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真。”

“何时出发?”钱科已经摩拳擦掌,搭着朱塞佩·卡普罗尼的肩膀。

两日后,欧阳安娜带着八岁的女儿去了趟南京,找到常凯申的官邸。

几个月前,常凯申在上海新婚。夫人系出名门,毕业于美国名校。齐远山与安娜夫妇都去吃了喜酒。小九色还给新郎新娘做了花童。于是,安娜拜托常夫人照顾九色几日。常夫人非常喜欢九色,既然这孩子是常凯申的干女儿,常夫人就成了干妈。如今的天下,常凯申的府邸,正是警备最为森严之地。

安娜跟女儿亲吻着告别,那只古墓里出来的黑猫,不肯被常夫人抱,总是警觉地盘在小九色左右。她相信九色在此暂住,不必挂念安全问题,只是有些不舍而已。

她独自返回上海,坐上朱塞佩·卡普罗尼驾驶的大型运输机。钱科还带上了四翼天使镇墓兽。他明白灵石的放射性严重,这些年来,四翼天使一直被隔离在工厂地窖内,没有像秦北洋与小镇墓兽九色那样朝夕相处。

起飞前,引擎开始轰鸣,李隆盛大声说:“安娜,你想好了吗?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我这辈子做出过的决定,从不后悔!”

安娜撩拨着额前的头发,早已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工装,腰上插着一支手枪,怀里还有几张空白支票,如今她最不差的便是金钱。

“齐远山知道这件事吗?”

小郡王多嘴一句,他毕竟参加过他俩婚礼。

“我已告诉齐远山,我要去太白山寻找秦北洋。远山说,北洋是他的结拜兄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只可惜,远山在北伐前线打仗,每日枪林弹雨戎马倥偬,实在无暇抽身,否则他会比我更早前往太白山。”

事已至此,无需多言。五人一兽,从上海浦东陆家嘴起飞,飞越黄浦江与外滩,告别远东第一大都市,飞入春寒料峭的江南大地。

卡普罗尼沿着长江飞行。到了汉口降落加油,短暂休整一夜,继续沿着汉水西行。

安娜从空中俯瞰变乱的中国大地。这两年,城头变幻大王旗,北洋政府终要被国民政府取而代之,政治中心即将从北京变为南京。但这片土地上老百姓的苦难,却丝毫没有减少过。

春天,飞机在汉中城外的简易机场降落,却下了一场大雪。

卡普罗尼留守在飞机旁边,其余人等用大车装着四翼天使,踏上前往太白山的道路。

出发第二天,李隆盛便不见了。谁都不晓得他去了哪里?大家寻找了他三天三夜,终究没有任何音讯。

安娜决定立即前往太白山,雇佣秦岭山民为向导,加上数十匹骡马组成队伍。山中大雪,众人劝她不要冒险。她说既已千里迢迢来了,为何不上去看一眼?小郡王也早就听闻太白山大名,心中也有些痒痒,若能登上传说中的秦岭之巅拔仙台,也算不枉此行。

他们在秦岭腹地走了好几天,却始终不得要领,找不到通往山顶的道路。六十年前,天国余部在太白山上定居,便破坏了自古以来的栈道,新辟一条秘密小道,以至于在此定居千年的山民们,再也无法登上太白山。

这天夜间,堪堪抵达太白山脚下。欧阳安娜遥望山顶,却发现燃起了熊熊烈火,伴有雪崩与泥石流的巨响,仿佛整座秦岭即将崩塌……

她看到了太白山的末日。

第450章 李高楼

十二小时前……

太白山的清晨,春日皑皑的白雪,如同镜子反射金灿灿的阳光。

洞窟闺房门外,响起老金结结巴巴的声音:“启禀主人,鬼……鬼……”

阿幽从床上翻身跃起,披着衣服到门后说:“天国圣地,太白山巅,哪里来的鬼?”

“主人,我这舌头没捋顺,我是说鬼面具来啦!”

秦北洋一骨碌滚下床问:“你是说——李高楼来了?”

片刻之后,秦北洋与阿幽来到格物致知大殿,但见一个身材瘦长的男子,身着风姿绰约的白色长袍,背后有个硕大的包袱,竟如扁担般长短,也许就是“地宫道”的包袱?他戴着狰狞的鬼面具,就像重生的兰陵王。会不会面具底下的人已经换了?但他身上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场,仙风道骨,隔着一里地都能闻出来。不错,他是鬼面具,大唐李淳风的后裔,清朝皇家御用风水师之子,真名李高楼。

面具背后的那双眼睛,看到秦北洋与阿幽便又亮了。秦北洋握住他的双手,亲切拥抱,咬着耳朵说:“我好想看看你的脸啊!”

