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泊湖西北岸山脚下,有个小小的屯子,俱是闯关东的山东流民,开荒种植小麦玉米。屯子背后山峦中,藏着一座巍峨的七层古墓。自下而上,逐层收拢,堆砌花岗岩条巨石,远观如依山而建之堡垒。康熙年间,流放宁古塔的江南才子吴兆骞,第一个发现这座大墓,却难以判断是何年代?墓中究竟葬着何许人物?

大墓处于龙脉,前有牡丹江,左有镜泊湖,后有连绵起伏的张广才岭,在这塞外荒漠之地,竟有难得的帝王气,怪不得也是爱新觉罗氏的起源地之一。

早春时分,山上积雪仍深,七层石头大墓前,来了个头戴毛皮帽的后生。年纪不过二十来岁,身着黑布棉袄配羊皮坎肩,脚踩一对乌拉草鞋。白净的脸蛋子,冻出两团红晕。唇上没几根胡须,戏班里岳云般的清秀眉目,常让屯子里的大姑娘们着迷,甚至老爷们色眯眯地瞥他。

后生背着个大包袱,肩上挂着锤子与铁凿,爬到大墓第五层台阶,对准一块布满裂缝的大石头敲打,山谷回荡着碰撞声……

墓道口开了!

一个幽暗的口子,古墓之气汹涌而出,如同几双少女的纤纤细手,若有似无地游荡在你身上。后生举起左手,看到缺失的半个手指。

小木是不死的。

一年前的春天,他没有死在日本吉野古坟的徐福地宫,更没被可爱的河童妖怪吃了。

他从奈良吉野逃回大阪。海女和两个孩子在寺庙里等着他呢。他必须赶在羽田大树之前把他们带走。海女死心塌地跟着他,连夜带着孩子坐上火车。小木想要回中国,只有回到这个满地都是古墓的国家,才有机会赶上祖传的老本行。他们身上的钱不够买回中国的船票,只能买到两张最便宜的从下关到朝鲜釜山的船票。

小木与海女渡过海峡,离开那串布满火山与地震的列岛,来到日本的殖民地朝鲜。一路北上,他把能见到的古墓都挖了个遍,总算能弄到一些金银器皿换些粮食,至少让孩子们不再挨饿。最后,小木到了鸭绿江边。但他很小心,总觉得对岸有人在等他,便沿着鸭绿江往上游走。走到长白山,爬上山顶的天池,他一失足掉到水里,快淹死时,水里有怪物把他救了。他和海女穿过森林到了敦化县,顺着牡丹江而下,经过镜泊湖,就到了宁古塔的东京城。屯子里多是山东来的流民。他们就此住下,自己造了个木头房子,准备来年开垦荒地。这地方土地肥沃,用棍子就能在水里打到鱼,山上到处都是野味,林子里还有老山参。给两个孩子穿多些,提放着狼就好了。

但他还是改不了盗墓的习惯。

小木在娘胎里就是盗墓贼。他听老爹说过,他娘当初怀孕时,就跟孩子他爹一同下过墓,盗过宝,历过险。直到她肚子挺得老高,还一起挖过西汉诸侯王墓,竟在黄肠题凑的柏木芯子上,竟然早产临盆,意外地生下儿子。本以为这孩子必死无疑,像个小猫似的病恹恹的,连个哭声都没响过。剪断脐带,老娘含着眼泪,将新生儿扔在柏木堆积的外椁中,让诸侯王把他带去另一个世界吧。这对盗墓夫妻走出墓道口儿,陵墓深处传来悠悠的哭声。老爹说那是西汉的鬼魂在叫唤,当娘的却转头冲回去,爬进黄肠题凑棺椁,抱起这啼哭的小婴儿,解开衣襟,将饱涨的乳头塞入孩儿嘴里。

诞生在古墓棺椁上的孩子——老爹说,他必是天生的盗墓贼,注定要子承父业。

回到洛阳老家的盗墓村,夫妇俩给他起名小木,不是“墓”字,而是因为诞生在数千根柏木芯子之上,必然五行属木。

二十二年后,五行属木的小木,爬入这座石头大墓。

他用几块大石头把墓道口掩盖起来,提着马灯,幽幽地照亮甬道。花岗岩条石表面,五彩斑斓的壁画,宽袍大袖的男女们,正在狩猎、饮宴、歌舞、百戏、角觝,还有激烈的征战。小木跟父亲盗过从春秋战国到唐宋元明清的所有朝代陵墓。根据他对古墓壁画的经验,这些人物的服饰属于隋唐。

