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余下的一辈子,所能做的只有两件事。”秦北洋抽出三尺唐刀,披在黄肠题凑的柏木黄心上,“一是为阿幽复仇,杀死阿海、中山等叛徒;二是夺回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为了九色。”

他们走出天上地宫,回到太白山绝顶的拔仙台上,看着云海间沉浮的太阳。

虽然,太白山毁灭了,但刺客联盟依然活着。秦北洋的腰间,仍然藏着六百年前阿萨辛的金匕首,可以号令天下的刺客。

关中平原的春天,风沙从长城外黄河边阴山下吹来,夹着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故乡的气味。已届而立之年的小郡王,一套蒙古王爷的装束,骑着黑骏马冲在最前头。

第二个是匹枣红马,骑手是脸上蒙着黑布的李隆盛,西北人在风沙天常见的装扮。

第三个却身着西洋女装,戴着一顶女士遮阳帽,同样蒙着面纱,下半身一条英姿飒爽的骑马皮裤,足蹬乌黑的马靴,胯下全身雪白的母马,她是欧阳安娜。

第四个全身工匠装扮,膝盖甚至打着补丁,就像大西北走村串乡的木匠或石匠,背后插着伪装成长柄伞的三尺唐刀,胸口挎着俄国十字弓,骑着一匹杂色的公马。他的长发如同马鬃飞舞,数夜之间,两鬓竟已变得灰白,容貌似乎也沧桑了十岁,不再是当年鲜衣怒马纵横四海的翩翩少年。而他的双眼里没有别的,只有两个字——复仇。

还有第五个,一条赤色鬃毛的大狗,更像高原上的藏獒,凶猛地跟在主人后头,胸口发出滚滚热流。

四骑一兽,涉过浑浊的渭水,奔向西北方向的乾县——女皇武则天与高宗李治的合葬地乾陵。

三天前,他们离开了被毁灭的太白山。钱科从秦岭南麓折返汉中,带走折翼受伤的四翼天使,乘坐卡普罗尼的飞机回上海。他将在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修复这尊飞行镇墓兽。

秦北洋、李隆盛、小郡王与安娜决定同行,帮助秦北洋为阿幽与太白山复仇。阿海既已得到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武则天的乾陵恐怕就危险了。他们四人带着九色,星夜赶往乾陵。

远远望见两座乳峰般的山丘,中间一条司马道,矗立着高宗李治的述圣记碑与武则天的无字碑。安娜下马,大胆地爬上乾陵的坟冢之巅。数年前,齐远山曾在此驻扎,女儿九色就是在乾陵丢失的。

谢天谢地,乾陵安然无恙。这座一千三百年的大墓,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挖开的。她跪在无字碑前,祈求武则天保佑,必要夺回女皇小孙子的棺椁,杀死恶人阿海,才能确保唐朝唯一没有被盗掘过的陵寝安全。

离开乾陵,渡过渭水,绕过西安城墙,来到白鹿原。秦北洋再次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唐朝小皇子的大墓前,依旧荒烟蔓草。秦北洋找到那株老槐树,往下挖三尺就是墓道口。他仔细检查一番,包括底下回填的泥土,确认最近并未有人闯入。尽管坟冢附近仍有几处新鲜的盗洞,但如果没从墓道口闯入,要么徒劳无功,要么已命丧地下。

秦北洋想到了一个人——小木。

过去多年以来,太白山的刺客们拥有了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却未能越雷池一步,因为缺乏两个关键人物:一是秦北洋,二便是小木。

阿海并不擅于掘墓,老金又已死于雪崩,普天之下,唯有小木有能力进入白鹿原唐朝大墓的核心区域,其余任何闯入者都可能在魔方般移动的地宫中困死。

第459章 从关中到西陵(一)

关中。

四人一兽,告别白鹿原,纵马向东而去。路过秦始皇陵的真品,绕过华山,出了潼关,在漫天黄土间东行百里,便是丝绸之路的起点洛阳,如今也是陇海铁路的终点站。

出了洛阳南关,沿着伊水路过龙门石窟,便到了大名鼎鼎的盗墓村。

村前有几栋房子被烧成了残垣断壁,空气中残留着焦味。几口新坟刚刚堆起,有女人孩子趴在坟头哭着。秦北洋小心翼翼地抓着缰绳。村民们纷纷逃窜到屋子里,或干脆跑到光秃秃的山梁上。这些家伙们对死人并不客气,看到活人反而怕得要命。

