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指点迷津!”

溥仪与庄士敦搀扶着下楼,秦北洋又追了一句:“无论走到哪里?北京、天津、上海……但不要出山海关,不要去日本人的地盘!”

“明白啦。”

小皇帝逃出延禧宫,跟着内务府总管大臣去开“御前会议”,商量如何应对鹿钟麟?

二楼密室之内,秦北洋抓着阿幽的手说:“妹妹,我们已见证了历史,足够幸运了,不需要再改变历史。”

“好吧,哥哥,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阿幽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吹气如兰,“咱们回家吧。”

告别延禧宫,秦北洋对着死去的老钟再磕头。

他将《韩熙载夜宴图》留在二楼密室。至于苍狼镇墓兽,只能留在屋顶上,着实无法把这个钢铁雕像运走了。

阿幽走在最前面,接着是秦北洋与九色,小郡王背着受伤的叶克难,老金与中山殿后。他们都收起了兵刃,免得被人看到惹来麻烦。

他们换上太监的衣服,路过一座宫墙边,只听到墙那边传来一个男人洪亮的嗓音:“快去告诉外面,时间虽然到了,但事情还可商量,先不要开炮放火,再延长二十分钟。”

第443章 再见!皇帝!(三)

叶克难在小郡王的背上暗暗一笑,心想鹿钟麟还挺会心理战的。

这伙人沿着故宫东路,一直出了故宫的东华门。许多太监宫女们已经往外逃命了,以为景山上架起了大炮,即将把紫禁城炸为火海。

过了护城河,他们在南池子大街盘桓休息,只见数辆汽车也开出了东华门。透过汽车玻璃,秦北洋似乎看到了溥仪忧郁的面孔。

从此以后,紫禁城里再也没有皇帝了。

再见!皇帝!

当晚,秦北洋出了北京城。他与名侦探叶克难相拥告别,想不到堂堂的叶探长,竟为他洒落眼泪。他是想起十五年前,自己亲手从天津德租界带出来的九岁男孩,历经九死一生,终成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满面须髯的爷们。

“活下去……”

这是叶克难在他耳边关照的最后三个字。

秦北洋心中谨记。小郡王也跟他告别,时局多变,还是回上海的墨者天工工厂去吧。帖木儿没敢告诉秦北洋,上海工厂去年遭到袭击烧成废墟,如今只能从头再来。

阿幽在北京城外的香山,租下一间农家小院,为秦北洋剪干净头发与胡子,亲自为他劈柴烧水,服侍他洗了把热水澡,冲去一年多来的层层污垢。秦北洋泡在一个大木桶里,氤氲的热气蒸腾,仿佛在白云深处的太白山。

阿幽为他换了一桶水,忽然脱去身上衣衫,解开胸前的红肚兜,如同一条白花花的大鱼,钻入秦北洋所在的大木桶中。

“哥哥,我想为你尽妻子的本分……”

他俩分别了已近一年半,秦北洋乍有些不适应,耳根子竟然红了。阿幽无所顾忌,亲吻着他的脖子,一直到肌肉有些微缩的胸口,还有浸泡在热水中的每一寸肌肤。

阿幽趴在他的胸口,用手指尖在他的肚子上画圈圈,低声说:“哥哥,你不在的日子里,不断传来工匠联盟与刺客联盟血战的消息。”

“工匠联盟三个大执事,只是要树立一个外敌,便于他们攥取更大的权力。很不幸,他们挑选了我,因为我的身份最合适。”

“我听说‘天使’迈克尔在纽约百老汇表演魔术时遭到袭击,重伤几乎身死,幸亏多名北美刺客相救,他才侥幸脱险。”

“迈克尔?当初他冒死上山,为你平定叛乱,夺回太白山立下大功,我还时时惦念着他呢。”秦北洋捏起拳头,“我给他惹麻烦了,但愿他没事儿。”

“哥哥,而你订立的刺客信条——‘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已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日文以及阿拉伯文,刺客联盟的兄弟们,全都引以为座右铭。大家都说你孤身闯入龙潭虎穴,在工匠联盟世界大会上刺杀大尊者的行为,堪比荆轲刺秦王图穷匕见,普林西普刺杀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的壮举。”

“荆轲是英雄,普林西普却只是个冲动又怯懦的年轻人。”

洗完澡,秦北洋变得清清爽爽,不再是个丐帮大叔,而是如假包换的二十四岁大小伙子。

在京西一座古墓中度过一宿,秦北洋吃饱喝足,拼命呼吸古墓里的气息,这才渐渐恢复了体力。

一个月后,他们沿着庚子年慈禧太后西行的路线,回到了陕西秦岭脚下。这回没有再去白鹿原,而是直接登上太白山。

漫山遍野都是积雪,九色打着头阵,艰难地穿过最后一道峡谷,走过吊桥,回到冰雪世界的山巅。

孟婆依然穿着左衽的太平天国服饰,黑布裹头,迎接秦北洋的归来。

谢天谢地,阿幽下山寻夫的一年多来,太白山平安无事,工匠联盟暂时没有来找麻烦。

回到秦始皇地宫的复制品中,秦北洋拜谒了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当他从黄肠题凑巨棺中出来,阿幽却板下面孔:“哥哥,是你违反了我们之间的约定,请你留在太白山上,这些日子里再也不要离开了。你若是肯听我的劝,没有执意溜下山的话,也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阿幽,我对不起你,我答应你……”

“有请哥哥在三年之内,不得离开太白山。”

“三年?”