台阶向下,刚走几步,灯光下露出一堆骨骸。小木并不慌张,确定没有暗器机关,他才靠近观察。骨头四周有衣服碎片,断裂的颈椎骨下,留有一条粗大干枯的辫子,是个清朝人——不是墓主人,而是盗墓贼,墙角落着个烟枪杆子,必是随身携带之物。东三省盛产烟草,无论男女,个个叼着大烟枪。说明盗墓贼的年代相当晚近,可能就在二十年甚至十年前。

小木心里微凉,这座墓已被盗掘过了?但从颈椎骨的断口来看,不像是被同伴暗算而亡,更像中了古墓里的怪东西。规模宏大的七层石头墓,有镇墓兽并不奇怪。他告诫自己要格外小心,一路往下而去,中间又绕过两个弯。他凭经验判断,早已不是第五层石头台阶,可能下降到了第三层甚至第二层。

小木在墙角刻下五芒星标记,免得出来迷了路。又下一层台阶,迎面是青石板的墓室门。

他用工具钻入门缝,熟练地打了几个弯,开启这道门。淡淡烟尘飞起,马灯照出墓室上方,双重顶石筑抹角叠涩藻井,中心雕着个围棋盘,密密麻麻布着黑白子。

藻井代表幽冥世界的宇宙,天上的棋盘,不就是天局吗?

墓室不大,有色彩浓重的壁画,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衬地为莲花和火焰。四角画着怪兽托顶石梁,梁枋绘着蟠龙,珊瑚枝的璎珞状花纹以及忍冬草。石棺背后画着伏羲女娲以及神农。伏羲是龙,女娲是蛇,神农则是牛,都是半人半兽的怪物。壁画人物缀有鎏金花饰,眼珠镶嵌绿松石。小木看到两尊石头力士雕像,手执刀剑与斧钺,像要驱逐盗墓贼与邪祟。他在石像脑门上轻轻拍打,羞辱这没有生命形同虚设的古墓保护神。

打开墓室中央的石棺,他从缝隙间插入工具,只要撬开一点点,就能挪开棺盖。

深呼吸,他把上半身横着支撑在棺材上,像盗墓贼的传统流程,先把宝贝捞出来。

棺材里躺着一个武士。

全身披挂五颜六色的明光铠武士,面目狰狞,双眼犹如铜铃,嘴角长出獠牙。小木与他面对面,空气仿佛凝固了两秒钟。

突然,武士从棺材跳起来。

小木猛然后退,与棺材相隔一丈开外。他从背后掏出个沉甸甸的小包,拉开一根引信,哧哧地燃烧起来,掷向棺材里弹出的武士。

墓室中响起剧烈的爆炸声,无数尘土与碎屑飞扬,几块藻井石头坠落,小木抱着脑袋下蹲,做了堪称完美的自我保护。

原来包里装满炸药,可以轻松炸死方圆三尺内的任何活物。

他坐在角落喘气,脸上全是灰土,犹如一尊陶俑。好久回过神来,静悄悄地爬到石棺旁,才发现遍地彩色的陶瓷陶片,并无什么机关、灵石或发条。

武士不是镇墓兽,而是一尊唐三彩陶瓷。棺椁底部有个机关,可让雕塑弹起——这只是一尊伪镇墓兽,纯粹用来吓唬人的。

小木追悔莫及,心疼的不是这唐三彩武士,而是自己的炸药,稀里糊涂地浪费了。他从长白山胡匪手里买来炸药,就是为了对付镇墓兽,因他亲眼目睹了现代武器如何制服镇墓兽,炸药当然也能做到。

但他再也没有对付镇墓兽的法宝了。

石棺下还有个棺材,他跳进去清理一番,发现有个男人骨骸。此人身材高大,铺着厚厚一叠腐烂的绫罗绸缎。小木把手探进去,摸出一个马蹄金,仔细擦拭,发出金灿灿的亮光,再用牙齿一咬,清晰可见牙印,成色相当不错,也算是有收获。

小木把能带走的宝贝洗劫一空,装在背后的包袱中,正要见好就收离开,却发现进来的石门关上了。他推了推却纹丝不动,便挥舞锤子将它打碎。这下子,他发现让人绝望的一幕——石门背后竟多了一扇青铜门。

他慌乱地再次用锤子敲打,一直打倒锤子变形,虎口流血,仍没突破这道青铜门。

“完蛋了。”

小木靠坐在青铜门后,后脑勺轻轻撞击。他不会喊什么救命,反而会将古墓里的幽灵召唤出来。重新摸了一便墓室,甚至把石棺移开,发现棺床地下是实心的,并无金井之类空间,说明这座墓建造在石条之中,也许下面还是一间石室?