好不容易抓到个老妇人,欧阳安娜下马打听小木在哪儿?对方吓得魂飞魄散,问你们找小木干嘛?安娜想了想说,我是小木媳妇的亲戚,她的孩子们的姐姐这还真不是说谎。

终于,他们找到了小木家的院子,天井里是一堆被砸烂的坛坛罐罐。秦北洋的眼睛却看出那都是古墓里挖出来的宝贝,随便哪样东西送到北京琉璃厂都能换回好几百块大洋。

“你们是来找小木的吗?”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蜷缩在墙角,搂着两个男孩说,“他已经被人抓走了。”

她的口音明显不同于盗墓村的本地人,而是带着江浙与海岛的气味。

“海女?”

安娜蹲下来,仔细看着她的容颜,曾经是东海达摩山上的维纳斯。

多年未见,海女的身材变得更加丰腴,肤色也被晒黑了,眼角多了许多细纹,唯独头发还像是海藻般的光滑。

“我是安娜!”她摘下面纱。安娜的变化并不大,若非一身成熟装扮,还能伪装成女大学生呢。安娜抚摸着两个男孩,“都那么大了啊。”

她还记得这两兄弟的名字老大叫欧阳樯橹,老二叫欧阳连帆,他们是欧阳思聪的幼子,也是欧阳安娜的同父异母弟弟。

海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一个月前,有支军队包围了盗墓村,抓走了小木。村民们意图防抗,毕竟小木是盗墓村的首领,军队无情地开枪,杀死十几个男丁,烧了几栋房子,便扬长而去。绑走小木的那个男人,脸上有一道刀疤,他是阿海。

“果然是他!”安娜问,“你可知阿海要把小木带去哪里?”

海女皱起眉头想了想,好像阿海说起过“挖开清朝的皇陵”?

“挖开清朝的皇陵?”

小郡王倒吸一口冷气,他可是世代蒙受满清册封的蒙古诸侯,要是郡王老爷子听说了简直要气死。

“我明白了!”李隆盛说,“阿海跟我一样,对于清朝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因此,他才会从小被送上太白山,被训练成以推翻清廷为己任的刺客。”

“去清朝皇陵!”秦北洋跨上马,看着九色的琉璃色双眼说,“我们去阻止阿海。”

“好,我们一起去。”

安娜也翻身上马,临行前交给海女一百块银元,说是给两个弟弟的礼物,买些干净衣服,别饿着冻着了,更要送去学堂读书,别只顾着盗墓耽误了学业。

海女说这两个孩子,是海盗之王欧阳思聪的种,宁肯让他俩长大后做海盗,也绝不会做盗墓贼土夫子的。她又捏着安娜的手,再看了一眼秦北洋说:“求求你们,把小木活着带回来。除了掘墓,他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现在他才是这两个孩子的爹。”

“我懂了。”欧阳安娜抱起两个男孩亲了亲,不免想起留在南京的女儿。

出了盗墓村,俯瞰静静的伊水,秦北洋在马上说:“安娜,你不必跟着我们去,你回上海去照顾女儿吧。”

欧阳安娜微微一愣,虽说久别重逢,但秦北洋陷于悲恸,除了分析如何找到阿海,始终沉默寡言,尤其避免跟安娜单独相处。每到夜里,秦北洋还要寻找古墓钻进去,形如食尸恶鬼,教人望而生畏。

原本安娜已鼓足勇气,准备告诉秦北洋你就是我的女儿的爸爸,小九色是你的亲生骨肉。可看到秦北洋这样的状态,何必再让他承受第二个晴天霹雳?这对秦北洋来说并不算喜讯,只是徒增无穷无尽的烦恼罢了何况这对齐远山也不公平。

她直视着秦北洋的双眼:“你要赶我走?”

