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从书本中读到的那个中国,我爱活在唐诗宋词八大山人画中的中国,但当我真的来到了中国,看到活生生的二十世纪的中国,那就只剩下‘苍茫万古意’了!”

芥川先生起身,一场本应愉快的旅行,就此草草收场。

离开豫园与老城厢,秦北洋将芥川与光送到饭店门口。十五岁的女孩对他依依不舍,把眼泪水都洒在九色的鬃毛上。秦北洋跟她相约,在她回日本之前,还可以再见一次面。

是夜,光又想溜出饭店客房,却被父亲牢牢看管住了。她扒在窗口,眺望外滩对岸,昏暗的浦东田野,有个光点从地面起飞……

她不知道,那是钱科与卡普罗尼在操控四翼天使镇墓兽的实验。

一夜难眠,光红着眼圈爬起来。嵯峨侯爵还在处理公务,她到楼下大堂吃英式早餐,盼望能见到芥川先生,但这位文人喜欢睡懒觉,不到十点钟是看不到的。

有个人端着咖啡坐到她面前,用日语问她:“光公主!”

“你是……”

光刚抬起头就后悔了,父亲说过出门在外,不要轻易暴露自己身份,这下已经露馅了。

“我是秦北洋的朋友。”

对方穿着笔挺的西装,一看就是上流社会的体面人,年纪跟芥川先生差不多,中分的头发打着发蜡,缺乏血色的面孔白得有些不自然。

“您是中国人?”

“当然,我姓海。”他的日语相当流利,这让光感觉很亲切,“前天晚上,天蟾舞台,我也在呢。他有重要的事情找你,但一时脱不开身,便委托我来接光公主。”

“海先生,我这就跟你走!”

光迅速吃完早餐,跟着陌生人走出饭店。

“海先生”抬头看了一眼楼上。有扇窗户打开,芥川先生刚刚起床,伸懒腰打哈欠的同时,看到光上了一辆四轮马车,沿着南京路向西而去。

坐在马车厢里,看着对面的男人。他不像是坏人,甚至有一种跟芥川先生类似的气质。“海先生”说自己是个围棋手,也是一位水墨画家,最擅长的是画兰花。他经常去日本卖画与比赛,因此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日语。

“海先生,秦北洋找我有什么事?”

“他没告诉我,但你知道的,他总是……很神秘!”

“对!我喜欢一切神秘的事情!”

光的胸中小鹿跳着,想起当年跟秦北洋在日本流浪冒险,不晓得又会有啥“神秘”经历?

“看来我们又许多相同爱好。”“海先生”靠近光的头发嗅了嗅,“你用的肥皂香味很独特。”

第383章 上海古墓(二)

“嗯,一位日本外交官从瑞士带给我的生日礼物,只供应给欧洲的贵族。”

说罢,嵯峨光有些惴惴不安,故意把身体往后缩了缩。但她不想就这么回国,东京的寄宿制皇族学校,在她眼中就是一所监狱。她还想再跟秦北洋多说几句话。

马车横穿公共租界,过了静安寺大门口,光看到对面的外国坟山与火葬场问:“海先生,哥哥说他住在老城区,好像不是这里吧?”

“是的,光公主。但你有所不知,秦北洋有个怪癖,喜欢住在古墓之中,否则便会生病。”

“古墓?”

嵯峨光想起奈良吉野古坟——深入徐福地宫,精通镇墓兽之道的秦北洋,似乎有这可能。

“对了,你的姓氏——嵯峨,其实也跟唐朝陵墓有关呢?”阿海娓娓道来,“嵯峨的姓氏来自嵯峨天皇,这位仰慕中国文化的天皇,派人到唐朝学习典章制度,参与过唐德宗崇陵的建造。崇陵位于关中北部的嵯峨山,这才有了京都的嵯峨山,有了葬在嵯峨野的嵯峨天皇。”

“海先生,秦北洋现在哪个古墓呢?”

