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黝黑的莫多像一团阴云逼近童平。

  童平非但没有丝毫的胆怯,反而令人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你终于露出马脚了。”

  眼前这个少年的沉着态度,一时间让莫多摸不着头脑,他感觉对方是在戏耍自己,愤怒地问道:“臭小子,你到底是谁?”

  “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之前被你杀害的几个中学生一点也不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莫多意识到这可能是个陷阱,手里的榔头开始让他有点无所适从。

  “你把他们的尸体藏到哪里去了?”童平反客为主。

  “我没杀人。你别胡说八道。”

  童平说:“这栋小楼的主人不是你吧,否则你怎么会连钥匙是哪把都搞不清楚?之前的失踪事件都发生在雨天,每当下雨你就会到这儿来,故意把路封了,将躲雨的少年骗进屋子里来,绑架并且杀了他们,把他们的尸体藏在这栋房子的某个角落里。”

  “是警察派你来的吗?”莫多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到楼梯口的窗户旁,透过缝隙观察着屋外的情况。

  外面的世界浸泡在大雨中,空无一人,这个小孩没有任何的援军。

  瞅准机会,童平从莫多的身旁冲了过去,回过神来的莫多一把揪住了童平衣服的后领,童平瞬间失去了重心,从楼梯上跌了下去,莫多猝不及防,被体重相近的童平一起带了下去,他们像两只陀螺滚落楼梯,直到撞上一楼的书柜才停下,几本厚实的书从书柜上震落下来,不偏不倚砸中了莫多的头。

  童平先一步起身,往大门跑去。

  不料大门已经被莫多反锁了。

  童平只得折回客厅,跑到每一扇可以打开的房门前,拧开把手后,发现不是洗手间就马上跑向下一扇门。他穿梭在屋子里疯狂寻找着洗手间,这是他唯一可以活命的机会。所有地方他都找过了,最后只剩下一扇灰色的门了。他推开大门旁的这间房门,灰色的房门不知用什么材料做的,推起来格外费力。好不容易推开足够进入的缝隙,童平侧身挤了进去。

  里面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各种垃圾。童平期待洗手间会在里面,可是除了光秃秃的石壁,这间屋子的墙上什么都没有。

  屋子外,莫多扶着脑袋,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所处的位置切断了童平所有的逃跑路线,童平只得在屋子上寻找防身的武器。童平明白,心虚的逃跑行为让先前的虚张声势都白费了,只有殊死一搏。

  突然,他的眼角瞥见墙角一块半透明的塑料布下面,隐约有一个人形的物体。

  难道是尸体?

  没有时间给童平做过多的考虑,他鼓足勇气,猛然掀开塑料布,布下面立着一个成年男人,他摇晃着倒向了他。童平忙双手扶住,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塑料模特。模特套着一身军装,双臂张开,在上衣没有遮住的肚子部位,有一个碗口大的洞,看起来里面藏着某种机关。

  一声巨响,在距离童平鼻尖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石墙骤然爆裂开来,一把榔头弹出老远。

  “妈的!没扔中!”莫多懊丧地挥了挥拳头。他的前额裂开了一道口子,可能是刚才被坚硬的书脊砸中了。旋即,他从背后亮出了一把菜刀,一步步朝死角里的童平逼近。

  手无寸铁的童平无路可退,他的背已经贴到了后面的墙上。他注意到莫多总是不自觉地瞟向那个模特,眼神中带着几丝忌惮。

  没准那个模特肚子上的洞里,有着莫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童平决心孤注一掷,他将右手伸进洞口,没等摸索几下,就听见一阵机械转动声,“咔嚓”一下,他感觉到手腕被死死地钳住了,任凭如何挣扎也动弹不得。

  他被铐住了。

  见童平中计了,莫多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很特别,果然也只是个中学生。”

  莫多走到地上的那把榔头旁,扔掉菜刀,拾起了榔头,他挤出难看的笑容,慢悠悠地对童平说:“没想到放在院子里防鸟的这个模特,用来抓你们这些臭小子再适合不过了。”

  “那几个失踪的少年,果然是你抓的。”

  “没错,是我抓的。”

  “他们还在这所房子里吗?”童平一边问,一边暗中挣扎着手腕,却被越箍越紧了,完全没有挣脱的可能性。

  莫多朝天花板翻了翻眼珠,答道:“算在吧。”

  “你把他们杀了?”

