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盆大雨浇灌着整座花提港。

  灯塔下亮起了一个光晕,手电筒的光束掠过童平的藏身地,他连忙将头埋进洞口的草地里,腥臭的烂泥味瞬间涌进了嘴里。

  “死了吗?”有人在说话,不是母亲的声音。

  童平从洞穴中支起上半身,看见母亲手里的电筒正照着地上的一个人,那个人正是她的大儿子——坦克。

  坦克仰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抬头望着母亲。也许是光线的关系,坦克脸上的表情尤为恐怖。童平特地注意了坦克右边的裤管,空荡荡的裤管在雨中皱作一团——假肢不见了。

  随着母亲手里电筒的移动,光晕定格在了坦克身前的草地上。

  纪老师面朝下趴在地上,雨点落在他的脑袋周围,泛起阵阵涟漪。他脸浸在了水洼里,死了。

  童平不由倒吸了口冷气,冰冷的雨水呛进了气管。

  “是什么声音?”坦克用颤抖的声音问。

  母亲的电筒光扫了过来,童平拼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再咳出声来,整个人倒退进洞穴里。

  “这种鬼天气,应该不会有人来这里的。”母亲没有发现童平。

  童平生怕被发现,不敢再发出动静,侧耳倾听着他们的对话。

  “淼淼,你先把腿装起来,我们必须把他处理了。”

  “怎么处理?”

  “他今天是偷偷约我来这儿拿钱的,连你爸都不知道,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他应该不会告诉其他人的。我们把他扔进海里,过不了多久他就变成失踪人口了。”

  一阵沉默,偶尔传来金属关节转动声,应该是坦克装好假肢,站了起来。

  “妈……”坦克带着哭腔叫道,“对不起。”

  “都已经长大了,快别哭了。你一定要记住,万一今晚的事情让除我们之外的第三个人知道了,就把所有的罪都推到我的身上。”

  “不行……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听话!你还年轻,与其两个人都付出代价,不如由我一个人来承担。”

  坦克声泪俱下,听不清他嘴里说着什么。

  “淼淼,快别站着了,来搭把手,帮我把他抬到海边去。”

  衣服的摩擦声,步履艰难的脚步声,不停吐着雨水的呼吸声,这些声音渐行渐远。童平从洞穴里爬出来,隐约看见一个向海边移动的光点。

  为了防止海啸,花提港的沿海区域建造了水泥的岸堤,要绕开灯塔旁的这些岸堤,必须走上很长一段路。显然,抬着纪老师尸体的母亲和坦克,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

  他们只有翻过两米高的岸堤,才能将尸体扔进大海里。

  海边的风很大,密集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疼,睁开眼睛都很困难。花了很大的工夫,抬着纪老师尸体的母子俩才抵达岸堤。

  母亲先爬上岸堤,然后在上面坐了下来,俯下身子抓住尸体的一只手用力往上拉扯,腿脚不便的坦克在底下奋力推顶着,尸体以一种非常怪异的姿态,吊将在岸堤之上。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如壁虎般的男人吸附在水泥的岸堤上,异常诡异。

  好不容易,他们将尸体拖上了六十厘米宽的岸堤。纪老师的尸体就像一头宰杀后的肉猪,横耷在岸堤之上。

  外面就是花提港的海了。

  汹涌的浪潮拍打着水泥岸堤,在暗夜里听起来就像某种野兽的咆哮,掀起的浪花时而溅湿母亲的全身。

  精疲力竭的母亲气喘吁吁,使出浑身解数将尸体推下岸堤。

  就在这一刹那,灯塔的灯亮了起来。

  就像话剧舞台追光灯下的主演,母亲、坦克和纪老师的尸体,构成了一幅异常诡异的定格画面。

  母亲喊了句什么,和坦克一起丢下尸体,跑进了光晕外的黑暗之中。

  童平不知所措,这个时候跑出去无疑会暴露自己。他蹲在一堆乱石的后面,脚下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一只男士皮鞋。这只鞋的鞋底不算太脏,纪老师下雨之前就到了灯塔,看起来像是他的皮鞋。

  狂风暴雨中,童平感觉有人从自己的身旁经过,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显眼的橘红色雨衣,雨衣的帽檐下露出宽大的下颌骨,大功率手持电筒射出的光柱照向岸堤上的尸体。

  赶来抢修的灯塔管理员,发现了纪老师的尸体。

  童平捏了捏右手臂,虽然是在阿尔法的世界中,可疼痛感依然真实。

  这漫长的一夜,似乎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昨晚的喧嚣重归平静,母亲已经准备好早餐。早起的父亲端着粥,关注着无线电里气象局发布的最新讯息。

  童平一夜没睡,昨晚擦破皮的手掌刺痛着,拿起筷子的手微微发抖。

  “你昨晚干吗去了?”父亲大口喝着粥,不动色声地问道。

  童平心里一紧,昨晚回来的时候,明明还听见父亲的鼾声,淋湿的衣裤他也泡进了洗衣盆里,父亲是怎么发现他昨晚外出的呢?