整座大墓就是由无数石条堆积出来的迷宫。

他被困住了。这恐怕是比被镇墓兽吃掉更惨——那是瞬间的痛苦,这个却是缓慢的折磨,在古墓里度过最后的几天,往往还没饿死,自己就已活活吓死,甚至想办法自杀。

盗墓贼都是贱命一条,死则死耳。

但小木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因为他是不死的,或者说,他认为自己可能是不死的。

一年前的春天,小木还在日本,他跟秦北洋、齐远山、羽田大树还有小女孩嵯峨光,一起深入吉野古坟,发现两千多年前的徐福陵墓——这位秦始皇时代的方士竟还没死。小木在棺材里找到一盒长生不老仙丹,抢先给自己吃了一粒。

决定生存还是毁灭的时刻到了。

只要自己超过七天不渴死不饿死,便足以证明徐福的长生不老仙丹是真的。

马灯熄灭前,小木仰望藻井中的围棋局,似乎有个黑白纠缠的大劫材……

他必要胜天半子,纵然拿自己的命来赌。

第259章 摄政王的回忆(一)

镜泊湖往西南两千里外,入了山海关,沿着长城脚下,过了清东陵,再疾行二百里,就到了北京城。

旧历早春二月,枝头发了嫩芽,后海那层薄冰早就化了。满人遗老在河边垂钓。一抬头,清澈到近乎透明的北京天空,响起悠远的鸽哨。叶克难穿着蓝绸大褂,头戴黑礼帽,依然缠着羊毛围脖。他没带枪,巡警向他敬礼。走到后海北沿,一处刷着红漆的大宅门前。

宅子始建于康熙初年,最早的主人是大学士明珠,到了乾隆朝,被和珅据为己有。嘉庆帝赐死和珅,宅子改为成亲王府,后来转给醇亲王。等到光绪帝驾崩,按照血统亲疏,帝位该轮到弟弟醇亲王载沣。慈禧太后却选了年仅三岁的溥仪。载沣没当上皇帝,当了末代皇帝他爹。如今紫禁城里的小皇帝,正是生在这座王府。

叶克难第一次踏入醇亲王府,经过中轴线上的银安殿,进了后花园,绕过亭台楼阁,曾经的摄政王载沣,正在西花厅等候客人。

“欢迎大名鼎鼎的京城名侦探!”

摄政王其实不老,仅比叶克难年长三岁。辛亥革命,有一种说法是他“To young to simple”,用人不当,治国无能,搞了个皇族内阁,又搞了个铁路国有化,天怒人怨,三百年江山翻了船。

如今,载沣是个识时务者,毫无昔日帝国独裁者的架子,亲手给客人泡茶,奉上瓜果糕点。

“殿下,您能答应这次拜访,克难不胜感激。十一年前,宣统元年,我刚从高级巡警学堂毕业,在京城西路巡警总局做个小探员,突然接到您的手谕,命我追查一名内务府皇家工匠遗失的幼子。”

身为京城六扇门的传人,叶克难对摄政王毕恭毕敬。三年前张勋复辟,康有为等保皇党大张旗鼓,唯独这位皇帝他爹拒绝掺和,保持了对中华民国的忠诚。

“有这事儿吗?”载沣看着窗前的鸟笼子,画眉正叫得婉转,才想起来,“哎呀,我这脑子!是为了给先帝德宗造陵墓这件事儿吧。我还记得那个工匠,世袭为皇家营造镇墓兽,姓什么来着?”

“秦始皇的秦。”

“想起来了,就在这西花厅,内务府大臣带他来见我。姓秦的工匠啊,磕头捣碎了几块地砖,还说务必请我帮他找到在庚子年失散的幼子,否则他就拒绝建造镇墓兽。”摄政王笑着啜了口茶,“我不年轻吗?又念在皇上只有三岁,就跟我这亲生父亲分离,孤苦伶仃地送到紫禁城里,便犯了恻隐之心。”

“殿下,我收到您的手谕,花了好些力气,终于在天津德租界找到那个孩子,又送到西陵地宫,交到孩子生父手中。”

“哎呀,叶探长,这么说来,我也是积了德,让父子团聚,共享天伦之乐。”载沣在厅堂里踱了两步,“十来年了,这孩子长大成人了吗?”

“他长大了,名叫秦北洋,是个极其优秀出色的年轻人,甚至可说是个栋梁之才,中华复兴之希望所在。”

“嘿!若有机会,我还想见见他呢。人都说我当摄政王的几年,败坏了大清的江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个刺杀我的青年汪兆铭,竟成了民族英雄。但你能帮我证明,我还是做过好事儿的吧。”

“去年夏天,小人奉国务院命去巴黎保护中国外交代表团,还见到过这孩子。”叶克难停顿片刻,“听说不久后,他因意外命丧北极冰海孤岛的火山口中。”

摄政王扼腕道:“可惜!可惜!”