  “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莫多挥起榔头,劈头砸了过来,无处躲闪的童平只得举起左手挡了一下,转瞬而来的是一阵剧痛。

  童平的嘴里嚷嚷着什么词,而莫多怒吼一声,又是一下袭来。

  童平猝不及防,被正中要害。

  整个世界仿佛在童平的面前转了一个圈,最终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十、九、八……四、三、二、一。”倒数完毕,童平从自己的臂弯里抬起头来。

  他正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天空中的云雾散开,分不清地平在线上的是日出还是日落,建筑物的玻璃外墙反射出金色光芒,照得童平睁不开眼睛。

  “快来找我呀!”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

  是妻子麦晴的声音。

  虽然结婚已经四年,可妻子还是喜欢玩捉迷藏的游戏。

  打开阳台的门,卧室里播放着妻子最爱的情歌,歌手清澈的嗓音萦绕耳边,童平和着旋律轻唱着,开始仔细地寻找起淘气的妻子来。

  某年某月的梦醒时分,

  天空布满了阴云,

  我知道深情不会结冰,

  耳畔仍有流水的声音。

  夜夜呓语,

  难免还是有爱有恨。

  ……

  家里的环境童平再熟悉不过了,双人床是落地式的,床底没有容纳一个人的空间,大衣橱里塞满了衣物,妻子要藏在里面,一定会为腾出来的那些衣服放哪儿而头疼半天。门后、梳妆台下面的可能性都被排除,童平扫了眼床上皱成一团的被子,不明白妻子为什么连床铺都来不及整理就要玩捉迷藏。

  妻子不在卧室里。

  得出结论的童平来到餐厅后,大吃一惊,差点没认出这是自己的家。地上、椅子上到处散落着他的外套、内衣、袜子、皮带,顺着几个空的啤酒罐看去,餐桌上两个酒杯东倒西歪,还摆着没有吃完的残羹剩菜。

  是秋刀鱼干的吗?童平弓下身子,叫唤道:

  “嘬嘬嘬……秋刀鱼……嘬嘬嘬……秋刀鱼……”

  淋浴间里传来了奶声奶气的叫声。秋刀鱼是童平养的一只宠物猫,平日在家专横跋扈惯了,但妻子从不把秋刀鱼单独关进淋浴间里,因为它会打翻放在柜子上的沐浴液和肥皂盒等东西。

  家里有别人!童平幡然醒悟。啤酒不是自己爱喝的牌子,从没吃完的菜来看,也不是家里经常烧的那几个。童平越仔细观察,就发现越多的问题:家里所有的相架全部面朝下扣倒,电视柜里DVD的灯亮着,一定是有人将DVD的遥控器错当成电视遥控器了。童平拿起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频道定格在体育频道,可是童平和妻子最讨厌的就是体育节目了。淋浴房里潮气很重,镜子上的水雾还没有褪去,洗澡龙头也没有从花洒切换到下面出水的龙头,童平从不穿进冲淋房的布质拖鞋此时正泡在水里,还有人用了他冬天才会喷的那款男士香水。童平找来一根棉签,掏了掏淋浴房地漏的缝隙,几根染黄的短发挂到了棉签上,头发的主人不是童平或者妻子,因为这是染黄了的白头发。

