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很难过?”我问他。
他说,全家人依次赶到医院,呼天抢地号哭,他真想坐起来呵斥一顿,还让不让人好好去死了?当他看到小孙女从学校赶来,趴在自己胸口哭得梨花带雨,尸体都忍不住要哭了,好想再抱一抱她,摸摸小羊角辫子,在脸蛋上亲吻个够,哪怕每次儿媳妇都会嫌弃老头子不干净。
我认真地倾听,不时回他个笑脸或大拇指,有时也配合他的情绪,打上一串省略号或发个哭脸。老头还算积极乐观,说要是得了某种慢性病,在病床上折腾一年半载,消耗几十万医药费不说,还得让老婆和儿子辛苦守夜,被儿媳妇白眼,最后依然逃不了翘辫子的结局,还不如突发心脏病,顶多大小便失禁。唯独临死前没能多看小孙女一眼,留了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老头详细介绍了太平间一一第一次在这儿过夜,四周全是尸体。虽说这鬼地方温度很低,但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腐烂味。有人进入太平间,将他推出走廊。深更半夜,医院里有些恐怖,我问他有没有见到鬼,他先说没见到,接着说不对,自己就是鬼!他被抬进一辆黑色面包车,车皮外是殡葬车的标志。车轮颠簸,载着尸体来到殡仪馆。
微信对话持续一整夜,第二天我双眼通红地去上班了。午后,几个同事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有病之类的,但我不在乎。我只担心尸体会烟消云散,着急地在微信上叫他:“你还在吗?”
没等几秒钟,他就有回音了:“在啊,我在化妆呢。”
殡仪馆的化妆室,有个中年妇女在为他敷面膜,这是家属花钱增加的一项服务,让老爷子走得面色好看些。他说过两天就要火化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两天。我说我非常荣幸,可以在微信上陪伴你度过。
小时候,老人死后会在家布置灵堂,让尸体过一晚再送走。守灵夜,自然是最漫长的那一夜。大人们撑不住打了瞌睡,虽然被警告不准靠近尸体,但我会偷偷从床上爬下来,守在死去的爷爷或奶奶身边。老人活着的时候,并不怎么喜欢我,说我这孩子性格怪怪的,不讨人喜欢——没错,我不讨活人喜欢,直到现在都是。灵堂中一片寂静,我跟死去的老人说话,告诉他,我想再被他抱一抱。不骗你的,我能感觉到灵魂存在,他想回到人间,跟我一块儿玩,教我挑棒棒、下象棋。这时大人们突然醒来,看着我在跟死人说话,都觉得这孩子是不是有病。
是啊,老人们的魂一定都还在啊,离不开这个世界,那时候如果有朋友圈,成为尸体的他们大概也很活跃吧。
再回到我的微信,我问这唯一的好友:“你的老伴呢?”
“我不喜欢她,一辈子都不喜欢!”
他们经常吵架,从“文化大革命”吵到移动互联网的时代。老婆样样管他,不准藏私房钱,不准乱交朋友,就是对他不放心。快退休了,老婆经常突然袭击要抓奸,其实啥事都没有。六十岁那年,他提出离婚,其实已酝酿多年,离婚协议书都备好了。老伴当场哭了,看到她眼泪滴答,他缴械投降,继续老实过日子。有人算过命,她很长寿,至少能活九十岁。
尸体的最后一天。
我的朋友在微信上直播自己的葬礼。他穿着寿衣,躺在水晶棺材里。家属们哭声一片。原单位领导致辞,然后儿子致辞。儿子四十多岁,政府公务员,混得不错,葬礼不寒碜,收了不少白包。小孙女没太伤心,在没心没肺的年龄,爷爷不怪她。三鞠躬后,哀乐响起。当老伴趴在送去火葬场,老伴和儿子一路陪伴,儿媳妇带孙女回家,还要管宾客们豆腐羹饭。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的尸体朋友,被推进火化炉,发了毕生最后一条朋友圈——
“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自此后,我的微信忙个不停,每个礼拜都有人加我,无一例外自称尸体。大部分在刚死不久,等待葬礼和火化的阶段。年龄普遍在七十以上。有男有女,但老头子居多,因为男的寿命比女的短。我的这些尸体朋友啊,有的为丧命暗自悲伤,有的却有重获自由的快乐,更多的是合不得凡间亲人。他们对我很友善,在尸体的世界里,我是唯一能和他们说话交流和解闷的。就算是性情内向的死者,也会跟我滔滔不绝地聊天,为了排遣无边黑暗里的孤寂。