“那你会被吓坏的!”鬼面具朗声大笑,听声音还显年轻。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请受我一拜!”

想起在秦始皇地宫和‘天国图书馆’的修行,如今再见到鬼面具,秦北洋当着众人之面,以刺客领袖之尊,向他屈膝一拜。

“折煞我也!你是‘天国学堂’最好的毕业生,也是阿萨辛钦定的继承人,更是拯救天国的英雄,我不过是个无用之辈。”鬼面具又抓起阿幽的手,“北洋,阿幽,当年巴黎凡尔赛一别,我又在天下仗剑漫游了十年,可惜错过了你们的喜酒。对了,孟婆何在?”

秦北洋与阿幽面面相觑,索性把阔别太白山已久的鬼面具,带到山巅的拔仙台。今日雪霁天晴朗,云海中又有白鹤飞舞,犹如宋徽宗的画作。

鬼面具朗声道:“这白鹤非普通鸟类,可能已活了上千岁。”

“鹤兄也是神兽?不,是神禽。”

秦北洋想起十七岁那年在达摩山海岛,明清官服补子的梗——满朝文武,衣冠禽兽。

“小时候,我在这拔仙台上练习刺杀之术,不小心一个跟头翻下去,就要摔入地狱谷时,一只白鹤将我救起,托着我腾云驾雾,一直带我到巢穴。”

“你还去过鹤巢?有没有小鹤或鹤蛋呢?”

鬼面具摇头笑道:“鹤兄孑然一身,孤苦伶仃,连个伴侣都没有。鹤巢在悬崖绝险之地,哪怕飞鸟都不敢上来。我猜啊,它已孤孤单单了数百年!由此,我建立了跟鹤兄的情义。”

“它能听到你的言语?”

“然也,此物非普通的禽兽,而是通人性,懂人言,比人更知廉耻,守信义。”鬼面具退后一步,“告诉我,孟婆到底如何了?她是否还活着?”

秦北洋不得不说了:“昨日此时,孟婆就从你所在位置升天。”

“果然如此,孟婆也将近百岁了吧。”鬼面具俯瞰悬崖之下,叹出长气,“一个月前,我忽地梦见孟婆,想到太白山六十年甲子庆典即将到了,便跨越千山万水而来,只为见婆婆一面。天可怜见,我只错过了一日啊。”

“婆婆是寿终正寝,亦可算是喜丧。”

秦北洋安慰一句,鬼面具口中飘出两汉音韵——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 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这不是《古诗十九首》的《西北有高楼》?

鬼面具一曲歌罢,秦北洋问道:“听说你的真名叫李高楼?孟婆也一直惦念着你,叫你楼儿,就是因为这个?”

“不错,先父是清朝御用风水师,生前酷爱诗书,尤爱汉朝的《古诗十九首》,其中有一篇《西北有高楼》,他以此为我取名。”

阿幽插了一句:“我们不会忘记孟婆的。高楼哥哥,明日便是太白山六十年甲子庆典,你来的正是时候呢。”

这一晚,山上所有兄弟都在准备庆典。老金与中山为鬼面具李高楼接风洗尘,还是太白山的老规矩,用甘露汤与猕猴桃。李高楼在外闯荡多年,再尝这两样食物,竟然大哭一场。

秦北洋与李高楼喝了几盅酒,关于这些年经历之事,一言难尽,喝得胃里难受,早早回房间睡了。上了床,阿幽像只八爪鱼缠绕在他身上。自从怀孕,阿幽一改过去三年的强势,变回刚结婚时的乖乖小媳妇,大门不迈,二门不出,总是在闺房缠着秦北洋。

阿幽把头枕在秦北洋的胸膛,在他的乳头上画着圈说:“哥哥,你说我的腹中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说呢?”

“我猜是个女孩!”她又亲了秦北洋一下,“你想啊,孟婆刚一升天,我就发觉自己怀孕,明日又是太白山六十年甲子庆典,这不是孟婆的转世投胎吗?”

“婆婆转世投胎到你腹中?还是我们的女儿?这……”

秦北洋不知是喜是悲,忽然肺里灼热起来。离开地宫数日,老毛病便又犯了。他让阿幽先睡,自己务必回到地宫,呼吸古墓气息,否则便会被癌细胞杀死。

太白山上,月黑风高,春寒料峭,积雪尚未消融。秦北洋转过大爷海,攀上高峰,钻入天上地宫。经过天王陵墓的墓室门,来到秦始皇地宫的赝品。深呼吸,冷水破灭肺叶里的火,这才感觉到自由。