“工匠联盟在全球范围内对你发出了必杀令,无论你躲到天涯海角,都会遭到恶人们的追杀,唯有藏身于此才是安全的。”阿幽抚摸着他的胸口,“哥哥,你先在太白山上陪伴我三年,好好过我们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小日子,等三年过去,或许工匠联盟内部又会有大变化。”

“嗯……这倒不是没有可能,我看那三个大执事,各自心怀鬼胎,早晚都要内讧。”

“哥哥,那你答应我了吗?三年!先守着我三年。”

“三年以后呢?”

“三年之后,若是外面风声不那么紧了,只要我同意,哥哥便能自由下山,但可不能长期滞留山下,贪恋外面的花花世界哦……”

“三年后还要你同意?”

秦北洋心中悲戚,自己名义上是太白山的主人,阿萨辛的继承人,刺客联盟的领袖,其实不过是阿幽这个小女子的囚徒。

但他违背诺言在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又是阿幽把自己从紫禁城拯救出来,他必须答应呢。

“阿幽妹妹,这是我欠你的孽缘……”

“哥哥,咱俩谁也不欠谁的。”阿幽搂了搂九色的脑袋,“对了,我在广州见过安娜姐姐了。”

“安娜……你没有对她……”

秦北洋的心悬了起来,几乎就要给阿幽跪下。

“放心!我怎么会害自己的姐姐?他和齐远山在广州过得很幸福,他们有个很漂亮的女儿——她也叫九色。”

到这时,秦北洋不再说话,这是阿幽对他的威胁吗?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倒在秦始皇的地宫之中,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前。

从朝鲜太白山上的古墓真品,回到中国太白山上的古墓赝品,从一座监狱到另一座监狱。

若说有什么不同?唯有九色相伴。

民国十三年,1924年12月。

还有漫长的三年……

第444章 太白山(一)

三年……

阴历的三年,是1080天;公历的三年,则是1095天。

民国十六年,1927年,十二月。这一年,在中国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发生了许多翻天覆地的大事儿,本书不复赘述。

白雪皑皑的太白山已沉入夜色,茫茫云海簇拥下,犹如没入深海的孤岛。只可惜秦北洋看不到。三年来,他被关在秦始皇地宫的赝品之中,从未踏出过墓室门一步,更未曾呼吸过太白山上的空气,未曾见识过秦岭云海上的日出月落。惟其如此,他那充满癌细胞的肉体,才能在古墓之中长久存活下来。仿佛回到十八年前,九岁的他离开天津德租界,被禁闭在清西陵的光绪皇帝地宫。只是父亲老秦早已化为一捧枯骨,埋葬在万里之外的巴黎凡尔赛。当年陪伴他的除了一豆灯芯,便是几十本书册;而今却是鲛人鱼膏的灯火,几百个巨型书架,陈列着数万册古籍,混合着手抄或印刷的油墨气味,以及纸张被蛀虫啃噬的腐烂味……

天国图书馆,藏有一套《永乐大典》。这是天底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宝贝,哪怕庚子赔款的四万万五千万两白银,恐怕也抵不上这一套书。明朝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命内阁首辅解缙总编,汇集古代图书七八千种,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百科全书。足以证明中国文明未必最古老,但用汉字书写的文明却最丰富,三千年绵延而不绝,别无分店。

《永乐大典》正本仅有一套,传说葬在明十三陵中,究竟是永乐大帝的长陵?还是曾经重修副本的嘉靖皇帝?抑或几十年不上早朝的万历皇帝?无从考证,除非把这些皇帝的陵墓都挖开来。但在这世外桃源的“天国”,怎会有这部早已亡佚的《永乐大典》?据说是在秦北洋出生的那一年,八国联军打入北京,存放唯一副本的翰林院紧挨着东交民巷。太白山派人秘密潜入北京,将《永乐大典》副本抢出,世人却以为这本经典已经毁于庚子年的战火。

如今,一整套《永乐大典》,七八千种几万册,搬到天上地宫,陪伴秦北洋度过漫长的三年。但要全部看完,穷极一生都无法做到。秦北洋只能如一块海绵,从总共三亿七千万字中,挑选最感兴趣的部分吸取。

秦北洋又给老金下了第二道命令——守护中国之文物。

老金回答,这座天上地宫,一百多个帝王将相的棺椁与镇墓兽,不已经在守护了吗?

