,那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那时候,她就知道她是不可能嫁给他的。就算是当妾也不可能,以大小姐当时的脾气,如果事情败露,她恐怕连命都保不住。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忍气吞声。

“这是今天的报纸。”她把报纸递给太太。

“上面有什么消息吗?”

“我没看。”

太太接过报纸的时候,严厉地看了她一眼。

“你哭过了?”太太道。

也许她是哭过了。毕竟,他是她这辈子唯一的男人。虽然她也恨过他,怨过他,但想到他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墓地旁边那间小屋里,她还是忍不住心酸。

他曾经是那么有活力的人,她还记得在黑漆漆的马厩里,他轻轻咬着她的耳朵,一句接一句地说着那些让她脸红的情话,这一生,不曾有第二个男人跟她说过同样的话。在跟他好之前,她甚至从未在镜子里好好看过自己。其实,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女人。

“别让他老婆看见!”太太低声斥道。

“我刚刚只是……”

她想找个理由搪塞,但看见太太冷冰冰的眼神,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对于他们的事,从头到尾,太太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但我还是忍不住,他真可怜,一辈子都在受那女人的气,现在还死得那么惨……”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得了吧。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太太白了她一眼,“你还记得你怀孕时他是怎么说的吗?他说,跟他没关系。什么男人!一点担当都没有!”

她叹了口气。当年如果不是太太替她隐瞒,悄悄把她送到乡下去,她真不知该拿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