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老金像个粗鲁的西北矿工,脑子却比猴还精,听出秦北洋话中带刺儿。

“主人!阿海救过我的命不假,但他背叛了太白山,哪怕是我亲爹也要千刀万剐!”

“不必多虑!”

中山干脆拉了一块小板凳坐下:“金叔快说吧!”

“那一夜,九死一生!老爹背着我,阿海杀开血路,三个人逃出重围。香港全城大戒严,英国兵、香港兵、廓尔喀兵全出动了。还是老爹机智,将我送到九龙寨城,躲在这片中国领土内。名义上是清朝的领土,但清朝又无法派人过来,三合会的兄弟保护了我。让我藏了七天养伤,最后躲在一口棺材里,伪装出殡的麻风病人出逃。”

“还好碰到辛亥革命,满清马上覆灭了。”

“捡回一条命,我再也不敢参加刺杀行动了,老老实实待在大西北,放下匕首,拿起矿工镐,整天跟古墓与镇墓兽打交道。到现在啊,我的胸口还有块疤呢。”

老金解开上衣,炫耀似的露出胸肌,明显是枪伤的疤痕。

秦北洋爬上寨城最高的屋顶,眺望整个九龙半岛与香港岛:“好,今夜,我们就住在这片中国的飞地!”

九龙城寨虽是三不管,其实有人在管,就是香港黑社会,更响亮的名字:三合会。

是夜,新月高悬。

三合会的兄弟宴请老金,在鸽子笼般密密麻麻的贫民窟中间,摆开一张黑暗料理的酒席。

老金要将上座让给秦北洋,介绍这位太白山的新主人。秦北洋一上来就打断了老金,自称无名小卒的工匠,跟随“金叔”出来见见世面。他的年纪又轻,一身寒酸的工匠服,几天没洗的油腻腻的长头发,还牵着一条大狗,没人怀疑过他的话。

更让秦北洋惊讶的是,老金竟会说几句半生不熟的粤语。原来是他小时候被孟婆传授的,那才是太平天国的乡音,当年天京朝堂之上,老天王跟兄弟们亲切交流的语言。若是太平天国革命胜利,改朝换代成功,如今的国语就是广东话。

所谓三合会,乃是洪门天地会的分舵。席上有位潮州帮的老大,说当年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战死,接班人天佑洪英号称“天时、地利、人和”,故名“三合会”。洪门洪顺堂印信为三角形,三合会也用三角形为标志,英国人将之翻译为“Triad”。

洪门宗旨反清复明,不少太平天国的残部余党逃亡香港,成为三合会老大。老金作为正宗的天国后裔,受到三合会大佬的盛情款待,摆出“九龙寨城大宴”——桂花蝉、新鲜血蛤、粤西沙虫、黑鸡拆烩老猫公、油炸蚯蚓,最后是不可描述的牛欢喜。

秦北洋只吃几口,便心生恐惧,停箸不动。老金却不亦乐乎,法国红酒配干炒牛河,最后左拥右抱两个日本雏妓,进了三合会安排的春宵帐。

中山也看得双眼放光,秦北洋警告了一句:“你莫学他这样子!”

“主人,为何您会允许老金放肆呢?”

“我需要观察你们每一个人的本性。老金是物极必反,早晚会有教训的。”

秦北洋租了一个鸽子笼,便跟中山、九色挤进去,暂且熬过这一宿,明早再觅船出海。

漫长的旅途让人疲倦,眼皮一合就睡着了……

他梦见九龙寨城,在飞速变幻的日月星辰中,涌入越来越多的人,像地洞里的老鼠一样生活,搭积木般一层层垒砌楼房。地球上最伟大的蚁穴蜂巢,堪比古埃及金字塔的奇迹,又像一座反向生长的地宫墓穴,犹如白鹿原魔方大墓,成千上万间墓室与棺椁,向着天空扩张腐臭的版图。那才是真正的钢铁丛林,亚马逊雨林般的暗无天日。星空被不夜的灯火玷污,大地被流动的欲望强暴,苍穹充斥着飞行的野兽。肉体是神经网络的一部分,灵魂反倒成了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流浪者。

等到那个年代,镇墓兽,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梦醒时分。

秦北洋睁开眼睛,回到公元1922年的春夜,香港腹地的九龙寨城。

鸽子笼外传来嘈噪声,小孩子的哭闹,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咆哮,还有牲口们的嚎叫……

九色的双眼发出绿光,头顶的鹿角峥嵘,浑身长出青铜鳞甲。中山慌张地掏出怀里一支快枪。贫民窟乱作一团,仿佛马蜂窝被小孩子捅了,马蜂却不知敌人在哪儿?