“复仇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秦北洋转头看向苍穹,“这是我与阿海之间的仇怨。”

“与我无关?你忘了吗?十年前,上海虹口海上达摩山的灭门案,我的父亲欧阳思聪,便是死于阿海之手。”安娜纵马向前,朗声道,“北洋,若是三个月内,还是不能找到阿海复仇,我自会离去,请你不必担忧。”

秦北洋无语,他要报杀父杀母与杀妻之仇,安娜同样也要报杀父与灭门之仇。

李隆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的身边总有奇女子。”

数日后,已是暮春,秦北洋、欧阳安娜、小郡王、李隆盛穿过华北平原,北上来到保定西北的易县。二十年前,秦北洋被京城名侦探叶克难从天津带到这里,从此改变一生。

小郡王手搭凉棚,西望太行山紫荆关,永宁山的松柏如大海起伏,埋葬着前清的雍正、嘉庆、道光、光绪四座帝陵,还有三座后陵与三座妃陵,更埋着王公、公主等许多皇亲国戚。穿过火焰牌坊,便是巍峨的大红门。当年守门的八旗兵丁,早已树倒猢狲散,门槛内外布满杂草。闻着陵墓的气息,九色冲到最前头,犹如倦鸟归巢。清朝灭亡也才十多年,神道上的石像生已经残破了。

秦北洋先去看了雍正皇帝的泰陵。小时候,他还曾夜闯宝顶城楼,意外撞见过四爷的亡魂呢。四人围绕宝顶一周,加上九色对于陵墓的敏锐感觉,确认这座坟墓尚未被盗掘。

他们又查看了嘉庆的昌陵,道光的慕陵,幸好都没有被破坏过的迹象。只是荒烟蔓草遍地,恐怕过不了几年,就会像明十三陵那样陷入尘埃。

最后来到光绪帝的崇陵。门口倒是有几个守陵的老旗人,世代居住在皇陵。满清覆灭,八旗粮饷断绝,只能种地伐木,自力更生,生活落魄,形如乞丐。他们看到穿着蒙古袍子的小郡王,仿佛见到亲人。帖木儿赏给每人几块大洋,打听近日是否有可疑人等来过皇陵?

回答皆是没有,这几年天下大乱,皇陵倒成了世外桃源。不知有晋,无论魏汉。他们也不知如今是谁坐了天下,还以为“万岁爷”溥仪依然住在紫禁城里呢。

第460章 从关中到西陵(二)

小郡王谎称自己是来祭拜光绪皇帝的,守陵的旗人们恭迎他们入内。先是五孔石桥,过桥有两尊石望柱,接着是大牌楼与碑楼。然后是宏伟的隆恩殿,木料皆为坚硬的铜铁藻,犹如铜梁铁柱。一路畅通无阻,穿过三道琉璃门,进入宝城,迎面是石五供与明楼。地宫就在明楼背后的宝顶底下。

除开窃国大盗袁世凯,这是中国最后一座帝陵。清朝灭亡前夕,墓匠族秦氏父子建造了陵墓最核心的部分。秦北洋人生当中第一次禁闭与博览群书,也在这座地宫内。他想念起了镇墓兽“大羿”,却祈祷永远别再见到“大羿”,因为那意味着陵寝被侵犯,老爹秦海关的心血被糟蹋。秦北洋跟阿幽第一次相遇就在这里,在地宫旁的密室,从老太监手里救了阿幽的命。那一年,他九岁,她六岁。

秦北洋躲到宝顶坟冢后大哭一场。九色跑来用脑袋顶了顶主人,这是一尊懂事的镇墓兽。

小郡王却在嘀咕:“李隆盛上哪去了?”

他们在明楼上找到了李隆盛,这里有尊石头刻着“德宗景皇帝之陵”。李隆盛竟在给光绪皇帝鞠躬上香。秦北洋惊骇自己抹眼泪是为阿幽,李隆盛又是为谁?太白山的教育不是对满清恨之入骨吗?

“我本名李高楼,清朝皇家风水师李先生的幼子,大唐李淳风的后人。”李隆盛回头哑然叹息,“自从上了太白山,我就只知天国梦与推翻满清暴政。”

秦北洋这才回过神来:“说起来,我们两家还是世交。”

“风水师李家,工匠秦氏,建筑师样式雷李、秦、雷,这三个古老家族共同撑起了清朝二百六十八年的皇家陵寝。”

李隆盛看着雕梁画栋的明楼,自然出自样式雷的设计;而这帝王陵寝的点穴布局,又是自家祖传的技艺;秦氏墓匠族负责挖掘金井,营造陵墓,制作帝王镇墓兽。三家原本即属内务府的同僚关系。慈禧太后执政时,李先生并未嫌弃秦海关的工匠出身,两人私交颇好,经常一块儿探讨风水与手艺,在圆明园大水法的废墟中走象棋。