“稍后便知。”

马车飞奔出城区,沿途有西洋人的别墅,大片开阔的江南田野,纵横的阡陌铺一层冬小麦,等到来年开春收获,再播种一季稻子。过了虹桥,一路坦荡西行,进入青浦县的地界,也是小刀会周秀英的老家。

“海先生,我要下车!”

光已察觉到了问题,“海先生”却摇头道:“马车就如弓箭,离了弦,哪能再回头呢?”

刹那间,一支左轮手枪顶住了他的太阳穴。

当时的上海盗匪横行,经常当街枪战与暗杀。她并非懵懂的傻白甜小绵羊,曾经冒充妓院长大的不良女孩,跟秦北洋一起流浪。最近两年,她拜大师学过空手道与剑道,还跟父亲学过骑马与射击,自诩可以对付得了几条大汉。前几日,父亲给她一支手枪防身。

“光公主,嵯峨侯爵有没有教导过您,贵族家的女孩子不要随便玩枪?”面对顶着脑门的手枪,男人镇定自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请把枪放下,否则……”

嵯峨光略一迟疑,“海先生”闪电般地单手夺过左轮枪,同时将她牢牢压倒。他看似书生的身体内,有着远远超乎常人的力量。就像一头野兽。

搏斗的瞬间,光的指甲抓到“海先生”脸上,瞬间撕掉他的半张脸皮,露出一条蜈蚣般的伤疤。

刺客阿海。

光被他拽下马车,任凭女孩使出柔道剑道空手道,一切都是徒劳。草木萧瑟的田野之中,匍匐着一座低矮的小山丘,高度还不及白鹿原的古墓坟冢呢。

“公主殿下,我保证,你很快就会见到你的哥哥了!”

阿海将她拖入密布荆棘的山丘,残存破败的古庙,山坡有个大洞,貌似古墓的盗洞。

光的心里一万个后悔,要是早点看穿他脸上的刀疤,那是打死都不会上车的!

阿海用麻绳捆紧她的双手,进入弯弯曲曲的墓道,阴森的气息渗透到脚底板。墓道两边的壁画都已褪色,只剩灰暗的痕迹,似乎朱雀玄武之类。

“八嘎!”嵯峨光还嘴硬,“我哥哥是个盖世英雄!他会用安禄山的唐刀把你碎尸万段!”

“你也知道安禄山的唐刀?你还知道多少?”

明摆着阿海是在套她的话,光却憋不住:“九色啊!它可是一只中国神兽,会用鹿角把你捅成马蜂窝,再用琉璃火球将你烧成灰烬,尸骨无存……”

她已在心底将阿海千刀万剐了无数遍。

“愿遂您心愿,公主殿下!”

阿海全不在意,将她带到墓道尽头,却听到坟墓深处传来某种声音……

嘘!

阿海做了个禁声手势。前方升腾起一团烟雾,有人举着火把与马灯,正在洗劫古墓之中的坛坛罐罐。那些家伙似是流窜的盗匪,身着厚厚的棉袄,腰上别着大刀与手枪。

盗墓贼只要金银财宝,看到灰扑扑的陶罐,干脆砸得粉碎。这伙人骂骂咧咧,好不容易发现几块金属物件,早就已氧化生锈,如果不能修复原貌的话,只能当作废铜烂铁来卖。

“棺材?棺材在哪儿呢?捣鼓了那么久,还不能打开这道门吗?”这伙人正在想方法打开下一道墓室门,却发现一堆破烂的纸张,“什么垃圾玩意儿?哎呀!我要拉屎了!这几张麻纸的手感正合适啊!”

