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溜了?”
阿海的双眼半开半闭,气若游丝地说出几个字:“我……无……能……”
其实,他若是有心要杀小木,纵然小盗墓贼有一百条命也逃不了。但在那个瞬间,月光照亮小木的眼睫毛,那一汪哀求的眼神,像只饥饿受伤的小猫,竟让人鬼迷心窍。一时间,分了心,才被钻了空挡。
倏忽间,屁股底下的大石头又动了。
脱欢发现缝隙间伸出一只手,他认得这只手,她是阿幽。
阿幽、秦北洋,还有大狗状态的九色,爬出了七层石头大墓的顶层。
脱欢看到秦北洋的脸,同时听到阿幽一声令下:“快逃!”
他的反应敏捷,抱着受伤的阿海,两人从大墓顶上滚落,一路翻到第五层石头台阶的老爹面前。
幼麒麟镇墓兽正在变身,长出雪白鹿角,鳞甲闪闪发光。秦北洋的杀父杀母仇人,转眼无影无踪。再晚几秒,他们都会被九色的琉璃火球烧死。
秦北洋抽出唐刀,大喝一声:“阿幽!”
“哥哥,你放心吧,阿海和老爹不会再回来的。我知道你恨他们,我会让这两个人走得越远越好。只有我一个人,陪你回白鹿原可好?”十七岁的阿幽,不但懂得男人的心思,也懂得镇墓兽的心思,低头又对九色说,“你不也是日思夜想着墓主人,你的唐朝小皇子吗?”
小镇墓兽居然点头,秦北洋无话可说,古墓让他补足了能量,暂时控住癌细胞,深呼吸冷月下的空气。
二人一兽,爬下七层石头大墓。经过黑夜积雪的山林,回到冰封的牡丹江畔。有两匹马等候在此,阿幽与秦北洋上马,沿江顺流而下……
天明时分,到了中东铁路上的牡丹江火车站。阿幽兜里有好多银元,买了两张一等卧铺包厢的火车票,准备穿越整个东三省入关,终点站是洛阳。
只要在火车上忍三天,在洛阳有的是古墓,可以让秦北洋好好休息,再入陕西关中。到了白鹿原,上了太白山,就一切都明白了。
午后,蒸汽火车呜咽启程。包厢里只有秦北洋和阿幽,九色伪装成大狗盘在地上。
他还有千言万语要问阿幽,但刺客们的主人三缄其口,只答一句:“哥哥,你可别忘了,你是阿萨辛的继承人。你在巴黎获得的金匕首,我还替你好好保管着呢。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对它梦寐以求。但它是属于你的。”
“只要得到阿萨辛的金匕首,我就能指挥全世界的刺客吗?”
“很遗憾,你不能!刺客联盟早已是一滩散沙,太平天国败了,南北战争败了,世界大战又败了。想当年,刺客联盟强大时,可在巴黎暗杀工匠联盟的大尊者。如今工匠联盟依然强大,有全天下的能工巧匠,数不尽的财富……刺客联盟却已日薄西山,只能在山沟里东躲西藏。阿萨辛的金匕首,只是一种精神纽带与历史传承。”
“原因呢?彼此独立,各立山头?”
“自从蒙古第三次西征,阿萨辛的天国花园被消灭,刺客联盟就失去了主心骨,世界大会中断了数百年。晚清以来,西洋列国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思想,叫做‘民族主义’。”
“Nationalism!”
秦北洋用日式英语念出民族主义,发音惨不忍睹。
“就是这种思想,导致了刺客联盟彻底分裂。原本德国与法国的刺客彼此携手,共同对抗两国暴君,刺杀哈布斯堡王室或波旁王室。但德法日渐成为世仇,阿尔萨斯与洛林的割让,使得两国刺客各为其主,甚至互相刺杀对方首领。从塞纳河到易北河,不知白白葬送了多少英雄好汉。”
这貌似不起眼的中国小女孩,竟对欧洲历史如数家珍,想必是在“天国花园”经历过特殊的学习与训练。
颠簸的中东路列车上,阿幽说:“相比刺客联盟的同室操戈,我们的死对头工匠联盟,始终保持严格的组织,获得英法美等列强的支持。过去几年的世界大战,刺客联盟错误地支持德国、奥匈帝国,结果输了个精当光……”
秦北洋脑中飞速旋转,脑细胞与癌细胞同步燃烧:“巴黎和会,你们去刺杀三巨头,并不是为了公理与正义,而是因为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之间的恩怨?甚至于……萨拉热窝事件?暗杀奥匈帝国皇太子,一颗杀死三千万人的子弹……”
“哥哥,你终于聪明了一回,但这是永远不可说的秘密。”
看着阿幽黑洞洞的眼神,秦北洋这才后怕——幸亏刺杀三巨头失败,否则自己倒成了历史罪人。
“你们不甘心失败,还想通过最后一次惊天动地的刺杀来挽回局面,或者……复仇!”
