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远山,你天生是个军人的料,我怎能断送你的梦想。”

“那你的意思是……”

“昨晚,常凯申!”

“他?”齐远山的脑筋转得飞快,“我们借给常凯申六万块银元,对他实有救命之恩,这笔投资,立刻就能有回报了?”

“北洋军阀已无药可救,迟早会被革命党取代,你何必抱着那棵必倒的老树,不另攀高枝呢?”

“你要我去广州投奔中山先生?”

“不错,那才是大有可为呢!也是四年前的东海夜航船,我跟叶克难与秦北洋的约定。”

说到秦北洋的名字,齐远山又无语了,但他不再犹豫了,立即收拾行装。

临行前,他们带上了那只黑猫——救过九色的命,哪怕是从坟墓里出来的怪物,也必须带着它。

齐远山电话订了一辆出租汽车,他和安娜坐在后排。九色挤在父母当中,隔着车窗,张望圣诞节的上海,外国人家门口的圣诞树。小女孩的脚边,还趴着那只古老的黑猫。

一路上分外紧张,齐远山始终把手放在枪伤,以免阿海再度出现。

下午三点,抵达十六铺码头。欧阳安娜抱着女儿,黑猫寸步不离地跟在左右,齐远山提着两个大行李箱,买了去广州的一等舱位。

登上轮船,居然还是羽田汽船公司的。齐远山去找舱位,安娜抱着女儿看黄浦江上的风景,冬天水面上的风雪虽大,小九色却并怕冷,还伸出小手来接雪花儿。

背后响起一个声音:“安娜小姐?”

她一回头,果然见到了常凯申,淡然笑道:“常先生,好巧啊!”

“好巧!好巧!”

“您也去广州吗?”

“不,我们先去香港收购一家酒店。”

欧阳安娜不想暴露正在逃难的实情,既然自己是对方的债主,就得把姿态放得更高。

“安娜小姐,如果您来广州,请务必通知我,凯申定效犬马之劳!”常凯申的脖颈上裹着她送的围巾呢,不免摸了摸脖子说,“这条围巾真舒服啊。”

“哎……又不值几个铜钿,常先生见笑了。”

常凯申早就注意到了小九色,伸手逗弄小姑娘说:“这是令千金吧?真是漂亮啊!长大后,必是跟妈妈一样的绝代佳人。”

“常先生,您也太会说话了,不做政治家真是可惜了。”

两人相对一笑,这时候,轮船鸣响汽笛,船工解开缆绳,缓缓离开码头。冰冷的黄浦江,浊浪滔天,外滩那些欧美风格的大楼,正在薄雾中漂浮不定,宛如海市蜃楼一般。

常凯申从包里掏出个军用望远镜,大概是眺望码头上有没有来追杀他的债主。然后,他又把望远镜给小九色玩耍。没想到十八个月大的小女孩,居然用两只小手把望远镜调节地很好,常凯申夸奖这孩子未来有戎马之才。

“我才不想让女儿做花木兰代父从军呢!”

不过,安娜发现九色抓着望远镜不放,似乎在盯着一艘正在靠岸的轮船。欧阳安娜隐隐有些不安,便夺过女儿手里的望远镜,自己举起来观望那艘船。

常凯申乘势抱起九色,笑着说:“我只有儿子,没有女儿,让她做我的干女儿如何?”

欧阳安娜并不理会他,自顾自调整望远镜焦距,对准那艘招商局的轮船。

她在对面船头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黄浦江上的风雪,吹乱他的披肩长发,面孔似乎晒黑了些,依旧穿着朴素的工匠服。

他叫秦北洋。

他与她之间,相隔半条黄浦江。

一艘船靠近码头,从长江顺流而下到上海;一艘船离开码头,即将从长江口前往珠江口。

欧阳安娜还没放下望远镜,她希望那艘船再开得慢一点,哪怕他与她再次擦肩而过,永隔一江水。

“安娜小姐,放下吧!放下吧!”