  摸摸洗澡龙头,还有热水的余温。

  这个陌生人没准还在家里。

  书房门的锁舌不太灵活,如果不花点力气门是关不严的,但当童平把手搭在门把手上的时候,发现书房的门今天出乎意料地紧闭着。

  外人不知道抬一下门才可以关严的诀窍。妻子就在书房里,童平心里断定。

  和妻子约定捉迷藏的范围,是不允许超出这个家。

  他谨慎地打开门,书房里依然是原来的模样,一排整齐的书架下,摆着一只小茶几和一张舒适的沙发,打开的窗户旁,窗帘随风徐徐摆动,书桌上的台灯发出温馨的暖光,整个书房一览无余。

  墙角推在地上的一摞书吸引了童平的注意力,那摞书摆成了螺旋形,就像花提港灯塔里的楼梯,书堆上扔着两个沙发靠垫。乍一看整个书堆毫无特别之处,然而中央是个完全密闭的空间,善于躲藏的妻子一定可以藏身其中。

  正要伸手去揭书堆上的靠垫,童平脚边的秋刀鱼露出紧张的神情,它耳朵紧贴着脑袋,朝书堆发出低声的咆哮。

  “你怎么了,秋刀鱼?”

  秋刀鱼像没听见童平的话一样,伏低身子,一步一顿地接近书堆,就像一只即将捕食猎物的狮子。

  童平紧张地注视着秋刀鱼。书堆里藏的不是妻子,不然熟悉妻子气味的秋刀鱼不会表现出这么强烈的敌意。

  书堆里究竟有什么东西?童平等待着秋刀鱼为他揭晓答案。

  “童平?”身后突然传来妻子麦晴的声音。

  妻子说话的瞬间,秋刀鱼发动了进攻,猛然扑向了书堆。一只鸟从书堆里腾身飞出了窗户,秋刀鱼扑了个空,跳上窗台已经追不上了。它凝望远去的飞鸟,负气地叫唤了一声,独自失落离去。

  原来有鸟从窗户飞了进来。童平关上了窗户,感觉虚惊一场。

  “你怎么回来了?”麦晴问。

  “你不知道我在家?”童平心生疑虑,“你刚才和谁在玩捉迷藏?”

  “没……没人……”一屋子佐证让麦晴的掩饰显得苍白。

  “到底是谁?”童平语气严厉起来,他看妻子的表情就知道那个人还在家里。

  麦晴拦在他的面前,哀求道:“你别找了,我知道你是摸瞎子的冠军,但这种能力是让你用来找凶手的,今天求求你别找了。”

  童平立刻明白了,妻子在维护的一定是个男人。她越是阻拦,童平越是恼火。不知麦晴是不是有意大声说话,从童平刚才走出来的阳台传来了一阵碰撞声。童平看见一个黑影在阳台上一闪而过,他朝那人走去,却始终无法看清阴影中的那张脸。