秦北洋说远远不够,中华之国宝,岂止于棺椁与镇墓兽?更不仅是金银财宝。他从陆机墓中带出来的‘黄耳帖’,不过一张白纸黑字,在盗墓贼眼中分文不值,在读书人眼中却是无价之宝。

他要在太白山上造起一个中国的卢浮宫。云遮雾绕的秦岭之巅,天上地宫,镇墓兽监狱,恐怕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博物馆。三年来,他不断改造原本为了模拟征服镇墓兽而建造的这座地宫,仍然保留秦始皇的黄肠题凑巨棺,将许多洞窟辟为恒温恒湿的文物库房,存放陆机的《黄耳帖》、“云居四宝”,还有老金从全国各处抢救来的绝世国宝。

每一件文物,经历千百年,都有其灵魂,不是文物本身的灵魂,就是建造文物的工匠的灵魂,或者文物曾经的主人的灵魂,或者一尊佛像所蕴含的佛性。

秦北洋重新捡起父亲传授的修复文物的技艺。每一次修理文物,便是一次精神的修行。人的生命渺小易逝,多么伟大的帝王,最终不过白骨一堆。更不幸的,将落入敌人或盗墓贼手里惨遭侮辱。唯有文物千年不朽,哪怕朽烂了,其存在过的精神与灵魂亦不朽。人类追寻不朽的信仰。文物不朽,信仰亦不朽,人类同不朽。哪怕地球毁灭,宇宙坍塌,但这其中的沧海一粟,每个从未在历史上留名的普通人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才是永恒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是秦北洋要用毕生完成的格物致知。

至于小镇墓兽九色,多数时候守在秦始皇的黄肠题凑跟前,守护一千三百年前的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与不腐真身。

但九色并不安分,不再是那个被封闭在白鹿原大墓中的唐朝镇墓兽,它已见识过天崩地裂的二十世纪,被照射过X光射线,甚至被机械工程师用科学的方式修复过,也大量吞噬过剧毒重金属化学物质。它的力量不断蕴积增长,像一口蓬勃的活火山,被强行按压在地壳下。原本琉璃色般清澈的双眼,变得越发浑浊暗淡,有时竟会发出赤色目光。秦北洋每每看到它的双眼,抚摸它胸口灼热的力量,便会惴惴不安,仿佛身边沉睡一颗定时炸弹。有时九色还会走到秦始皇地宫赝品周围各个洞窟,观察那些被囚禁的镇墓兽。它对这些帝王将相的守卫者们垂涎欲滴,让人不寒而栗……

三年之约已满。

阿幽来了。她穿着汉时女子的衣裙,裹上一件冬天的皮毛袄子,袅袅婷婷地来到地宫之中。不再是当年的小姑娘或新媳妇,她已长成为二十四岁的美少妇。九色蹲立在黄肠题凑之前迎接太白山的女主人。秦北洋盘腿在地宫中央闭目打坐。三年以来,他几乎没修剪过头发与胡须。垂到后背的长发,宛如古时候的男子,其间夹杂几茎白发,更是符合太平天国“长毛”的形象。他的络腮胡须洋洋洒洒垂到胸口,宛如二十世纪最时髦的马克思与恩格斯。他甚至还长出一层薄薄的胸毛,都是来自父亲秦海关的遗传。

“君可思念奴家?”

阿幽用冰凉的手指甲在他的胸膛上画着一个又一个圈。

“妹妹,你怎么变了?”

“我没变!哥哥,从我六岁那年,你认识我的第一天起,我从没变过!”

第445章 太白山(二)

三年来,阿幽一遍遍手抄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春夏秋冬又一春,此夫妇四时之乐也。

她满面绯红,斜倚着秦北洋宽阔的肩膀,牵着他布满老茧的大手,后头跟着小镇墓兽九色,一齐走出地宫,来到太白山的太阳下。

正值寒冬,一派银装素裹,北风凛冽,犹如回到西伯利亚甚至北极冰火岛。九色看到天地,到底还是一头幼兽,不禁痛快地撒欢起来。秦北洋背负安禄山的三尺唐刀,斜挎俄国十字弓,贪婪地深呼吸,哪怕这幕天席地大自然的空气,会迅速让肺里的癌细胞死灰复燃。

老金、中山带着一众刺客们,皆在山巅跪拜迎接主人出关。还有阔别三年的汗血马幽神,居然在马槽上长出了一层膘。老金越发会说话了,夸赞秦北洋须发飘飘,简直上古圣贤再世;阿幽如古画上的吴带当风,真个是神仙眷侣。

中山已从天国学堂毕业,成为太白山最后一位刺客。他的相貌为之一变,已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留起两撇小胡子。看到中山这番模样,秦北洋想起了另一人——齐远山与齐中山,果然是一对亲兄弟。

秦北洋问起孟婆?阿幽说,孟婆年事已高,正在闭关静养。这三年来,太白山的事务,全由阿幽一人独断专行,犹如女皇武则天。山上的第二号人物,自是左膀右臂老金。

来到格物致知大殿,秦北洋看到广场上多了一具雕像,高达数丈,青铜铸造,矗立在积雪上分外醒目。他再定睛一看,那身材那脸型那眉眼,赫然是自己的塑像。非但是秦北洋,脚边的小镇墓兽九色,背后的唐刀与十字弓,全被铸造成了青铜。

“老金!这是何意?”

“主人,您是再造太白山的英雄,刺客联盟的大首领,阿萨辛的继承人,树立起这尊青铜雕像是名至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