又要出大事儿了。

第398章 血战九龙

九龙寨城。

秦北洋爬到楼顶。月亮隐入浓云,此岸狮子山与彼岸太平山都陷于黑暗,唯独脚下九龙寨城,已被灯火团团包围。数千名香港警察,全副武装的英国驻军,包着大头巾的印度部队,正在攻打九龙寨城。这座城不是中国领土吗?港英当局凭什么要进来?城里的中国居民们取出武器,准备阻挡英国人的进入,害怕自己的贫民窟遭遇强拆。

城外响起大喇叭,先是华人警长用粤语喊话;英国警长用英语喊话,在日本学会英语的秦北洋也只听懂个大概,其中有“抓捕”“逃犯”等词语;最后来了个华人警长,居然喊起了山东话。原来香港警察有“山东差”,自威海卫殖民地招募而来,后世的香港特首梁振英便是威海卫警察后裔。

秦北洋的亲娘是山东威海人,他从小跟父亲学过山东话,北京西郊骆驼村里也有卖烧饼的山东人,立马听懂了警长喊话——这次行动不是强拆,九龙寨城的全体居民都出来,警方要来搜捕通缉犯,罪犯非常凶恶,包庇者立即捉拿起诉。

三不管的九龙寨城,终于要被港英当局管一次了,还得冒着侵犯中国主权,引发外交争议的危险。英国人如此兴师动众,好像世界大战又爆发了,究竟是什么通缉犯?

老金出现了,浑身酒气与脂粉,跌跌撞撞冲到秦北洋身边,跪下来说:“主人,这些王八蛋是来抓我的!”

“因为……辛亥年的香港总督府刺杀案?”

“他娘的!都过去了十一年,这帮英国人还记在心上呢!我以为,三合会的兄弟们都是赤胆忠心,没想到,如今世道变啦!这帮孙子为了赏金,就把俺老金出卖了!”

“你怎知道是三合会出卖了你?”

“刚才那两个日本小婊砸,居然在床上给我下迷药!幸亏老金我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悬崖勒马,没有色迷心窍,这才杀出了重围!否则啊,小头就要害死大头了!”

秦北洋反而冷笑两声。天国的纲纪虽然严明,以至于禁欲和苦修,却无法阻止手下人在“走南闯北”之中声色犬马放纵欲望,可见号称“人心坚如磐石”的太白山不过如此。

“那怎么办?”中山到底是个孩子,腿肚子已经打哆嗦了,“既然有人出卖,必然会有内奸,引导英国鬼子来抓我们。”

话音未落,大批港英军警已冲入九龙寨城,将全体中国居民拽出来,收缴武器和违禁品,按照通缉令上的画像,一一甄别清查。

大批警犬狼狗也来了。尽管贫民窟的房间与走道密如蛛网,又似墓道般的迷宫,但警方每一间都不会放过,眼看要爬上九龙寨城的制高点。

“你们准备好了吗?”

秦北洋指着百步开外的城墙,老金皱起眉头:“主人,你是说要我们跳过去?”

“‘刺客道’中的轻功,你们都没学过吗?”

“但这距离太远了吧?已经超出了轻功极限的两倍!”

“给你们这个!”秦北洋从屋顶拔下三根竹竿,“以此摆渡,分成两次跳跃,可达城墙!”

老金接过这根晾衣服的竹竿,在半空中挥舞比划,长度足有三米以上。

“别犹豫了!九色先跳!”

秦北洋与小镇墓兽之间无需语言交流,彼此心领神会。化身幼麒麟镇墓兽的九色,当即纵身一跃,从九龙寨城的最高峰,冲向军警密集的地面。

火麒麟冲向人头攒动的黑夜。英国军队以为有炮弹来袭,纷纷躲开,城中大乱。九色稳稳降落到地面,仿佛屋顶跳下来的野猫,尾巴尖还带着火苗。

警察才注意到这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先是警犬狂吠着冲上来,九色只要瞪着幽绿色双眼,喉咙里滚动某种低沉的咆哮。它体内的数枚灵石,集结了东海恶龙、童男童女、鹰头女神、红山玉龙、汗血宝马等等镇墓兽的力量。德国黑背们发出老鼠般的吱吱叫声,哀嚎着抱头鼠窜,反而把香港警察冲得七零八落。红头巾的印度锡克部队向九色开枪,幼麒麟镇墓兽喷出琉璃火球,飘飘然绕过华人警察,奔着英国与印度士兵而去。

九龙寨城变作人间地狱……

最高的屋顶上,趁着底下大乱,秦北洋施展“刺客道”轻功,手执晾衣竹竿,飞出去数十丈开外。他还背着三尺唐刀、十字弓、洛阳铲。他用竹竿撑在地面,犹如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撑杆跳,重新续上力量,又往前飞出去数十丈,落到九龙寨城的城墙上。