  那个男人无路可逃,他似乎也有意等着童平走过来,不顾危险地骑在狭窄的窗框上。

  踏进卧室,往阳台每走一步,童平都感觉呼吸困难,他不知道该对面前的这个人说什么。只有胸口的火焰在燃烧,他随手操起了沉甸甸的水晶相架。

  “快住手!”麦晴发觉形势不对。

  然而一切看似无法避免。

  童平举起相架,左手却突然剧痛无比,他感觉脚下的地板如海浪一样在波动,他有些站不稳了。

  男人竟然朝他走了过来,他的脸几乎要碰到童平的鼻尖,可相貌依然是一片朦胧,只能看出他染过的黄发在脑袋周围勾勒出一圈通透的光晕。

  他从童平的手里轻轻接过了相架,嘴唇上翘露出洁白的牙齿。一片阴云袭来,童平似乎没有感受到疼痛,便轰然倒地。

  妻子最爱的那首情歌,音量越来越大,响彻耳畔。

  随着太阳穴的跳动,疼痛感从脑袋两边席卷而来,嘴里泥土苦涩的味道,让童平的意识清醒了过来。

  头痛欲裂,想摸一摸伤处,左手又是钻心般的痛。

  童平发现自己的身体还是中学生的模样,头上和左手都受了很重的伤,平躺在松软的土里动弹不得。虽然知道这不是真实的世界,可依旧难以忍受。

  这里是阿尔法的世界,一条超级计算机里的复杂程序,将它和人类的大脑相连后,可以幻化出身临其境的虚拟空间。这个空间里所有的人和事物乃至思想,看起来、听起来、感觉起来都和现实世界是一样的,而在这个空间里所发生的事,会映像出大脑中储存的记忆和潜意识。正因为如此,新世纪诞生了一种全新的刑侦手段,通过阿尔法的世界连接嫌疑人和警察的大脑,以此来获取其不肯供述的犯罪事实。

  这个技术的诞生引起了各界人士的广泛关注,对于使用阿尔法技术破案是否对嫌疑人的人权构成侵害的讨论,也分成了两大阵营,一方以司法界为代表,全力支持警方引入阿尔法的世界,不仅能够提高案件侦破的效率,还能对罪犯产生威慑作用。反对的呼声大多来自于互联网,有人表示通过这样的技术读取脑部信息,无法百分之百确定它的真实性。也有网友担心,这项技术会慢慢扩张到其他领域,到时候各种各样的丑闻被爆出,每个人的隐私都会以影像形式泄露出来。

  基于各方面的压力,警方宣布弃用这种刑侦技术。但在暗地里,在一些符合侦办条件的特殊案件上,还是偷偷使用了这种先进的技术。针对无法进行正常交流讯问的案件,追查时重要的嫌疑犯或者目击证人,丧失语言读写能力,甚至陷入深度昏迷,才被允许使用这项技术。

  在追查花提港少年失踪案的时候,警方锁定了犯罪嫌疑人莫多。他杀害了一名老年人,并住进了他的房子里假扮屋主,利用屋子诱骗路过的中学生进来,将他们残忍杀害。警察在追捕他的过程中,他不慎从山坡上跌落,导致脑部受了重伤,陷入深度昏迷。因为他的大脑及脑干并未受损,符合阿尔法受试者的要求。

  童平被任命为潜入者,进入由阿尔法在莫多脑中创造的世界里,这个世界由莫多的记忆构成,阿尔法会修正臆想中违背常识的现象,尽可能营造出真实的环境,让受试者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阿尔法的世界。

  为了消除受试者的戒备心,潜入者可以伪装成任何人,接近受试者套取有用的信息。这些信息虽然不能呈上法庭,但可以帮助警方找到直接有力的定罪证据。潜入者必须尽可能地掩盖身份,绝对不能让受试者察觉到身处于虚拟的世界里,一旦暴露,就会发生不可估量的可怕后果。

  花提港失踪的少年,也许被莫多囚禁在某个秘密地点,但也不排除遇害的可能性。这一次童平的任务,是要在莫多的脑中找到失踪少年的去向。

  这次任务并不顺利,童平化身少年作为诱饵,却让自己陷入了困境。如果在阿尔法的世界里死去,童平的意识也会随之消失,现实世界那头的他会陷入和莫多一样的深度昏迷之中。

  而此时,死亡并不是童平最为担心的。他挥之不去的念头,是为什么会在莫多的脑袋里看见自己家里发生的事情?这是莫多记忆中的事情,还是他的潜意识?那个染了头发的男人又是谁呢?

  童平强忍着疼,努力抬起脖子,想先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躺在一个潮湿阴暗的,木制的狭窄空间里,老鼠嗞嗞的磨牙声听得十分真切,像在抗议他侵占了它们的领地。低矮的天花板带了一些弧度,最低处距离他的脸不到十厘米,童平把耳朵贴上去,能听见雨点滴落的声音。以莫多的体格,没办法把童平移到很远的地方,所以现在还在小屋的周围,这里应该是隐藏在屋子某处的地窖。

  连翻身都困难的地窖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容得下其他尸体的地方。童平放松脖子,在黑暗中沮丧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