常凯申已在旁边提醒了好几句,在他怀里抱着的小九色,却向对面的轮船挥手告别,仿佛看到了她认得的人。

永泰公主地宫里的黑猫,也跳上常凯申的肩头,同样望向那艘船上的男人。

这座魔兽般巨大的都市,忽地变得如此不真实……

第376章 再聚上海滩

民国十年,1921年12月25日,雪。

上海,黄浦江。

秦北洋乘坐的招商局轮船并无任何圣诞气氛,反而充满来自汉口与重庆的辣椒与花椒味。他看到对面那艘挂着羽田家徽的轮船,黄浦江滚滚北去,雪花儿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外滩飘扬各国旗帜的摩天大厦成了黑魆魆的剪影,犹如缩小的曼哈顿岛扑面而来。

相隔四年,他回来了。

还有它。

小镇墓兽九色蹲伏在主人脚边,闻到黄浦江上各种轮船的柴油味,垂涎三尺的吃货表情。

不曾想,上海下起鹅毛大雪,无论公共租界、法租界还是老城厢,齐齐银装素裹。雪让空气变得干净,秦北洋神清气爽,牵着汗血马在十六铺码头下船。

老金与中山挑着行李扁担,九色伪装成猎犬。穿过小东门,便是始建于元朝初年的上海县城。在南市乔家路的九间楼,秦北洋找到一间客栈,拥有宽敞的马厩。

客栈外观不起眼,结构却甚为古老,房梁竟是明朝的楠木,当年必是达官贵人所居。秦北洋再向账房先生打听,方知此乃晚明大人物徐光启的祖宅。这位崇祯朝的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内阁次辅,中国最有名的天主教徒“保禄”,就出生于这栋九间楼内。

汗血马留在马厩休息,其余人雇佣一艘舢板,横渡漫天风雪的黄浦江。

秦北洋一身灰色工匠大袍,腰绑黑绸带,背插三尺唐刀。狂风夹杂漫天雪花,吹乱一头乌黑长发,变成真正的“长毛贼”。在他身后的舢板上,依次站着小镇墓兽九色,“镇墓兽猎人”老金,汉服少年中山。

他想起孟婆说过,当年忠王李秀成三打上海,大军压境,胜券在握,可惜寒流突袭,黄浦江冰冻三尺。忠王将士缺乏冬衣,只能草草撤兵,江面上到处是冻成兵人雕像的太平军。

一艘悬挂旭日旗的日本巡洋舰从船头切过。浪头差点将一舟人打翻入水中。他跳到颠簸的船尾,牢牢把控摇橹,驾着一叶扁舟,向着太阳,乘风破浪,在浦东陆家嘴登陆。

空旷的田野,一望无际,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只有一条烂泥渡路。

秦北洋,深一脚,浅一脚,背后是整座魔都,前方有四个男人在等他。

第一个,穿呢大衣,戴礼帽,缠着格子围巾,一身的英伦风,体态修长挺拔,三十岁左右,周瑜般雄姿英发,不知是否小乔初嫁了?不消说,他是剑桥大学物理系博士——李隆盛。

第二个,上着皮夹克,下穿工装裤,头戴贝雷帽,鼻梁上有厚厚的眼镜片,赫然是湖州钱氏名门之后,赛先生机器铁工厂的少东家——钱科。

第三个,长袍马褂,足蹬马靴,头戴貂皮帽子,北人南相,少年得志,中华民国最年轻的国会议员,成吉思汗直系后裔,黄金家族成员,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

第四个,竟是一身摩登的飞行员装束,脑袋上裹一层皮帽,飞行眼镜搁在额头,露出一双意大利人的漂亮眼睛,嘴上两撇浓密胡须,世界大战的空战英雄——朱塞佩·卡普罗尼。

他们身后停着一架巨大的飞机。双层机翼双尾梁,三机身,双螺旋桨,单平尾三垂尾布局,涂装着绿白红三色国旗,正是意大利卡普罗尼大型运输机。

“北洋,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钱科用力捶着秦北洋的胸膛,却像地宫墙壁一样坚硬。

两年前,老天爷命令秦北洋死于癌症,但他活下来了;命令他死于北极冰海孤岛的火山口,结果他又活下来了;不晓得下一道命令是什么?

两个月前,秦北洋分别打听到李隆盛、钱科、小郡王、卡普罗尼的地址,遣人下山拍发电报,约定1921年圣诞节,相聚于上海浦东陆家嘴。

四人接到电报,不约而同想起彼此。在德国学习飞行器设计的钱科,操控飞艇与四翼天使镇墓兽,飞越北海到剑桥。卡普罗尼驾驶自家的大型运输机,从米兰飞抵伦敦。这四人连同四翼天使镇墓兽,决定从空中航行到中国,免去轮船风浪颠簸之苦。

运输机从伦敦起飞,横穿欧洲大陆,在布达佩斯第一次加油,在君士坦丁堡第二次加油,在德黑兰第三次加油,在喀布尔第四次加油。去年陪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走过这条路的李隆盛导航,飞越帕米尔高原进入中国,在新疆省首府迪化第五次加油。他们在空中拍摄了丝绸之路的多张珍贵照片:楼兰古城、罗布泊大漠、敦煌莫高窟,直达黄河畔的兰州第六次加油,乘风万里越过黄河流域和长江三角洲,今日刚刚降落在黄浦江边。

“四翼天使在哪里?”

