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房间非常干净,床也铺得整整齐齐。墙上钉着海贼王、火影忍者、名侦探柯南的海报,书架摆满各种悬疑和耽美小说,有一排全是我的书。床头摆放几十个玩偶和手办,木头床架的小贴纸,最早从她幼儿园就贴上了。电脑台有许多照片,小婴儿的满月照,一周岁的限制级裸照,跟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的全家福,读托儿所穿小裙子,幼儿园参加万圣节活动扮女鬼,上小学戴上红领巾,小学毕业出落成美少女,到初中就是万人迷的节奏,直到她被杀前的一个月,站在学校操场上做了个剪刀手,还对准自己的脖子。一语成谶。

显然,在她死后,将近整整一年,爸爸坚持每天打扫房间。他把女儿的闺房,保持跟她生前一模一样,仿佛哪天女儿回到家里,就能立刻躺到床上睡觉。看起来虽然轻松,但对于一个离婚多年,五大三粗,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男人来说,却是一件无比艰巨的事啊。

对不起,我能单独在这房间里待一会儿吗?我掏出一把香和蜡烛,说要给他女儿点香。

男人木然地点头,也不担心是否会意外把房子烧了,便退出去了。

我真的点上一束香,放在充气娃娃面前,仿佛面对少女遗像。

萌鬼幽幽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吗?因为,人死以后,见到自己过去的一辈子,就可以了无遗憾,开开心心去投胎了。我也不用等待做王思聪的女儿,随便找个普通人家,哪怕做个矮挫穷的女屌丝,但只要爸爸妈妈疼爱,家里平平安安不折腾,长大过程中没有变态杀手,没有猥亵女生的男老师,到二十来岁顺顺利利嫁了,也就很幸福了吧。

我不响,不得不又点头,有什么热热的液体,从我的眼里滑出,该死的。

过去,我一直不喜欢爸爸,说他是个拿不出手的垃圾,喜欢充气娃娃的变态。但他上班很辛苦,白天做保安,晚上去夜总会看场子,每个月几千块收入,大部分都给我买衣服。他给了我许多零花钱,每次同学们派对,我能拿出最好的东西给大家分享。那台IPHONE5,也是爸爸咬着牙给我买的。他那么喜欢充气娃娃,是为了不用讨老婆,可以省下许多钱,未来给我做嫁妆。要是我还活着,碰到现在IPHONE6上市,就算让他割个肾给我去买,他也不是不会认真考虑的。我想,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除了他,没有第二个。

我继续不响。

充气娃娃闭上眼睛。

她的灵魂走了吗?顺利前往投胎?渡过忘川水,走过奈何桥,喝碗孟婆汤…她将在某家医院的产房呱呱坠地,十六年后又是一个萌妹子?她还会认得我吗?

我也闭上眼睛,等待了十分钟,仿佛有什么气流,从我的脸颊边擦过。

是她吗?还舍不得我?环绕着我,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我在口中默念,希望她离我远去。虽然,我会很想念她的。

充气娃娃依旧在那里,再也不会动了,也不会眨眼睛,我用力捏了捏她,没有任何反应。

她又变回了一堆塑料。

至于一只萌萌哒的鬼,芳踪无觅,不知世间何处。

永别了,萌鬼。

使命终告完成,尽管大仇未报,但我会继续寻找变态凶手。

而我也不想把充气娃娃扔在这里,倒不是担心她爸爸会使用这个娃娃,而是怕他像过去那样把她给烧掉了事。

我扛着娃娃走出闺房,向男人告别,他蹲在地上抽烟,再没说过半句话。

走下楼梯前,我回头说了一句:喂,你女儿让你少抽点烟!

他怔怔地看着我,眉毛拧成一团,狠狠掐灭烟头。

回到楼下,我把充气娃娃重新绑在副驾驶座上。

开车重新上路,她安静地躺着,无忧无虑,与世无争,空空的躯壳,香香的皮囊。

飞驰上内环高架,我把电台调到古典音乐的频率,正好响起古风的琵琶语。

瞬间,万物安静如许。萌鬼垂首,琵琶丝丝,万叶千声。

副驾驶座上的充气娃娃,蓦然睁开双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咬着我的耳朵说——

沧海月明珠有泪,

感觉自己萌萌哒。

嫦娥应悔偷灵药,

感觉自己萌萌哒。

何当共剪西窗烛,

感觉自己萌萌哒。

昨夜星辰昨夜风,

感觉自己萌萌哒。

神女生涯原是梦,

感觉自己萌萌哒。

飒飒东风细雨来,

感觉自己萌萌哒。

可怜夜半虚前席,

感觉自己萌萌哒。

深知身在情长在,

感觉自己萌萌哒。

刘郎已恨蓬山远,

感觉自己萌萌哒。

恐是仙家好别离,

感觉自己萌萌哒。

来是空言去绝踪,

感觉自己萌萌哒。

二月二日江上行,

感觉自己萌萌哒。

总把春山扫眉黛,

感觉自己萌萌哒。

寻芳不觉醉流霞,

感觉自己萌萌哒。

马上琵琶行万里,

感觉自己萌萌哒。

第16夜 万圣节的焰火葬礼

真美!原来白天放烟花也这么好看!惜朝,告诉你,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烟花了!

——《逆水寒》电视剧版(原著:温瑞安)

现在,我最怕一句话:我是看着你的书长大的。

以后,还会有一句话:我是看着你的书长大的一直看到我死了。

比如,一只萌萌哒的鬼,比如胖子君,比如他,比如她,比如它。

胖子君往生的那年,刚满二十九岁。

当他被拉到殡仪馆的深夜,殡葬车终究没能扛住,石破天惊地爆掉一个轮胎,司机说这辈子没拉过这么沉的尸体。

万圣节的前夜,三个男人推着小车,方才把胖子君抬下来,艰难地送入遗体化妆间。

今晚值班的化妆师是小灵。闲了三天的她,正躺在殡仪馆的女生宿舍,看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悬疑小说。她扎上头绳,换好工作服出来,戴上手套和口罩,看到了胖子君。

按照行话,不能管这个叫尸体,必须叫大体。她照例向大体鞠躬,说了一套祝福语,恭送死者往生。

没家属吗?

他还不到三十,家里父母早就哭得不省人事,其他亲戚没这胆量,更不敢担责任。

胖子君挺着小山似的肚子,仿佛睡着了的北极熊,又像因公殉职的相扑运动员。化妆台像一张床,坚固的塑钢材料,四脚发出吱吱声响,让人担心随时会被压塌。死者的双眼睁着,厚重眼皮底下,瞳孔扩散,目光暗淡,角膜轻度混浊。

虽然,小灵不是法医,但按照她的经验判断,死亡时间在二十四小时左右。

怎么死的?她继续问同事,从前也碰上过遇害的大体——有胸口被丈夫捅了几十刀子的,有脑袋被老婆剁下来的,有火车站半夜里被劫匪勒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