“可我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也许还在人世。”

“叶探长,您就是来跟我说件事的?”

“非也,殿下,我想向您打听另一桩事儿。”

“但说无妨。”摄政王又摆弄一下画眉,“别再叫我殿下喽。大清早就亡了,我是中华民国的公民,当今紫禁城里的小皇上——我儿子溥仪也会是的。”

“宣统元年,朝廷有过一次秘密军事行动,目的地是秦岭主峰太白山。此事虽然绝密,但陆军部的档案,记录了五万两白银的阵亡抚恤金。当时惯例,每名阵亡者给予家属纹银百两,五万两白银,可推算出五百人阵亡,可不是小数目。”

载沣停顿了几乎一个世纪这么久,叹息道:“大清亡了,秘密也没什么好藏的了。太白山,乃是朝廷的心腹之患,多年来,盘踞一伙图谋推翻大清的刺客教团。”

“刺客教团?”

“嗯,这些刺客神出鬼没,残酷无情,有匕首割喉的绝技,暗杀了无数朝廷高官。谁要是准备领兵上山围剿,该名负责的大臣或将军,要么顷刻脑袋搬家,要么一夜间全家死光。用这种骇人听闻的手段,使得朝廷不敢动他们毫毛。太白山地势绝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外人对其知之甚少,也是难以剿灭刺客的原因。”

“王爷,宣统年间,为何我即便获得了凶器,依然百般调查而无果呢?”

“你们六扇门警界,处理的是刑案,偶尔抓捕犯事的大臣,也属于朝廷内部事务。但太白山上的刺客,则是大逆不道的反贼,不在刑部的管辖范围,所有档案归于军机处。他们专杀朝廷的封疆大吏,主要在陕甘总督、四川总督、湖广总督、两广总督、两江总督的地界行动,从未在京城犯过事儿,军机处也不会把这些绝密消息泄漏出去。”

“巡警部的尚书大人也不知道吗?”

“当今的大总统徐世昌,早年做过巡警部尚书,连他也只是知之皮毛,并对下属绝口不提。”

叶克难一声叹息:“想当年,我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巡警局探员,又如何能打听到这些朝廷机密?”

“为朝廷当差者,当知本分,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有的人,就是好奇心太重,管得太多,倒是好,掉了自家的脑袋。如今啊,我也知本分,干脆什么都不管喽。紫禁城里的皇上,也得喊我一声阿玛。我总是关照皇上啊,能在红色宫墙里多待一天就是福分,别老跟那帮遗老遗少保皇党混在一起,搞什么龙旗复辟的劳什子事儿,想想人家英国的查理,法国的路易,就是退位后不甘心,结果呢……呸!呸!呸!今儿个咋了?我岂能说这种晦气话?”

溥仪小皇帝的亲生父亲,一言一行,都是心系儿子的安危呢,别为了皇冠而掉了脑袋。

“为何您刚任摄政王,就下令要剿灭太白山刺客教团呢?”

年轻的老摄政王抓起鼻烟壶猛吸一通,连打三个响亮的喷嚏,擤着鼻涕,浑身舒爽:“这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吗?要给满洲王公们看看,我载沣不是纨绔子弟,也是能干大事儿的,必要剜去这块多年顽疾。”

“呵呵,就像我们做探员的,初来乍到,必得破一桩疑难大案,才能在警局站稳根基。”

“另外一点,叶探长您也听说过吧——大清皇家营造陵墓与宫殿,有三大家族:其一,秦氏墓匠族;其二,皇家建筑师样式雷家族;其三,御用风水师李先生家族。”

第260章 摄政王的回忆(二)

北京,醇亲王府。

名侦探叶克难皱起眉头:“御用风水师李家最早断绝了。”

“这个李先生啊,乃是唐朝《推背图》大师李淳风的后代。他可是位绝世高人,同治帝的惠陵,太后老佛爷的定东陵,都由他亲自寻龙点穴。戊戌变法,先帝德宗被软禁,李先生属于帝党,竟然串通珍妃娘娘,差点把皇上从瀛台救出来。这可触怒了老佛爷,将其全家打入天牢。两年后,庚子变乱,老佛爷将珍妃投了井,下令将李先生满门抄斩,全家几十口人,从老太太到小婴儿全都杀了,唯独逃脱了李先生的幼子,据说到太白山,被刺客教团收养了。”

叶克难颇为不解:“区区一个小孩,用得着朝廷大动干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