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跳一支舞!”

她趴在秦北洋的耳边,说出一口标准的京片子。

好尴尬,但他无从抗拒,舞池里每一对男女都在翩翩起舞。他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在众多燕尾服洋装中间显得不伦不类。他也不会跳舞,只能滥竽充数装样子,接连踩到芳子的脚。她只是叫唤几声,胡乱地迈着步子,带着秦北洋旋转到舞会的中心。这支勃拉姆斯的舞曲节奏相当快,让人酒后越发兴奋,转得他几乎头晕。

就在莺歌燕舞的舞池之中,秦北洋也被芳子带得迷醉,一回头却见到今日宴会的主人。

她是光。

十六岁的嵯峨光,穿着雪白的晚礼服,头一回露出光滑的脖子与胸口,佩戴卡地亚的钻石项链。她的头发被做成各种卷曲的形状,模仿欧洲上流社会的公主。又隔了一年半,她已是个大姑娘了,胸脯也渐渐发育起来,脸上却还稚气未脱。她就像一只白天鹅,降落在无数鸟儿展示羽毛的池塘,头顶戴着灿烂的冠冕。

而跟她牵手共舞的男子,是个瘦小个子穿着军装的年轻人——二十二岁的日本帝国皇太子裕仁。

当今在位的大正天皇身体虚弱,并且患有严重的精神病,皇太子在两年前摄政监国,众人皆知他即将登上天皇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通常不会来参加这种生日宴会。不过,嵯峨侯爵的家族与明治天皇有姻亲关系,论辈分嵯峨光是皇太子的远房表妹——日本皇室有近亲结婚的传统,她甚至符合皇太子妃的选择标准。

虽然与未来的天皇共舞,嵯峨光却并未太多欢愉,而是如临大敌额头布满冷汗。

她的视线掠过裕仁皇太子的肩膀,正好撞到了秦北洋——隔着芳子的后脑勺。

一瞬间,嵯峨光的舞步大乱,恰好踩到了裕仁皇太子的脚尖。这一脚踩得太重了,皇太子忍不住尖叫一声,这下整个舞池都安静了。乐队也停止了演奏,侍从武官们立时冲上来,以防皇太子遭遇什么意外。

按照宫廷礼节,嵯峨光应该马上向皇太子道歉,然后重新开始舞步。她却完全把裕仁皇太子晾在一边,直勾勾地看着秦北洋的双眼。

秦北洋松开了手,醉醺醺的芳子摔倒在地,又是一声尖叫。

“欧尼酱!”

光走到秦北洋的跟前,本想悄悄地进来送生日礼物,没想到却成为整个舞会的焦点。

裕仁皇太子走过来说:“光公主,这位是您的朋友吗?”

“嗯,他是我的哥哥。”

皇太子向秦北洋微微鞠躬,颇为客气地说:“您好,我是裕仁,请多多关照。”

“您好,我是……秦北洋。”

舞会那一头,嵯峨侯爵正走过来,秦北洋已无法隐瞒身份,只得如实回答。

“您是中国人?”

秦北洋比皇太子高了一个头,挺起胸膛俯视道:“我是中国人。”

“对不起,殿下,我能与他跳舞吗?”

光走到了秦北洋的身边,又同样问了旁边的芳子。

“当然!”

裕仁皇太子并无不快,只是脚面被踩得很疼,一瘸一拐地被侍卫搀扶走了。喝醉了的芳子,却不知躲藏去了哪里?也许,她的酒已经醒了。无论她到底是什么人?秦北洋可以肯定,今晚,她不是来刺杀皇太子的,否则绝不会喝醉。

于是,乐队重新奏响曲子,却换了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

光主动搭住了秦北洋的手,让他托住自己的小蛮腰,随着乐曲翩翩起舞。尽管秦北洋的步子是那么笨拙,就像在工地上搬砖的节奏,光却仿佛来到维也纳的美泉宫,就像茜茜公主遇见了弗朗茨皇帝。

他们在多瑙河波涛中旋转着前进,光是今天宴会的女一号,所有人都给跌跌撞撞的秦北洋让路。嵯峨侯爵刚要去阻止女儿的荒唐行为,羽田大树却拦住他敬了一杯香槟:“让公主再快乐一会儿吧。”

可惜快乐永远是那么短暂,《蓝色多瑙河》才跳了一半,大宴会厅头顶的吊灯就开始闪烁,忽明忽暗,就像被幽灵附体,引得宾客们惊慌失措,女生们纷纷尖叫。乐队继续演奏,华尔兹却不得不暂停了。

在闪烁的灯光与混乱之中,嵯峨光躲过了父亲的追捕,拉着秦北洋躲到宴会厅的幽暗角落,把头靠在他的肩头说:“哥哥,你是专门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的吗?”