“这是阿萨辛老爷子的决定。”
秦北洋脑中浮起一张虬髯满面的脸庞:“那个阿拉伯老刺客?”
“我们敬重他是一条汉子,为他舍生忘死,可惜功亏一篑。”
“阿幽妹妹,我们要去的太白山又是什么地方?”
“刺客联盟——远东大圣殿。”
听到这个“远东大圣殿”,秦北洋想起了纽约曼哈顿哈莱姆区,工匠联盟的“北美大圣殿”。
“哥哥,你身上的这支十字弓,为何有个工匠联盟的标志?”
十字弓放在包厢的床铺上,暴露了钢铁弩机上的“独眼金字塔”。
秦北洋下意识地伸手一挡,又装傻说:“妹妹,你说这是工匠联盟的标志?”
“不错,独眼金字塔!刺客联盟有规矩——凡是看到有人持有这种标志,格杀勿论。”
自己是工匠联盟初阶会员的秘密,绝对不能让刺客们知道,否则双方都会致他于死地。
“我在西伯利亚流浪时,遇到一个俄国老工匠,他救过我的命,临死前将这把十字弓送给了我。”
阿幽也许看出了他的谎言,还是一声警告:“哥哥,上太白山前,你可得把这个标志藏起来,免得引起什么误会。我都是为了你好。”
火车在东三省的大地上奔腾,秦北洋凝望窗外,一望无垠的松花江大平原,积雪正在渐渐消融,春天快要苏醒了。
天黑后,关上包厢门,阿幽和秦北洋各睡一张卧铺。两人几乎都没脱衣服,彼此背对着和衣而眠。十七岁的阿幽不是小姑娘了,幸好冬天的袄子掩盖了身段。
世界上所有漫长的夜啊,就像秦北洋在地球上走过的路。碾过黑土地的铁轨不断震动,后半夜,阿幽才昏昏沉沉睡去。
清晨,东方的天际泛出鱼肚白。阿幽睁开眼睛,轻轻唤了声“哥哥”。
无人应答,连呼吸声都没了,只剩下单调的火车轱辘声。九色也不见了。她翻身而下,车窗外已是鳞次栉比的楼房,仿佛又回到巴黎。
昨晚,趁着阿幽熟睡,秦北洋与九色在哈尔滨跳了车,阿幽的下一站则是奉天。
第269章 东方巴黎(一)
哈尔滨,人称东方巴黎。
这座城市因为中东铁路而兴起,1920年春天的一个清晨,铁路线上走过两个影子,一个是二十岁的青年,一个是奇形怪状的大狗。
年轻男子的背后插着环首刀柄,腰后绑着十字弓,大狗长着赤色鬃毛。一人一兽,沿着火车留下的屎尿往前行走,直到哈尔滨火车站。
站台上停着特快列车,军乐队奏响中华民国国歌。中国人与白俄侨民前呼后拥,有个高大的白俄军官,引着白俄美少妇,向即将上车的一位大人物献花。
秦北洋颇为吃惊,这位“大人物”只是个少年,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小个子,皮肤白皙,不知何等来头?
人群中响起枪声……
少年应声倒地,侍卫已被爆头。月台一片大乱。白俄军官掏出抢来保护“大人物”。献花的白俄少妇脸上,沾满侍卫的鲜血,尖叫着撞到秦北洋的胸口。
他将白俄女子压倒在地,在她金色的头发旁,吼了句俄语:“趴着别动!”