“不错,我爹也这样跟我说过。”

“先父虽是皇家风水师,却非闲云野鹤之人,而是心系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他属于帝党,认定光绪帝是比肩俄国大彼得、日本明治天皇的一代明君。父亲支持康有为、梁启超的戊戌变法。当初他算过一卦,认定袁世凯不可信任,但是谭嗣同不听劝,结果铸成大错。戊戌六君子被斩首时,父亲带着八岁的我,来到刑场给英雄们送行父亲强迫我亲眼看看,中国人的英雄是怎样被自己的同胞屠杀的。”

“可惜了戊戌六君子!”

秦北洋在心中念了一遍“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六君子上法场,光绪帝被禁闭。父亲甚至策划过光绪帝逃出瀛台,避难到上海租界另立朝廷的计划。两年后,庚子变乱,八国联军即将打破北京。叶赫那拉氏那个老淫妇,害怕八国联军利用我父亲来反对她,下令对我家诛灭九族。不足十岁的我,亲眼看着父母双亲、弟弟妹妹,老小十几口人,全被清廷秘密处决。有的用刀子,有的用石头,有的用热毛巾捂脸窒息,有的……”

光绪帝的明楼上,仿佛站在皇帝棺材板上,欧阳安娜与小郡王听着这番对话,后背心一阵阵冷汗。

秦北洋摆了摆手:“清廷之野蛮残暴,可想而知,你不必细说!”

“而我侥幸活了下来,因为落到一个太监的手中。”

“太监?”

秦北洋想起九岁那年,就在这座陵墓之下,遇到过一个可怕的老太监,却把阿幽的哥哥灌入水银做了人殉。但那太监誓死效忠光绪帝,岂能与李先生作对呢?必然不是同一人。

“嗯,太监都是阉人,不能行男女之事,却热衷于玩弄戏子与娈童。”李隆盛后退几步,嘴唇颤抖,“而我十岁那年,长得眉清目秀,不是戏子,胜似戏子,便被那龌龊的太监……”

“你不必说了……”秦北洋盯着李隆盛近乎完美的面孔,“我懂!”

李隆盛的眼眶发红:“你不懂!我落到那太监手里,七天七夜,那是我这辈子最惨痛的日子。最后一夜,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那太监要跟慈禧太后西逃。我趁乱逃出他家,正要跳入水井自尽,恰好被人抓住了脚脖子。”

“是谁救了你?”

“孟婆。”

秦北洋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最惦念的人是你。”

“嗯,庚子年,孟婆到北京,是为在兵荒马乱中,寻找刺杀慈禧太后的机会。可惜她没能得手,却意外救出了我。我想她也是看中了我的身世,看中了我对清廷的不共戴天之仇,决定把我培养成天下第一等的刺客。可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刺客,而是一心求死。但孟婆不让我死,我便求孟婆一件事,让她给我一副鬼面具。”

“这是何意?”

“你可知兰陵王?”

“北齐兰陵王高长恭?”秦北洋自然知道,哪怕只是稗官野史,“据说兰陵王长相极为俊美,在战场上容易被敌军轻视,便戴上鬼面具上阵杀敌,以让敌军胆寒。唐朝还有兰陵王入阵曲,后来传至日本,为宫廷雅乐。我在京都读书时,还看过日本人表演的兰陵王。”

“不错,十岁的我之所以戴上面具,是因为受到那个太监的欺负,让我再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总觉得只要任何人看到我的脸,就会要欺负我占有我。”

“我明白了……”

秦北洋微微叹息,果然如托尔斯泰所说,不幸的各有各的不幸。

“无妨!无妨!但知道这秘密的人,寥寥无几,只因你我有缘,我才告诉你。”李隆盛按着他的肩膀,“孟婆给了我一张鬼面具,让我戴在脸上,又用黑布蒙面,以免引人注意。我们尾随着慈禧太后逃亡的队伍,一路翻山越岭来到西安。”

“我的爹娘也在那逃难队伍里,严格来说,我也在啊在我妈的肚子里。”

“北洋,我认得你爹,小时候我叫他秦叔叔。”李隆盛靠近一步, “你我生来便有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