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座破败的古墓,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盗洞,则是李淳风墓了。

“传说,李淳风曾经预言,自己的墓必将被盗,而袁天罡之墓则可保万年。”

下了少陵原,紧挨着巍峨苍翠的秦岭北麓西行。虽然马上还驮着一个盗墓贼,阿幽的兴致却越发高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摘下面纱,唱起古老的儿歌与民歌。

其中一首,阿幽竟用江南的吴侬软语歌唱,听得秦北洋直起鸡皮疙瘩——

豌豆花开花蕊红,天朝哥哥一去影无踪。我黄昏守到日头上,我三春守到腊月中。只见雁儿往南飞,不见哥哥回家中!

豌豆花开花蕊红,天朝哥哥一去影无踪。我做新衣留他穿,我砌新屋等他用。只见雁儿往南飞,不见哥哥回家中!

豌豆花开花蕊红,天朝哥哥一去影无踪。娘娘哭得头发白,妹妹哭得眼儿红。只见雁儿往南飞,不见哥哥回家中!

豌豆花开花蕊红,豌豆结荚好留种。来年种下子豌豆,花儿开得更加红。天朝哥哥四个字,永远记在人心中!

秦岭山麓的小道上,阿幽咿咿呀呀地唱歌,宛如望夫崖上等待夫君魂兮归来的小媳妇……

“你在唱什么啊?”秦北洋抓住她的缰绳,“绍兴戏吗?”

“一首苏州乡村的民歌,太平天国失败后流传,当地老百姓至今还记得。”

“长毛贼?”

秦北洋毕竟是清朝皇家工匠的儿子,这是父亲和西山旗人们流传下来的说法。

“休得胡说!”

阿幽怒目而视,无情地抽出一马鞭,秦北洋肩上多了一条血印子,火辣辣的疼。

这姑娘,惹不起!

一路再无言语,黑马白马,路过户县、周至县、眉县,到了岐山县的落星乡,又能望见星落秋风五丈原了。

秦北洋下马向五丈原诸葛庙三拜,刚要重新启程,阿幽却摇头说:“我在等一个人。”

“谁?”

“稍安勿躁!”

阿幽低头看了眼小镇墓兽,同时告诫秦北洋与九色。

果然,原地等了小半天,只见从渭河方向,走来一人一马。

健硕的枣红马儿,马鞍上驮着个大木箱子。牵着缰绳的人儿,头戴棕色皮革牛仔帽,身着格子衬衣,两根吊带系着一条牛仔裤,远看脸庞发黑,只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对方来到阿幽面前,颇为礼帽地摘下帽子,居然是一张黑人的脸。满头的小粗辫子,颇有上海公共租界黑人爵士乐手的派头。相比较中国人而言,他的皮肤虽黑,相貌却甚为英俊,鼻梁高挺,双眼有神,五官立体,或许也有点混血。至于年纪,实在分辨不了,可能三十岁,也可能四十岁。

此人先擦去额头汗珠,说了一串标准的美式英语,又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好:“嘿!阿幽,这里跟新奥尔良一样热!我没迟到吧?”

对方想要美国人的方式与阿幽拥抱,却被她轻巧地躲过,双手抱拳道:“你好,迈克尔!”

“哦,这位就是……秦?”

“我是秦北洋。”

“我叫迈克尔,人们都叫我‘天使’,很高兴认识你。”

黑人迈克尔的英语夹杂着中国话,他又对着九色说了同样的一番话,表示对这条“大狗”的友善。

秦北洋索性用日式英语回答:“很高兴认识你,天使迈克尔。”

基督教中的大天使“米迦勒”在英语里就叫迈克尔,这个绰号并不夸张。

阿幽冷冷地问:“迈克尔,你还有一次后悔的机会。”

“Never regret。”

迈克尔说了句“绝不后悔”。

“多谢,我等四人同行。”阿幽分别向秦北洋与迈克尔抱拳,“三生有幸!”

“天使迈克尔”注意到了第四个人——被担架捆绑在白马上的小木,还在昏迷状态之中。

“他是我们的朋友,也是这次上山最重要的礼物。”阿幽居然调皮地一笑,“迈克尔,你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当然。”

迈克尔拍了拍枣红马上的大木箱子。

阿幽调转马头,向南折入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谷。

“妹妹,你要去何方?”

阿幽不响。山势崎岖,回首远眺,八百里秦川,历历在目,左有五丈原,前有渭水一线。更遥远的东北方,依稀可辨武则天的乾陵,一对奶头峰后的巍峨山陵。山谷中转过几个弯,关中平原都望不见了。满目苍翠山林,寒气逼人,六月时节,亦如深秋。

秦北洋驰马到阿幽身边,低声问:“这个迈克尔?究竟是什么人?”

“刺客。”

“你也是他的主人?”

“非也,他是刺客联盟的成员,美国排名第一的刺客,在刺客界的地位可比我高。”

“他为何会来找你?”

阿幽回头看一眼穿着牛仔裤的非洲裔美国人,微微一笑:“在巴黎,我救过迈克尔的命。当时,他在塞纳河边行刺美国3K党头目受伤,未能参加巴黎地下墓穴的刺客联盟大会。哥哥,如果迈克尔没有缺席,阿萨辛的金匕首,未能能落到你的手中!”