  “没……没去干吗!”先开口回答的是母亲。

  童平松了口气,原来父亲是在问她。

  父亲还想继续问,坦克的出现打断了他的思路。坦克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走路有点跛脚,装假肢的右脚一定是在昨晚的雨路中受伤了。

  一家人静静收听着无线电里女主播的声音,气象广播分析了昨晚暴雨的资料,涨潮的高度也达到了峰值,虽然今晨已经退潮,气象局依然提醒花提港居民做好防汛工作。

  “刚才我接到了学校里打来的电话……”父亲语气平和,可所有人都有不祥的预感。

  “他们说汤淼的医药费由保险公司支付,不用我们家来承担,让我们下午去学校办一下手续。”

  “真的吗?”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睛放出光来。

  “你是不是去找过姓纪的了?”父亲问。

  “没……没有啊!”面对父亲的质问,母亲局促不安地搓揉着围兜。

  “昨晚要是你没去找他,学校怎么会突然说医药费由他们来付了?”

  “真的没有。”母亲硬撑道。

  “还敢骗我?”父亲“咣当”一声把碗砸在饭桌上,起身走进了卧室。

  很快,他提着一个袋子走了出来,那个袋子和昨晚母亲递给纪老师的一模一样。

  袋子拿到了母亲的面前,能闻到一股被雨水浸泡过的咸味。父亲手腕一转,倒出钱袋里皱巴巴的纸币,它们就像一块抹布,全部都黏在了一块儿。

  “我倒要听你讲讲看,压箱底的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母亲不知该说什么,她不清楚父亲对昨晚的事情了解到了怎样的程度。

  昨天在学校里和纪老师谈完,父亲就多留了一个心眼,他料想母亲会私下动用这笔钱,本打算昨晚拦住母亲,可偏偏自己睡了过去。

  “怎么不说话?”父亲抓住母亲的肩膀,猛力晃了几下。纤弱的母亲就像风中的树苗,脚跟几乎站不住了。

  “爸,妈是为了我……”

  坦克连忙来劝,被父亲一掌推倒在地。

  “你们现在还把我这个一家之主放在眼里吗?居然联合起来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昨天是你在我的酒里下了药,不然我怎么会睡得这么死?门口的阿黄就是最好的证据。”

  父亲硬是给阿黄灌了一口昨晚喝的酒,不一会儿阿黄就躺倒在院子里,半睁眼睛吐着舌头,毫无知觉地昏睡过去。

  家里回响着父亲一个人的咆哮声,母亲偷偷把窗关了起来,怕被多事的邻居听见。

  父亲的愤怒不是空穴来风,昨天还苦苦相求的事情今天就办好了,钱也没有送出去,那么昨晚母亲出去干吗了呢?纪老师是花提港有名的鳏夫,让父亲很难不往男女苟且之事上面联想。

  “这事我不能跟你说。”母亲抿嘴道。

  “为什么不能说?既然做了婊子,就别立牌坊了!”

  “你浑蛋!”母亲给了父亲一记耳光。

  父亲的还击来得更快更有力,宽大的手掌将五根手指印清晰地印在母亲的左脸上。

  母亲顿时捂脸痛哭起来。

  坦克骂了句脏话,拖着伤腿冲向父亲,正撞在盛怒父亲的枪口上。父亲丝毫没有顾忌年幼的童平正看着一切,一把揪住坦克的衣领。悬殊的力量让坦克失去重心,毫无招架之力,父亲对准他的脸举起了拳头。

  “现在插播一条警方的特别消息……”收音机里女主播的话吸引了全家人的注意力。

  “今晨在花提港沙滩发现一具男性尸体,疑似他杀,尸体的头部和肩部有多处钝器造成的外伤,死因可能是溺水身亡,尸体身上所穿的衣服口袋里,发现大量的碎石块,警方判断是凶手故意放进被害者口袋里,以起到沉尸的作用。现在公布被害者信息,希望花提港的居民可以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协助警方尽早破案……”