这句话,似乎彻底惹恼了阿海。他先捆住嵯峨光,让她无法逃脱,便纵身飞入人群。

光看到一道白虹贯日般的光。

象牙柄的匕首,螺钿图案的白虹贯日,刀锋仿佛飞行的子弹,阿海就像骑弹飞行的死神。

没有惨叫声,只有匕首与脖子的摩擦声,气管与颈动脉的断裂声,甚至皮肉外翻鲜血喷溅之声。

一、二、三、四、五……

李白的《侠客行》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阿海这才走完了五步,就已正好杀死了五个人。

地上多了五具尸体,齐刷刷被匕首割喉而亡,几乎每个盗墓贼都死不瞑目,疑惑于为何没有看清凶手的脸。

终于,这些人的鬼魂看清楚了——这张被刀疤装饰的右脸,然后在古墓中下地狱。

“无知愚昧的盗墓贼!”

阿海将地上的纸张重新收拢好,只是要么腐烂要么破碎,让他连连摇头又心疼。

“在你眼里,这些人命都不如这些纸?”

被捆绑的嵯峨光冷冷地问道,阿海将她拖到墓室之中,低声说:“我说我是个围棋手,我也是个画兰花的高手,我没有骗你。我最厌恶的,便是焚琴煮鹤。我最喜欢的,则是让人血溅五步。”

阿海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下一道墓室门尚未被打开,笑了笑说:“果然是些蠢贼!如果我不杀他们,再等片刻,破门而入,他们会死得更难看!这些人在地狱里会感谢我的。”

他轻轻按了个机关,墓室门自动敞开。

光看到了一尊镇墓兽。

(以上两章,部分文字参考芥川龙之介《中国游记》)

第384章 光的气味(一)

同一时刻。

民国十一年,1922年1月3日,正午。

上海,南市老城厢,乔家路,九间楼。

秦北洋盘腿坐在客栈房间的榻上,捂着自己胸口,肺叶里的癌细胞又燃烧起来了。今晚务必找个古墓躲起来。可上海的古墓又在哪里?据说陆家嘴有个陆深墓,荒烟蔓草之中还有遗迹,也许就去那儿?九色已跃跃欲试,蹲伏在主人膝头,等待黑夜出击。

“主人,有客到访!”

十七岁的中山像个小书童,引来了两名客人,全都穿着西装,看相貌气质就是日本人。一个是芥川先生,另一个便是嵯峨侯爵。

也不寒暄,芥川劈头就问:“秦先生,光有没有在您这里?”

“怎么了?她又离家出走了?”

秦北洋反复解释,光并没有来过这里,他甚至没告诉过光自己住在哪里?就是怕这姑娘擅自跑过来。

嵯峨侯爵一言不发,当年秦北洋与光结伴在日本流浪,侯爵差点以诱拐罪起诉这个中国留学生,至今依然心存芥蒂。

芥川先生并不怀疑秦北洋的话:“不,有个人把她带走了,但不像是绑架,光是自愿跟那人上了马车的。”

“带我去饭店看看!”

秦北洋骑上汗血马幽神,老金与中山也分别上马,加上小镇墓兽九色,跟着嵯峨侯爵的汽车,来到公共租界南京路外滩边的饭店门口。

巡捕房的希尔顿警长也在等待,他们接到日本总领事的通知而来。芥川先生刚起床时,透过客房窗外看到了嵯峨光上了马车,也看到了另一张男人的脸。不愧为日本第一流的作家,对于人物形象的描述极其生动,不但说出了其外形特征,还能窥出其双眼里隐藏的杀气。

“我想是这个人!”

希尔顿警长开腔了,四年多前,虹口捕房大屠杀,正是这位警长负责办案,秦北洋当然还记得他的脸。

警长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悬赏通缉令,上有两张炭笔画像:一张是白净的面孔,一张是右脸有条蜈蚣般的伤疤。底下还有中英文的提示——此人精通化装术,前一张为化装后,后一张为化装前的原貌。

“圣诞节的中午,在法租界亨利路发生一起杀人案,这是巡捕房根据报案人口述记录的罪犯画像。”希尔顿警长将通缉令放到芥川面前,“请辨认一下,是否这个人?”

芥川先生当即确认:“就是第一张画像的面孔,还有第二张画像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