我认识一个中年尸体,四十四岁,死于癌症。拖了三年,接受各种化疗与偏方续命,头发早就掉光,瘦得不成人形,不晓得吃了多少苦,为治病卖掉一套房子,老婆辞职在医院守夜。当他躺在殡仪馆,却说开心,终于解脱了。他在朋友圈发各种笑话和段子,尤其喜欢开死人玩笑,被烧掉前的几天,他成了我的开心果。
还有个家伙,年龄跟前一位一样,也是四十四岁时得了癌症。他放弃治疗,取出存款,与老婆离婚,周游世界,吃喝嫖赌,也拖了三年。他的结局在大洋彼岸,金碧辉煌的赌场,昏迷在一个兔女郎的怀里,没送到医院就器官衰竭而死。成为尸体以后,他却说自己莫名的悲伤,人早已不管他了,骨灰将快递回中国。
在我的朋友圈,每个人出没的时间都很有限,长则一两个星期,短则几个钟头就销声匿迹,但留下许多有意思的内容。有个阿森纳球迷,死后还在分析今晚的英超,为选手们加油鼓劲。休斯敦火箭的球迷,不断发九宫格照片,全是哈登的英姿。
尸体在朋友圈发照片,是怎么做到的呢?显然不是手机。我看到一些奇怪的角度,从空中俯拍,从地面仰拍,更像鱼眼镜头。有人进火化炉的瞬间,拍了张火焰汹涌的照片。还有玩自拍的,真是不要命了(我好像说错了什么)!那是具如假包换的尸体,三十多岁的女人,死于车祸,脸部完好,皮肤底下泛出铁青色,看着有些恶心——灵魂以另一种角度看自己,生前必是个自拍爱好者,死后纵然没有自拍杆,也忍不住要发朋友圈。
有个外国朋友,在非洲工作,撞上恐怖袭击被炸死。现在尸体还没被发现,孤零零地躺在乞力马扎罗山脚下。一群野狗正在啃噬尸体,同时激烈地撕咬缠斗,远处有头狮子虎视眈眈,让他想起伟大的海明威。而他即将通过野狗们的肠胃变成粪便。他在朋友圈最后发的那句英文,“AShes to ashes,and dust to dust”,我查了很久方明白——归尘,土归土。
而在我的朋友圈里,那么多尸体好友,哪一个跟我保持的友谊最久呢?
那是一个姑娘。
跟其他尸体不同的是,她不是自然死亡,也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她是个高三学生,还没有谈过男朋友。有几个男生追过她,但没被她看上过,因为她只喜欢TFBOYS。有天晚自习,放学后她独自回家,司机是个邪恶的中年男人,用迷药蒙住她的口鼻,几秒钟就让她昏迷了。
在那个忧伤的春夜,细雨霏霏,晚风沉醉。她不知道车子开了多久,等到苏醒,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发现自己被强奸了。之后,还没来得及痛哭,对方就用铁锤重击她的后脑勺,然后狠狠掐她的脖子,杀死了她。
凶手是个变态狂,死亡前一瞬间,她第一次看清那张男人的脸。她还没来得及恨他,也没想到被强奸后怀孕之类的糗事,整个大脑只剩下恐惧,如果自己死了怎么办?真的很害怕变成一具尸体。
她变成了一具尸体。
死亡是什么感觉?的确有个隧道一样的东西,好像把一辈子的经历,变成电影在眼前回放,不仅有画面还有声音和气味,包括皮肤的触觉。出生时的啼哭,吃到第一口奶的滋味,少女时代的喜怒哀乐,暗恋上初中体育老师…哪怕最微弱的情绪,无病呻吟的叹息,都不会错过丝毫。
隧道尽头,她回到自己身体,不再感到疼痛、窒息与绝望。丝毫不能动弹,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尽管很想尖叫,哪怕撕破嗓子。男人将她装入麻袋,刚死的身体还没僵硬,关节可以活动,体温残留在三十度。麻袋装入汽车后备厢,后半夜,不知开了多久,她记得自己被那家伙从地上拖过,冰冷冰冷的,害怕是到殡仪馆。后来才觉得,要是被拖到殡仪馆或火葬场,实在是件太走运的事了。
她被塞进了一个冰柜。
冷气很足,零下二十度,但在尸体界,这样的温度非常舒适。冰柜不大,长度不超过一米五,大概是冷藏雪糕的吧,横躺着放在地上,像口小小的棺材。她是个高挑瘦长的女孩,只能弯着膝盖塞进去,双手蜷缩胸前,臀部顶着冰柜内壁,额头靠在门内侧,脸上结了一层霜花。
她告诉我,她没穿衣服,遇害时就一丝不挂。当她在微信上找到我时,恰逢自己的头七。她已习惯于光着身子,沉睡在冰冷的棺材里。但她保持着少女的矜持和尊严,对于自己身体的描述,仅限于此。
每个夜晚,我无数次想象她在冰柜里的模样,一丝不挂的睡美人,肌肤如雪,发似乌木。身体微微隆起与曲折,还有婴儿般蜷缩的姿态,将隐私部位掩盖起来,没有丝毫肉欲之感。好像只要王子打开冰柜,一个轻轻的吻,就能唤醒她。复活和重获生机的她,仿佛枯萎的玫瑰再次绽开,干涸的溪流再次汹涌。
我看了她的微信图片。她留过假小子的短发,在学校门口喝奶茶,逛小书店,买漫画杂志和盗版书。随着时间推移,姑娘越长越漂亮,头发渐从耳边长到肩膀,又慢慢垂到胸口。她学会了使用美拍软件,留下一张又一张朦朦胧胧的自拍照,不是噘嘴就是把镜头向下倾斜四十五度。