中山是少年郎,体态轻盈,练习“刺客道”也不错,如法炮制,施展平地飞升的轻功,加上竹竿撑地的续力,勉强登上城墙。

老金的体重成了大问题,肩上还背着大包袱与矿工镐。香港警察已爬上屋顶,而他就是港英当局悬赏十万英镑的要犯,逼得只能纵身一跃。

老金使出浑身解数,晾衣杆只达到三分之一。九色飞快地冲过去,用自己的后背接住竹竿,再用力往前一甩……

小镇墓兽的力大无穷,竹竿具有柔韧性,犹如弹皮弓,将老金变成弹丸,以抛物线冲向城墙。幸亏秦北洋伸出双臂迎接,否则老金必得在城墙上脑袋开花。

惊魂未定,香港警察发现了城墙上的他们。九色直接用鹿角撞向城墙,竟将九龙寨城撞出个大洞。毕竟这堵墙低矮破旧,二十多年无人维护,许多城砖被拆下造了贫民窟,脆弱得不堪一击。

秦北洋一跃而下,正好骑到九色的后背。才走几步,却发现无路可走。前有黑漆漆的大海,后有港英当局的追兵。他举起十字弓,准备决死一战。

老金像个汉子那样说:“主人,这是我惹下的祸,让我一人来背好了。您和中山、九色先走,我断后,哪怕被乱枪打死,也不会连累主人。”

“我怎能弃伙伴而去?”

秦北洋豪气干云天的说话间,中山却指了指水边的灯光:“好像有艘船!”

一艘单桅小帆船,中间有乌篷船舱,船尾高高翘起,船体狭长,适合航海。大伙儿都跳上来了。船上只有一个老头,一个少女,老金抽出匕首,架在老头脖子上,逼令他赶快驾船出海。

秦北洋与中山一起划船,月光也被乌云吞食。到了维多利亚港的中心,才升起中国式的硬式风帆。九色不知疲倦,绿色的双眼注视维港两岸,只有港岛上太平山的剪影。

老金扔给船家五十块大洋。老头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以为天上掉下了财神爷,熟练地操纵风帆,绕过港岛最西端的青洲,穿越南丫岛与大屿山之间的西博寮海峡。

第399章 零丁洋里叹零丁

清晨,海面上升起一轮红日,香港岛已被抛在身后,右侧可以望见渔船密集的长洲岛。

老金用结结巴巴的粤语跟船家聊天,才知道老头与少女是爷孙俩。去年,小姑娘的父母出海,被蛮横的英国军舰撞沉,在维多利亚港葬身鱼腹,仅仅赔偿每人十块大洋。原来在香港殖民地,生命并不是等价的,华人的性命就是这么不值钱。

少女帮助爷爷操舟,皮肤在海上被晒得黝黑。广东沿海有许多这样的“疍户”船民,一辈子住在船上,“浮家江海”,犹如海上游牧民族。到了二十一世纪,香港西贡还有疍户的聚居区。疍户是古越人的后裔,崇拜蛇为图腾。

老金说,有疍户的地方,鲛人就不会太远。

秦北洋钻入船舱睡了一觉。中午醒来,海天辽阔,他问船家到了何地?

答曰:伶仃洋。

“伶仃洋?零丁洋?文天祥的《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站在惊涛骇浪的船头,秦北洋背诵这首诗作。第三联的“惶恐滩”是江西赣江上的险滩,“零丁洋”就是眼前这片蓝海。

秦北洋看着伶仃洋的天际线,想起自己这辈子颠沛流离,真个是“身世浮沉雨打萍”,不知经历了多少“惶恐滩”与“零丁洋”!

海面渐渐露出星罗棋布的海岛,便是伶仃洋外的万山列岛,传说中鲛人出没的海域,秦北洋问:“老金,鲛人到底长什么样?”

“主人,我难以描述,您亲眼看见就知道了。”

疍户船家靠近孤岛。秦北洋手搭凉棚,只见岛上一片荒芜,并无任何人烟迹象。

小岛背面尽是悬崖绝壁,徒然生出一道天然石洞连接海面。小船穿过狭窄的洞口,竟是个天然小港湾,怪石嶙峋,风平浪静,水下深不见底,又有一片白沙滩。古时候,这种地形绝对是海盗巢穴,可以隐蔽很多船只人马,又不被官府发现,还能躲避台风。

这番话又让秦北洋想起达摩山,想起琉璃色眼球的安娜,想起东海上曾经的海盗家族。

夕阳西下,他们在此下锚停泊。秦北洋与九色迫不及待地上岸,攀登岩石到海岛上。

十来天没有呼吸过古墓的空气,他的胸中又开始疼痛。可这南海上的孤岛,又到哪里找什么古墓呢?

万般无奈,他回到疍户的船上,忍着癌细胞的灼烧而躺下。船家少女细心,看出了秦北洋的异样,便给他熬了一碗鱼汤,又唱了一首渔家曲,竟也稍稍缓解疼痛。

老金爬进船舱说:“主人,恭喜您啊,这姑娘是对您有意啊。渔家女多奔放,请勿客气。”

秦北洋立时板下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