“不是啊……”秦北洋还是情商为零,不晓得如何讨女孩子喜欢的说话,“明天我在东京有一件要事——不过嘛,我必须要来参加的生日宴会。”

最后一句话,才让嵯峨光喜笑颜开,用小拳头捶着他的胸膛。

秦北洋才想起生日礼物,从工匠兜里掏出意大利的肥皂盒子——他知道光最爱用的阿尔卑斯山少女峰香草肥皂的尺寸。没有这个肥皂的香味,他和九色也不可能追踪到上海西郊的古墓,从阿海手里解救了光。

“哥哥,你太了解我啦!”

其实,秦北洋暗暗在想自己最不了解的就是女孩子的心。

他又打了个响指,隔壁房间的九色,便叼着伪装成长柄伞的唐刀奔过来了。

“九色耶!卡哇伊!”

光抱着小镇墓兽的脑袋,九色摆出乖巧的模样,聪明的宠物惯用的伎俩,利用可爱帮助主人泡妞。

嵯峨侯爵终于找到女儿了,正要发作之间,宴会厅里又响起一片尖叫。原来地下冒出了许多老鼠,密密麻麻地窜过地板,吓得女士们纷纷跌倒,有人一屁股坐下压死了两只耗子。而隔壁的宠物狗们纷纷窜出来,上演一场狗拿耗子的好戏。侯爵只得回去维持秩序,现场乱作了一团。

光茫然地说:“我们家从来没有闹过老鼠,今晚是怎么了?”

说罢,九色也开始不对劲了,它体内的几块灵石发出热量,琉璃色眼睛放射精光,撒开四条腿奔出宴会厅,来到侯爵府的大草坪上。

秦北洋与光追了出去,只见地下亮起诡异的白光,一股雾气渐渐升腾而起。草坪里有个水池子,却在不断向上翻涌,几乎变成喷泉的感觉。回头再看整个府邸,整栋楼的灯光都在跳跃闪烁,管家和电工正在忙着检修,却找不到问题的来源。

“井水翻涌,地光泄漏,电磁异常,动物逃难……还有最灵敏的镇墓兽!”秦北洋想起了一个可怕的明天,“大地震?”

第409章 一级警告

1923年8月31日,深夜,嵯峨侯爵公主的生日舞会刚到高氵朝。

“哥哥,你在说这些都是地震前兆吗?”

“我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读书时,专门看过地震学方面的书。今晚这些异常现象说明,很可能会有破坏性极强的大地震!”

光抓着他的胳膊:“你确定?”

“我……不知道!”

秦北洋茫然地低头看着九色,问出同样的问题。

小镇墓兽点头,眼神明白无误地确定——地震即将来袭。

要知道,它在白鹿原魔方大墓地宫被关了一千二百年,对于地下世界的每个细微变化都极为敏感。

秦北洋趴在大草坪上,让耳朵与心脏紧贴大地,感受地壳内部的脉动……

自从进入过白鹿原魔方大墓,揭取封印时遭受电击,他便能感知到天地万物各种细小的变化,无论眼耳口鼻舌等各种感觉器官。某种程度来说,秦北洋也拥有了近似于镇墓兽的敏感度,也像老鼠、蟾蜍、小猫小狗们那样。

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都亮了。

闭上眼睛,眼前掠过一片天崩地裂,高楼广厦千万间的东京,顷刻间陷入熊熊火海,数百万人的阿鼻地狱,被毁灭的索多玛城。

秦北洋翻身跃起:“我确定!”

电工已紧急修复了所有的电路,却搞不清原因为何?

今晚的女一号,嵯峨光提着裙摆,回到舞池中央,夺过司仪的麦克风大声说:“诸位!很高兴大家来给我庆贺生日,但我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事关到你们每个人的生命!”

“光!”

嵯峨侯爵气势汹汹地上来,夺过女儿的麦克风,将她拖下去,并向宾客们道歉。这个女儿向来任性,毫无宫廷贵族淑女风范,平时总做些出格的事儿,爱幻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说八道,有时说自己家是开妓院的,又说日本帝国将在下一次世界大战中败亡,让他这个朝廷重臣丢尽了颜面。

女儿又从父亲手中抢回麦克风,脱掉高跟鞋,爬到乐队的钢琴上说:“今晚的种种异常现象表明,东京即将要爆发大地震!请各位速速离开室内,在开阔地上避灾,否则你们每个人都会死!都会死的!”

“疯了!”嵯峨侯爵简直要被气晕过去,女儿在生日宴会上说这种晦气话,“恶作剧开得太过分了!”