  听到这里,屋内的每个人都露出了怪异的表情。母亲空洞的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绝望,坦克更是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挂在父亲的手臂上。

  “被害人名叫于如书,花提港本地人,职业是灯塔的管理员,死亡时间初步判定为昨夜十一点至凌晨一点。如果有人在这个时段内发现异常情况,请与警方联系,联系电话……”

  女主播的声音很轻,但好像给了父亲一记重拳,他慢慢松开举起的拳头,找了个椅子坐下来,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却怎么样也找不到打火机。瞬间涌出的各种可怕猜想,让他一时间难以平复。

  寂静了一分钟,父亲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是……是你们……干的吗?”

  母亲和坦克茫然地对视一眼。

  没有人回答,因为没有人知道答案。

  没有人注意到饭桌旁,睁着无辜双眼的童平,悄悄藏到桌子下的手。

  正是这双手,在昨晚那场风雨中,犯下了骇人听闻的命案。

  灯塔管理员发现了岸堤上纪老师的尸体,他顶着疾风骤雨快步走向岸堤,就在他经过童平藏身的石堆时,童平借着风力奋力推翻了石堆,一块块如足球般大的石块砸在了灯塔管理员的头上、身上、腿上,他连哼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乱石掩埋在了下面。那就像临时垒起的坟墓。

  不能让灯塔管理员报警,一旦坦克被捕,童平就没办法接近他,继续在他心中寻找藏尸体的秘密之地了。

  在阿尔法的世界里杀人,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童平也没有过多的负罪感,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在完成一项工作罢了。

  刨开乱石,童平的手掌被尖锐的石头磨破了皮,他不顾被冰雨刺痛的伤口,搬开管理员身上的一块块石头,确认对方已经咽气了。血污在大雨的冲刷中很快就消散了。

  这样的谋杀没有人会怀疑到童平的身上,一个尚未发育成熟的身体,便是洗脱嫌疑的最大证据。凭童平的体格,不可能赤手空拳将一个成年男人的尸体从海滩运到海里,之间还隔了一堵高高的岸堤,这些因素还是建立在忽略不计沙滩地面摩擦力的基础上。

  这是不可能犯罪。

  在搬完尸体上的石块后,耗尽体力的童平也是这么想的。

  他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把尸体挪动一两米,与大海间几十米的距离,以及那堵天堑般的岸堤,让他束手无策。

  童平无力地仰躺在海滩上,感觉后脑勺下面有异物,转头一看,是一捆麻绳。比大拇指还粗的绳子是灯塔管理员带来的,他用力拉了拉,绳子很结实,这是维修塔顶高处航标灯时系在腰间的安全绳索。

  岸堤外怒吼的海浪,不远处纪老师的尸体,童平将它们串联成了一条完美的犯罪线。

  想要把灯塔管理员的尸体抛进海里,必须借助安全绳索的力量。绳索长度足够连接两具尸体,可是绳索太粗,童平的手劲太小,没有办法打结。好在绳索两头都装有坚固的登山扣,管理员的衣服上就有可以固定的搭扣,另一头就扣在纪老师的皮带上,这样就轻松地将两具尸体串在了一起。纪老师的尸体趴在窄窄的岸堤上,手和脚垂在两侧,在风中幅度很小地摆动着,摇摇欲坠。那些砸死灯塔管理员的石块,童平把他们一块又一块地搬到岸堤旁,慢慢垒起了一个小石堆,直到他的手可以够到纪老师的尸体为止。童平站在石堆上,探出头能看见岸堤外的海水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已经吞没了画在岸堤外侧的红色警戒线,一波接一波的浪头拍打岸堤,海水连同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童平的手指冻得失去了知觉,用力将纪老师的尸体推下岸堤,一落进了海里,绑在尸体上的绳子迅速收紧,绷得笔直,岸堤外侧的绳子左右晃动着,尸体被卷进了大海的深处。

  童平转身顺着绳索看向灯塔管理员,他的尸体处在塔灯的范围之外,黑暗中只能看见手电筒发出的荧荧微光。

  整个世界仿佛都泡在了雨中,黑洞般的天际就像一只来自宇宙的巨兽嘴巴,随时都有可能压下来吞噬一切。

  童平焦急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