可怜的姑娘,为什么会被死变态盯上?大概就因为这些微信里的照片吧。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给了我一串可爱的表情,只打了两个字:小倩。
好贴切的名字啊,我问她在哪里,但她说不清楚,她在内陆的一个小城市,遇害以后被关在后备厢,不记得冰柜在什么地方,虽然能使用微信,但无法给自己定位。
我要向警方报案,她却说案子已经破了——朋友圈分享的新闻《花季少女晚自习后失联,全网发动微博微信的力量寻找》。强奸和杀害她的那个变态狂,很快就被警察发现了。这个家伙持刀拒捕,被当场击毙。凶手没留下过多线索,但在他的床底下发现一个地下室,里面有四台冰柜,各藏着一具女孩的尸体。至于小倩,没人知道她在哪里,未必在她与凶手所在的城市,也许远在千里之外。公安局的记录中,她仍属于失踪人口,爸爸妈妈还在满世界张贴寻人启事。
我想,只有办案的警察清楚——这姑娘十有八九已不在人世了。
有一晚,她给我发了语音。
短短十几秒钟的语音,我犹豫了大半夜,第一次感到害怕——我还没听到过尸体说话。熬到天快亮,我才在被窝里点开语音。
一个少女的声音,带有南方口音,嗲嗲的,柔柔的,像正在烈日下融化的一枚糖果。
“嗨!我是小倩,忽然很想你。我这里没有黑夜,冰柜里永远亮着灯。但我想,你现在在黑夜里。如果,我打扰你了,向你道歉。”
这声音令人无法相信她只是一具尸体,赤身裸体,在零下二十度的冰柜里躺了无数个日夜。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手机拿起又放下,按下语音键又松开。我走到镜子跟前,小心翼翼地说话,仿佛对面不是自己,而是那具美丽的尸体。
终于,我语音给她一段话:“小倩,感谢你!”
笨嘴笨舌的我,原本想好的一肚子甜言蜜语,还用记号笔抄在手掌心里,一句都没说出口。
半分钟后,收到她的回答:“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哦,你的声音很年轻,就像我喜欢过的男生的声音。对了,我问你啊,跟尸体交朋友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嘛,令我一时语塞。跟尸体交朋友什么感觉?就像跟志同道合的同学交朋友,跟单位里说得上话的同事交朋友,跟公交车上偶遇的美丽女孩交朋友…不就应该是那种平凡而普通的感觉吗?虽然,我的生活里并没有出现过以上这些人,除了我亲爱的尸体朋友们。当这些人活着的时候,也不会多看我一眼吧?我们更不会发现彼此的优点,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哪怕说过话也转眼即忘。直到现在他们才会看到我的闪光点,不仅仅因为我是世界上唯一可以跟尸体对话的人,也不仅仅因为我是冰冷的停尸房里唯一的倾诉对象,还因为我像小动物般敏感,以及玻璃纸般脆弱。
我和她认识了一年半,共同度过了两个夏天和一个冬天。通过万能的朋友圈,我们愉快地玩耍着。我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赤身裸体的少女,宛如刚出生的婴儿,蜷缩膝盖和双手,保持冰柜里的姿态,每个夜晚躺在我枕边。而我只是默默注视,与她保持五到十厘米的距离,绝不碰她一根毫毛。我的睡美人。
今年夏末,她告诉我,她遇到一些麻烦——虽说还躺在冰柜里,但偶尔会停电。你知道的,家里冰箱停电的后果。她说断电时间不长,顶多一两个钟头,但会特别难受。气温从零下二十度,上升到零上二十度。她不知道冰柜外面是什么,如果是地下室或冷库还好些,要是普通民房,甚至街边的冷饮店,几乎紧挨灼人烈日,就惨了。每次停电,她都会浑身不舒服,尽管死人是不会感到疼痛的,也许是心理上的莫名恐惧。原本雪白的皮肤确实有些变暗,经过断电后的高温,肌肉从冰冻的僵硬,渐渐柔软,仿佛正在融化的雪糕。她还能感应到,冰柜外面有苍蝇在飞,骇人听闻的嗡嗡声,像飞临广岛上空的轰炸机。
她很害怕,自己即将腐烂…
整个秋天,手机里不断传来这些可怕的消息,让我在每个深夜与黎明心急如焚。
老天哪,我不想失去这个最好的朋友——不得不承认了——我没有活人朋友,我的朋友全都是尸体,但其中对我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叫小倩的女孩。
于是,我通过微信告诉她:“我可以说我爱你吗?”