巨大的黄肠题凑之中,九色蜷缩在唐朝棺椁前,守候它的小皇子李隆麒。秦北洋搂了搂小镇墓兽,数日不见主人,它竟有些撒娇。但他觉得耳边有人说话,平常九色也会向他传递某种奇怪的声音,但是这次不同,声音是从棺材板里发出的。他狐疑地把耳朵贴着浓墨彩绘的梓木棺椁,仿佛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好像棺材里的少年正在整理衣冠。秦北洋倒吸一口冷气,便大胆地推开棺椁盖子。

就像第一次看到小皇子的真容,又似回到自己出生的古墓地宫,飘出一片冷入骨髓的寒气。他看到一床轻柔的罗衾被子,填满武则天时代的金银珠玉。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之孙,睿宗李旦第六子,终南郡王李隆麒,依然栩栩如生,金色袍服,面容苍白,头顶束起发髻,赤色金边丝带缠绕,穿透锋利金簪。他已沉睡了一千二百年,穿越重重尘埃与蛛网,唯一生死相随的伙伴,是一头名唤“九色”的幼麒麟镇墓兽,也许还有秦北洋……

他翻身钻入棺椁,小心翼翼地躺在唐朝小皇子的身边,免得压坏了那些陪葬品,侧身对着李隆麒的耳朵,发出幽幽的气声:“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死……

秦北洋仿佛听到了一个“死”字。他闭上眼睛,眼前燃起熊熊烈火,鲜血从自己胸口的和田暖血玉蔓延——这玉原本就来自白鹿原大墓,唐朝小皇子的胸前,就像红色的溪流慢慢淹没整口棺材,又淹没了自己的鼻息,从棺椁四角源源不断溢出,染红了黄肠题凑的无数根柏木心子,也染红了秦始皇地宫赝品的地砖……

死……

第451章 刺客的礼物(一)

秦始皇陵地宫的赝品。

秦北洋重新睁开眼睛,已然浑身冷汗。他怕自己的汗水与体液或口中呼出热气,会破坏唐朝小皇子不腐的尸身,赶紧钻出棺椁,重新封上棺盖。

他把九色关在天上地宫,独自走到山顶,已是天明时分。他才发觉昨晚又下了一场大雪,如今雪霁天晴朗,漫山遍野都是琼玉般的雪白。

老金一大早就开始忙活了,还有中山也鞍前马后的,指挥着太白山的一众人等,清扫小广场前的积雪,将格物致知大殿布置得金碧辉煌,今晚还要张灯结彩,庆祝太白山刺客教团一甲子六十周年。他俩变得不像是刺客,更像是大饭店的经理和门房。阿幽虽然怀着身孕,但毕竟只有两三个月,体型上基本没有变化,同样事无巨细地安排今晚的大典。秦北洋却显得无可事事,闲散地在雪中漫步,只有戴着鬼面具的李高楼陪伴他左右。

走过银装素裹的大爷海,李高楼背着大包袱说:“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从甲子、乙丑、丙寅、丁卯直到最后一个癸亥,恰好六十个组合,为一甲子循环,如此周而复始,永无止境。古时候的中国人,用天干地支来表示年、月、日、时,犹如天地间的四根柱子,支撑起时间这个概念。”

“时间……”秦北洋仿佛在跟他讨论某个哲学命题,“你让我想起一个朋友。”

“六十年前,太平天国余部护送者幼天王,以及天王的灵柩,避难逃上太白山,效仿七百年前波斯国的山中老人,创立了这个刺客教团。今晚的一甲子庆典,实为六十年来最重要的喜事。”

说话间,李高楼不停仰望天空,也不晓得鬼面具背后是双怎样的眼睛?

秦北洋抬头看向大雪后冰冷的苍穹:“你在看什么?”

“看血光之灾。”

“朗朗乾坤,哪里有什么血光之灾?”

秦北洋虽如此说,却想到凌晨时分,躺在唐朝小皇子棺椁里做的那个梦。

李高楼拍着背后的大包袱说:“但愿没有。”

天黑了。

太白山六十年甲子庆典正式开始。既是太白山六十年来的大喜事,又怎能少得了刺客联盟的宾客与贺礼。太白山的吊桥放下,老金与中山率领数名刺客,怀揣着匕首,肩背着快枪,迎接来了六名刺客联盟的代表。

六名操着各种语言,长着不同肤色的顶级刺客,各自带着贺礼穿过吊桥。如今是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大战的多事之秋,他们都交出武器以示无害。

格物致知大殿,众人齐声高呼秦北洋制定的“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信条。太白山的男女主人,共同坐在宝座上。秦北洋腰间插着阿萨辛的金匕首,阿幽佩戴等级最高的象牙柄匕首,两人容光焕发,十指相扣。老金站在第一个位置,其次是鬼面具李高楼,第三个是年轻的中山,他的资历最浅,地位却远远超过了许多老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