四周冒出好多刺客向“大人物”开枪,侍卫纷纷中弹,好几人忠心耿耿地堵了枪眼。卫兵们排队射击,当场打死五六个刺客。少年也爬到秦北洋的身边,要是被他一把压倒地上,早就被刺客们乱枪打死了。
大白天,九色无法变身,但它会给主人挡子弹,刺客拔出刀子上来拼命。
秦北洋压着“大人物”举起十字弓,射出一支钢箭,正中对方肩膀,士兵们才将刺客牢牢擒获。布满尸体与鲜血的站台上,响起被捕刺客的破口大骂,提到某某大帅之名。
那少年惊慌地爬起,侥幸捡回性命,搭着秦北洋的肩膀说:“二十年前,伊藤博文就是在这个火车站被朝鲜刺客安重根刺杀身亡的。”
“强迫李鸿章签订马关条约的伊藤博文?”秦北洋喘了两口粗气,“看来刺客也未必全是恶人。”
“多谢这位兄弟救命之恩!大伙儿都叫我小六子。”
“我叫秦北洋。”
“好,但我要急着上火车,大帅让我今天务必赶回奉天开会呢。”
这位名叫“小六子”的少年关照副官,要给秦北洋多多赏赐,甚至一官半职,随即匆忙登上火车,蒸汽机轰鸣着远去。
哈尔滨火车站。
秦北洋可不想趟这浑水,刚要离去却被人拦住,强行给他送上几百块银元。正好他身无分文,便只得笑纳。
“感谢你,年轻人。”背后响起一句俄语,正是刚才给“小六子”送行的白俄军官,他搂着美少妇走到跟前,“你既保护了这位尊贵的夫人,也保护了东三省的少主人,如果子弹再偏一点点,你就会没命了。”
“切一个面包总要损失一点碎屑的,办成一件事总要付出一定代价的!”
秦北洋随口说了句俄国谚语,在西伯利亚生活和战斗的大半年,他也成了半个俄国人。
“哈腊硕,很少碰到俄语如此流利的中国人,我是彼得·伊万诺夫上校。”
金发白肤的美妇人欠身说:“先生,感谢您的救命之恩,我是沃尔夫娜。”
一个姓伊万诺夫,一个姓沃尔夫娜,显然并非夫妻关系,否则她应该叫伊万诺夫娜或伊万诺娃。
俄国美妇人不像中国女子那样羞涩,大大方方地看着男人的眼睛。她大约有三十岁,眼角略微长着细纹,但在俄国女子中可以忽略不计。难得的是身段保持不错,穿一件体面的大衣,卷曲的金发垂在脑后,略施粉黛,犹如一块磁石,让人难以转移目光。
突然,秦北洋想起了她的姓氏——沃尔夫娜。
他接着想起了一个男人:“您的丈夫是不是弗兰茨·冯·沃尔夫男爵?”
听到这个德国式的姓名,沃尔夫娜神色大变,伊万诺夫上校也皱起眉头。
“您认识我的丈夫?”
“他……去世了。”
“上帝啊!”
沃尔夫娜方知做了寡妇,悲从中来,几乎摔倒,伊万诺夫抱住她的腰,这细节说明他俩关系相当亲密。
事到如今,秦北洋不得不承认:“去年五月,沃尔夫男爵在巴黎殉职了,他至死都效忠俄国临时政府。对了,沃尔夫是我父亲的好朋友。”
“您是秦先生的儿子?”伊万诺夫上校搂住他的肩膀,“我和您父亲在鄂木斯克的白俄临时政府有过交情。”
“我父亲也在巴黎去世了。”
上校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愿上帝保佑他!秦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中国人,现在最优秀的是你了!”
秦北洋有些尴尬,心想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工匠,临死前还有那么广泛的朋友圈,并在西伯利亚留了个遗腹子,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伊万诺夫很是热情,带他离开火车站,乘坐一辆小汽车,来到中央大街。
三十年前,哈尔滨还是个松花江边的小屯子。1896年,西伯利亚大铁路东来,哈尔滨成为交通枢纽,在这片荒野上造起欧洲的建筑、道路、大桥……
中央大街上随处可见白俄人,或貂皮裘衣,或穷困潦倒。伊万诺夫在马迭尔旅馆开了豪华客房,送给秦北洋一套崭新的西装,并请他在宾馆的俄餐厅共进晚餐。
鹅肝、黑鱼子酱、腌鲟鱼片、红菜汤、烤羊腿、俄式冷酸鱼……
秦北洋在俄国呆了那么久,却是在农村劳动改造,要么行军打仗,顿顿土豆面包,纯粹填饱肚子,很少吃过俄国美食。好在古墓里藏了一天,不但抑制了癌细胞,食欲胃口也都恢复了,喝着格瓦斯,大快朵颐。九色蹲伏在餐桌边,上校刚要递给它一块牛排,却被秦北洋阻止了。
“你的俄语是在哪里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