她回答:“我也爱你。”
第一次听到女孩这么对我说。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冬至前夜,她说冰柜断电了,超过十二个小时。她快要完蛋了,黑色彻底覆盖额头,像没有边界的夜。不知从什么缝隙里,钻进了一些肮脏的昆虫,苍蝇正在她的嘴唇上和鼻孔里产卵…
她说出一个秘密,“对不起,亲爱的,我欺骗了你。”
“冰柜没有断电吗?”
“不是啊,冰柜已经断电了,但我知道自己在哪里…”
我看到她打出了一长串地址,原来是一家生鲜食品加工厂,就在她所在的城市。
她说,既然已经死了,对于世界也没有什么依恋,更不愿意被别人发现自己的尸体——如果离开冰柜的环境,肯定会很难看吧?爸爸妈妈看到她的尸体,无法想象他们痛苦的样子。
“哎,我可不想看到我妈再为我哭了。”
小倩接着说,她也不想在公安局做尸检。法医肯定会检查她有没有被强奸,那多羞耻啊,好像又被强奸了一遍。最后就是火化。她天生不怕冷不怕冰,却怕热怕火,虽然尸体不会感觉到疼痛,但是想想在烈焰中化为灰烬,实在是件令人恐惧的事啊!
她觉得在冰柜里也挺好的。永远这样下去,每天看看自己,刷刷朋友圈,了解天下大事、娱乐八卦,谁跟谁劈腿啦,哪个小鲜肉又出道啦,某个明星又被扒出来整过容啦。最重要的是,有我这个深深爱着她的男人存在,让她一点儿都不会感到孤独,还有种热恋中的感觉,这样度过剩余的漫长人生,直到我渐渐变老死去,同样成为一具尸体,死了都要爱,不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超级浪漫的韩剧里才有的故事吗?
我在微信里打出无数个感叹号,发誓飞过来帮小倩把冰柜的电源插上,并且保证不泄露她的秘密,不把她的尸体交给任何人!
当晚,我乘坐红眼航班,千里迢迢来到她的城市,找到那家食品加工厂。凌晨时分,偌大的厂子里没有人,堆满了冷冻食品,每天早上要供应市场。厂子最后面的小院,有个废弃的房间,门口锁着粗大的铁链子。我用铁钳绞断链条,闯入埋葬我的小倩的“坟墓”。
没错,我看到了那台冰柜,手电照射下发出阴惨的反光,横卧在地上如同棺材。
而我心爱的睡美人,就躺在这具棺椁深处,静静地等待我的亲吻。
打开冰柜之前,我发现电源线被拔了,插座上有台山寨手机在充电。我重新把冰柜电源插上——谢天谢地!冰柜没有损坏,很快重新运转,发出一如既往的噪音,宛如一支秋天安魂曲。
希望尸体还没有腐烂,苍蝇的卵也没有那么快孵化成蛆虫。我的右手放在冰柜的门把手上,左手整理自己的头发,不要弄得像个屌丝似的,努力保持最帅的姿态。
时间无比漫长,仿佛长过我们每个人的一辈子。虽然我没结过婚,却突然有种新婚前夜的恐惧与慌张。右手仿佛被凝固在白色的门把手上,我与她就这样合为一体。
闭.上眼睛,打开冰柜。
我还有一分钟的时间,用来停顿和想象,她蜷缩在冰柜里的模样——尽管是个裸体的少女,我却感受不到丝毫色情,而是像我们每个人,刚从妈妈的子宫来到这个世界一样,赤条条的纯洁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