宾客们纷纷摇头,虽然大家都目睹了电灯事故、老鼠横行、草坪上的地光与地气等等诡异的地震预兆,但没人相信这个十六岁小姑娘的警告。有人说,日本自古以来多地震,就算有这种前兆也没关系,早就习以为常。

事已至此,这场生日宴会不欢而散,宾客们纷纷告辞离去,包括众星捧月的裕仁皇太子,日本帝国未来的天皇。

秦北洋还想去找芳子,却发现她早已无影无踪。羽田大树拽着他迅速离开,刚才那出戏已让嵯峨侯爵勃然大怒,免得侯爵编个理由把他们都抓起来。九色却站住不动,秦北洋一回头,才发觉府邸洋楼闪起火光。

乐队、仆役、保镖们纷纷逃出来,大火迅速从厨房蔓延到宴会厅,又窜上了楼上的各个房间。有人打开大草坪上的消防水龙头,却无法控制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嵯峨光和父亲都逃出来了,侯爵被烧掉半边头发,狼狈不堪;公主的裙摆上还烧着火,管家好不容易帮她扑灭,结果晚礼服被烧成了小礼服,小腿肚子还被浅浅地灼伤了几块。

侯爵大发雷霆地咆哮:“光!我要把你送到少年管教所去!”

原来啊,这把大火,竟是嵯峨光自己放的。

“父亲大人,如果我不放这把火,全家几十口人都会在大地震中死无葬身之地。我不想让你死!我想拯救所有人的生命!”

光又对跑到大草坪上避难的管家、女佣、仆役们关照,让他们哪里也不要去,就在草坪上原地休息过夜,反正今晚天气炎热不会冻着,千万不要再去找房子住宿!

这时候,消防车已呼啸着开进来,水枪已无法挽救这栋豪华的大厦,房梁轰鸣着坍塌,烈焰冲上高天,火星仿佛飞溅到月亮上,附近的日本皇宫都被照得通亮……真个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今晚是周末,接近子夜,那么多人不可能再找到旅馆了。嵯峨侯爵被逼无奈,只得下令在大草坪上搭建帐篷过夜,同时尽量抢救火灾废墟里的财产。

侯爵狂怒已极,他决定将女儿送去警察局,哪怕以纵火罪惩罚这个疯狂的公主,但他一回头,光已经消逝了。

数百米外,十六岁的嵯峨光已逃到幽暗的街道上,冲入秦北洋的怀中,回头遥望着火光冲天的侯爵府邸,大声说:“我是光!”

“你这把光也忒亮了点!”秦北洋哭笑不得地说了一句中国话,又跟出一句日本话,“公主殿下,你可太任性了!我只说发现大地震的预兆,可没叫你把自家房子给烧了啊!”

“可我不烧房子,怎么把那伙人赶出来呢?”

“有你这么一个邪乎的闺女!我现在开始理解嵯峨侯爵的痛苦了。”秦北洋抓着她细细的胳膊,“快点回到你爸爸身边去吧。”

“以诶!”光摇着头,咬着嘴唇,“我不能回去,爸爸说我犯了严重的纵火罪,要把我送到少年管教所去。”

“别骗我了!”

秦北洋回想起四年前在京都的冬天,就是着了这小姑娘的道儿。

“我没骗你!”光的眼泪水又下来了,哀求旁边的羽田大树,“羽田先生,求求你们,带着我走吧!”

“光公主,今天是您的生日,可不能哭呦!”羽田大树还是把光的小手交到秦北洋的手中,“北洋,你是甩不掉她了!”

秦北洋拍了拍额头,再看光又抱着九色的脑袋,好像这尊小镇墓兽成为她的宠物。

“冤家!”

三人一兽,没入东京的黑夜。

一路上,不时有老鼠大军在街上横冲直撞,飞鸟与蝙蝠们纷纷逃离城市,月夜下不断掠过黑压压的飞行生物。奇怪的雾气在地面升腾,有时甚至有干冰的效果,加上诡异瑰丽的地光。秦北洋相信九色的判断没错——毁灭性的大地震近在眼前,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就是不晓得何时劈下来?

他们不敢再回旅馆,只能在东京的街头流浪,并且避开各种建筑物,只见河边的开阔地而行。羽田大树打电话给报社、电台、气象局甚至警察局……可惜子夜时分,谁都找不到。若是后半夜发生地震,便会造成毁灭性的灾难。

穿着烧焦的晚礼服的嵯峨光,坐在日本桥川的水岸边,托着下巴说:“我再去把这些房子烧了吧?把睡觉的人们赶出来!”

“八嘎!”羽田大树真想抽她一耳光,“公主殿下,地震还没来,东京大火灾就会烧死几十万人了。”

“哦……”

光弱弱地缩回去,抱着九色相依为命的可怜模样。秦北洋摘下她胸口的卡地亚钻石项链,戴着这个值钱的家伙走在夜里,要是没有他的保护,下一分钟就被人抢劫甚至绑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