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放心,由我动手。或许该说,我不想让我以外的任何人做这件事。”
“可是,那并不容易。”
“那么这样呢?如果先麻烦妳把针刺进去,之后再由我来接手,这样可以吗?还是说,那种药的毒性很强烈,只要针一戳进去就会死?”
“不,我想光是把针戳进去,应该不会产生任何作用。”
“那么,就麻烦妳这么做吧。只是还得借用妳的手,真不好意思。”
听山西这么一说,菜菜美低下头,然后默默举起手。
现在只剩下冬树了。他虽然低着头,却可感觉到众人的视线。这段时间有如恶梦。
“如果反对,请提出替代方案。”诚哉以冰冷的语气说。
冬树咬唇。他衷心盼望春子奇迹地恢复意识,但她依旧安静沉睡。
“我要先声明,就算你不举手,在场也没有任何人会怪你。”诚哉说。“谁都不想决定这种事。如果容我代替大家说出心声,我会说其实大家都对你抱持期待,期待没举手的你能提出替代方案。大家都是因为自己想不出替代方案,只好忍痛举手的。就连我也不想做这种事,就连我也一样对你抱着期待,虽然这样说很窝囊。”
听到诚哉的声音渐渐颤抖,冬树抬起头,他看到兄长的脸时吓了一跳。兄长的眼睛通红,泪水夺眶而出。
环视四周,其他的人也哭了,他们边哭边保持举手的姿势。
这让冬树明白了一点:自己的德道观其实非常肤浅。自己拘泥于“生而为人就该做正确的事”这个观念,但其他人不同。他们是打从心底为了与山西春子诀别而伤心,不得不选择这条路令他们绝望。
自己其实只是不想受伤罢了──冬树不得不承认。
当他缓缓举起手,大家的哭声变得更大了。
“表决通过,请大家把手放下。”诚哉的声音像是勉强挤出,但他的语调依旧镇定。他做个深呼吸后,看着山西。“那么,接下来呢?”
山西应声点头,朝菜菜美微微鞠躬。
“可以麻烦妳照刚才说的程序进行吗?”
知道了,菜菜美小声回答。
“不好意思。”山西看着诚哉。“能不能让我们单独相处?我不想让别人看到。”
“可是…”
“不要紧。”老人露出笑容。“我并不打算跟她一起死,这点你不用担心。”
诚哉微微点头。
“知道了,这样或许也比较好──那,我们先去隔壁教室吧。”
冬树等人留下山西与菜菜美,往隔壁教室移动。其中几人在被地震震乱的椅子上坐下,冬树和诚哉依旧站着。
“那种药,不知还有没有。”户田突然说。“那叫作沙克辛是吧?那种毒药,不知还有没有剩的。”
“为甚么这样说?”小峰问。
“你想想,今后说不定还会有这种事发生。看看外面的状况,谁敢保证不会再有人受伤或生病?如果确定不治疗就没救时,恐怕还是会做出跟这次相同的结论吧。”户田望向诚哉,像是要征询他的意见。
凝视窗外的诚哉摇头。
“要做出甚么结论,应该视每次的情况而定。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先尽最大努力,不让大家受伤或生病。”
话是没错啦──户田说到一半就打住,因为菜菜美进来了。
“结束了吗?”诚哉问。
“我把针刺进去之后就交给山西先生了。我离开房间时,他应该还没把药注射进去。”
“是吗。”诚哉叹息。
冬树的脑海中浮现山西手持针筒的模样。凝视着刺进妻子身体的针,以及即将夺走她生命的药,那一刻他在想甚么呢?也许在回顾二人携手走过的漫长人生,也许正在向妻子道歉,说自己无法救活妻子。
户田抛出的疑问犹在耳畔。今后发生同样情况的可能性极高,没有甚么可以保证将来发生意外或遭到病魔袭击的不会是冬树自己。过去他想得很简单,总觉得那种时候只要去医院就能解决问题,但是今后不同了。为了让其他的人活下去,自己说不定必须选择死亡。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好像走在漫长无尽的隧道中。
入口的门开了,山西繁雄站在那里。他的表情沉稳,彷佛是要来道早安的,但他的脸孔像白瓷一样毫无血色。
“结束了。所以,呃,我们可以出发喽。”
连冬树也感觉得出来,山西试图以轻快的语调表示这没甚么大不了的。他想不出该对山西说甚么话。
“是吗。”诚哉回应。“可以瞻仰一下夫人的遗容吗?”
“那当然没关系…”山西垂落视线。
诚哉大步走出教室,冬树尾随在后。
山西春子的脸上罩着白毛巾,她的双手在胸前交迭。这大概是山西弄的。
诚哉跪下,合掌膜拜。冬树看了也跪在地上,双手合什,闭上双眼。
大家大概都在做同样的动作吧,啜泣声传入耳中。
“告别式就到此为止吧。”
听到诚哉的声音后,冬树睁开眼。诚哉已拿起背包了。
“请各自拿好行李,我们现在就要离开这里。”
众人开始默默收拾行李,动作比起以往更利落。冬树也和大家一样,想把心思集中在收拾行李上。
“那么,我们出发吧。”诚哉说完后走出教室,其他人也跟在他后面。
山西在出口驻足,转身回顾。他眨眨眼,摇了二次头,但仅止于此。他不发一语地追上前行的人们。
就在他们离开校舍,才走几十公尺远的时候。震撼体内的低音突然传来,下一秒,地面就开始剧烈地上下起伏。
“大家快趴下!保护头部!”诚哉大叫。
这次摇晃极度猛烈,就算没有听从指示趴下,也难以站稳。冬树四肢着地,趴在水还没退的地上。
某种剧烈撞击的声音立刻传来。冬树抬头一看,他们刚刚还待过的校舍已倾颓瓦解了,像是被某种东西压扁的。
他们甚至无暇失声惊叫。
第18章
东京街头已没有所谓的“道路”了。原本的道路扭曲、龟裂、断成一截一截的。马路上,坏掉的车辆和瓦砾层层堆栈,泥水四处流淌。
冬树他们的目的地是总理官邸,大概还有十公里的路要走。如果走平整的柏油大马路,大约三个小时就能抵达。但是出发一个小时后,冬树已陷入绝望。这段路程的险峻程度超乎他的想象,简直就像在丛林中披荆斩棘,几乎找不到一处路面是平坦的,有时甚至还得用上绳索,拉较无体力的人前进。他们也常碰到马路上的巨大裂缝,不得不多绕一大圈路。和丛林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不用担心野兽的攻击,但是相对的,必须随时提防头上掉落的物体。
走过以前的锻冶桥街,来到日比谷公园附近,已经是出发后六个多小时的事了。过程中虽然一再短暂休息,但大家的疲惫都已到达顶点。尤其是带着腿伤的山西繁雄,已经一步也走不动了。
“哥,休息一下吧。”冬树对走在前面的诚哉说。
背负未央的诚哉,环视精疲力竭的众人后,瞥向手表。接着,他仰望天空,咬着嘴唇,似乎觉得很不甘心。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说得也是。没办法了,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他对大家说。
“在这里露宿吗?”户田四下张望。
也难怪他会这么说。如果是在以往那铺着大片柔软草皮的日比谷公园,露宿一晚或许不算甚么,可现在公园的状况非常凄惨。大雨过后,地面到处都是湿的。
诚哉环视四周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