钱科努了努嘴:“还在飞机上呢!”

不错,小镇墓兽九色已经有了感应。

短暂寒暄之后,秦北洋问他们冷不冷?穿着大衣、皮夹克、貂皮帽、飞行服的三位说,在几万英尺高空飞过之人,哪怕这点风雪呢?

幕天席地之间,老金摆出几卷草席与丝绒地毯,铺在泥泞的雪地中,颇有秦汉魏晋时期的古风。中山在周围点起篝火,顿时驱散寒意。

秦北洋按照古人风俗,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老金与中山都受过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训练,毫不费力。钱科和卡普罗尼就吃力了,他俩都习惯于坐椅子,刚学“正坐”还觉新鲜,没几分钟足弓就快断了,先是交换压在左右脚后跟上,最后变成女生的鸭子坐。小郡王是蒙古人,习惯盘腿而坐。小镇墓兽九色最不怕冷,蹲伏在秦北洋背后。

老金温了两壶白酒与黄酒,五斤牛腱子肉,分给大家共享。卡普罗尼是个美酒与美色的狂徒,嚼着牛肉说,他最爱开飞机同时喝白兰地,空战打下来敌机更多。

若是有个洋人路过,看到这些人跪坐在地上的喝酒吃肉的复古姿态,必是以为碰到了一群圣诞狂欢Costume Play的变态(须知cosplay这个词并非日本人的发明)。

“北洋,你约我们三个万里迢迢回国相会,不是仅仅来喝酒吃肉吹牛叙旧的吧?”

李隆盛言归正传,秦北洋笑道:“就算是喝酒吃肉吹牛叙旧……又如何?《世说新语》载王子猷雪夜访友,到了门前却不入而返,自谓:乘兴而行,兴尽而返!”

“好一个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李隆盛喝下一杯白酒,“有一位好莱坞电影明星,某日兴之所至,购买船票横渡大西洋,到伦敦特拉法加尔广场喂鸽子,当日启程返回纽约。我等就是在天上飞了一万公里,来到浦东陆家嘴的圣诞雪夜,与北洋兄弟喝酒吃肉吹牛叙旧!”

天色已暗,白茫茫一片。更有《水浒传》风雪山神庙林冲夜奔之意。

这一顿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出乎意料,秦北洋却什么都没说,便带着人马先行告辞。老金留下地毯与草席,中山挑起行李,加上九色坐上小舢板。

钱科依旧呆坐在席上,茫然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困惑不解:“他将我们从欧洲召来黄浦江边,就是为了兴之所至喝酒吃肉?”

“不,他的心中有大计划。”

李隆盛嘴角微微一笑,转头看着卡普罗尼的飞机,机舱里沉睡着一尊镇墓兽。

夜已深,雪已止,云破,月出……

夜渡浦江,又是一番风光。秦北洋到了浦西老城厢,回到乔家路的九间楼。

老金去看了一眼马厩,急匆匆跑来说:“幽神不见了!”

“这匹汗血马跟了我一年多,绝不会无缘无故跑了,必是被人偷了。”

老金在西北多年,也常遭遇偷马贼。秦北洋寻到街上,发现雪地里凌乱的马蹄印子,还有脚步印子。说明幽神性子暴烈,偷马贼无法骑乘上马,只能牵着缰绳,徒步将它带走。人与马的搏斗,不可想象。对方必是玩马的绝顶高手,否则早就被马蹄踹断脖子了。

“跟着马蹄追!”

秦北洋、老金、中山,还有九色,再度踏雪而行,挑灯寻千里马。幸好有这场圣诞夜的大雪,否则在这石子铺的马路上,根本不可能留下踪迹。

天寒地冻,积雪异常结实,马蹄印子也很清晰——向西进入法租界,在法国坟山折向正北,穿过爱多亚路,就是公共租界,右边是陷入黑暗沉寂的大世界,幽神的马蹄印消失了。

老金仔细观望地面:“主人,偷马贼很机灵,想到我们会跟踪,将这片雪地扫过了。”

秦北洋蹲下看着小镇墓兽的琉璃色眼球:“九色啊九色,你能找到幽神吗?”

九色的灵石发热,便向着正北方向窜了过去。

一行人穿过有轨电车的轨道,到了跑马厅路,迎面矗立一道高墙。九色用它的钢筋铁骨,向着墙壁撞了两下,又奔到一扇禁闭的大门前。岗亭里亮着烛光,还有印度门卫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