“难道——你是要我们帮你去行刺某人?”

忽然,阿幽勒马停住,指向正南方的秦岭山脉正中,一座终年积雪的山峰。

“哥哥,你问我要去何方,这就是答案。”

“太白山?”

“嗯,秦岭主峰,天国之所!”

遥望夕阳下闪闪发光的山巅积雪,便是“关中八景”之“太白积雪六月天”。

第五卷

第342章 太白山(一)

民国十年,1921年,六月。

暮色苍茫,进入一片飘满异香的山谷,飞瀑直下,清泉叮咚。秦北洋下马步行,到处是中草药的芬芳,低头随便挖掘几下,果然有柴胡、党参、当归、独叶草……

阿幽一路导游:“这是药王谷,孙思邈在北周与隋唐之际,在此隐居采药,钻研医学药理,写成《千金要方》。”

“据说孙思邈活了142岁,想必与这钟灵水秀的药王谷不无关系。”秦北洋却叹息,“再好的中草药,也难以治愈我的绝症吧。”

天擦黑了,加之人困马乏,不宜上山。在药王谷中过夜,秦北洋点起篝火。

小木被从白马的担架上放下来,依然牢牢捆绑手脚。阿幽在药王谷中信手拈来,采集了好多奇花异草,都是上等的疗伤外用草药。她解开小木右大腿的绷带,用新鲜草药敷在创口上,可以消毒避免化脓,从而保住这条腿。

重新包扎绷带的同时,小木发出尖利的呻吟,新鲜草药带来的灼痛终于将他唤醒。

秦北洋给他喂了两口水,又让他吃了两块大饼,以及药王谷中的野果充饥。

“多谢……”

小木喘息着看着他,那张酷似小皇子长大后的面孔,但当他看到阿幽黑洞般的双眼,立即吓得魂飞魄散。

“为什么不杀我?”他又看到迈克尔那张黑人面孔,以为是见到了黑白无常中的黑无常,“还是我们已经死了?”

“你会活下来的。”阿幽冷冷地说,“我问你借一样东西用几天。”

“借什么?”

“你的命。”

小木再度面色煞白,阿幽捏着他的鼻子,又强行给他灌入一包药粉,逼迫他和着水吞下。

转瞬间,小盗墓贼的面孔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别怕,你不会变成哑巴了,但在七天内将无法说话。还有,你的手指头也无法动弹。这样大家都可以安静几天。”

阿幽说罢,小木瞪大双眼,又无奈地闭眼,控制不住而沉沉地睡去了。

秦北洋远离阿幽身上那一包包药粉,皱着眉头问:“你让小木暂时失去说话和写字的能力,是不想让他暴露自己的身份?”

“不,是不想让他暴露我们的身份。”

“嗨……不要再说这些无趣的话题了吧。”

迈克尔提醒了一句,他从大木箱里取出一把吉它,对着篝火弹奏起蓝调BLUES,伊呀呀呀地唱起美国南方的黑人歌谣。

虽然,一句歌词都没听懂,秦北洋却单纯地觉得好听,阿幽不由自主地打起节拍。一曲终了,秦岭仿佛成了阿巴拉契亚山脉。

“迈克尔,你是怎么学会说中国话的?”

秦北洋问了一句,“天使”迈克尔放下吉它说:“我是个杂种。我妈是新奥尔良的妓女,她说我的爸爸可能是古巴人,也可能是墨西哥人,甚至可能是中国人。在我十岁那年,缅因号在哈瓦那爆炸,而我妈得了梅毒死了。我从路易斯安那流浪到了西部,又翻越新墨西哥的沙漠,来到了加利福尼亚。在旧金山,有对中国夫妇收留了我。从此,我有了一个中国爸爸和一个中国妈妈。他们是来美国修铁路的华工,铁路造完了,就在旧金山开洗衣店。”

以上,迈克尔大部分说英文,小部分夹杂中国与西班牙语,秦北洋只听懂了一小半。

“所以,你学会了中国话?”

“1906年,旧金山大地震,洗衣店变成了废墟。有伙白人趁火打劫,射杀了我的养父母。我跟他们搏斗,我的肚子中了两枪,杀死了一个混蛋。法官判处了我十年徒刑!”

“我听说,按照美国人的法律,正当防卫杀人是无罪的。”

“我是黑人,我的养父母是中国人,而我杀死了一个白人。在白人组成的陪审团面前,这就是我的罪!”

迈克尔掰断了一根树枝,扔进燃烧的篝火堆,劈啪作响。

“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会改变的。”

“我在监狱里学会了很多东西,跟我同一个监房的,有一个魔术师,还有一个职业杀手,他俩教会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两项技能。在我服刑的第三年,我再也忍受不了狱警对黑人的虐待。我杀死了一个狱警,越狱了!从此以后,我改换姓名,在美国大地上流浪,到处表演魔术维生,顺便做了个职业杀手。我杀过的人,比我大变过的活人还多。但又一种人,没人支付报酬,我也会杀了他们……”

“什么人?”

“三K党。我成为了美国排名第一的刺客,加入了刺客联盟。全世界的顶级刺客,都知道天使迈克尔,或者说魔术师迈克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