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绝症

六月巴黎,北郊的化工毒气森林,暗夜里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镇墓兽九色活了,它的主人却要死了。

秦北洋看到一条旋转的隧道,在白鹿原大墓地底蜿蜒曲折。壁画都是活的,开始是绚烂鲜艳的唐朝人,然后变成清淡素雅的宋朝人,再是草原南来的蒙古人,接着变成如坐针毡的明朝人,接踵而至剃光头发留着金钱鼠尾的清朝人,最后是天崩地裂的庚子年……

欧阳安娜在他身边呼号,拼命做人工呼吸,嘴对嘴,挖心挖肺,几乎要把自己的生命传递给他。马车狂奔入巴黎市区的医院,秦北洋正在穿过鬼门关,踏上黄泉路,渡过忘川水,走上奈何桥。有位老婆婆坐在桥头,就像日本京都妖怪博物馆的老婆婆,老得不知道有几百前几千岁了,递给他一碗浓稠的热汤,散发着前生今世所能嗅到的所有气味……

当他快要喝下这碗汤,忘记这辈子的一切,忘记九色,忘记安娜,忘记唐朝小皇子时,医生给他打入了一剂强心针。

肾上腺素注入秦北洋的体内,让他几乎停滞的心脏恢复兴奋。医生说他没救了,但在安娜的强烈请求下,抢救持续了一整夜。

天色大明,胸口的暖血玉坠子开始发烫,秦北洋睁开了眼睛。

安娜埋在他的身上哭泣,搂着他的脑袋说:“乖,你要乖啊,好好地活着!活着!”

我只剩下活着了吗?死里逃生的秦北洋,默默问着自己。

尚未脱离危险,医生给他做了全面检查,拍摄X光片,结果让人绝望——他的肺部长了恶性肿瘤,已不具备手术条件。即便通过积极的治疗,寿命最多维持两个月。

结果无法隐瞒,秦北洋全知道了,他在病床上淡然一笑:“比我想象中好一点。”

欧阳安娜伏在他的胸口,又怕压到他的肺,起身贴着他的脸颊:“北洋,无论结果如何,我会陪你走下去。”

“谢谢你我相识一场。”秦北洋握着她的手掌心说,“不要管我,安娜,你的前程似锦,而我快进坟墓了。”

“放屁!我会一直管你下去的,你就算是只孙猴子,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你以为你是如来佛祖?可孙悟空可以在五行山下被压了五百年,而我只剩下六十天。”

安娜噙着眼泪,手指堵住他的嘴:“别说了!”

“我要出院。”秦北洋拔掉手上的输液管,“医生说了,住院也无济于事,只要每天吃药就行了,可以帮助我减轻痛苦。”

“你要去哪里?”

“回森林里去找九色。”

“不,你的癌症就是因为太靠近九色了!李隆盛说了,他认为镇墓兽心脏的灵石,具有对人体有害的天然放射性,九色的灵石尤其强大,你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

“李隆盛?”秦北洋语气酸酸地说,“对,他是剑桥大学物理系的博士,天才少年,他说的当然有道理了。”

“你不准再接近九色!我会代替你照顾好它的。请记住,两年前,如果不是因为我,要找个工匠来修补镇墓兽,你也不可能认识九色。”

秦北洋痴痴地说:“那你什么时候把它还给我?”

“直到你痊愈的一天。”

“那就是下辈子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就往外走,安娜搀扶着他说:“如果你真要出院,那我可以给你找个住处。”

第二天,欧阳安娜叫了一辆马车,带着秦北洋离开医院。带不走小镇墓兽九色,但他带上了父亲送给他的安禄山唐刀。

来到巴黎的拉丁区,走上一处位置绝佳的公寓楼。三层的楼梯拐角,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正在恭候他俩。

小郡王在巴黎的日子,认识了一个法国姑娘,在医学院读书的护士生。他过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忍受不了中国代表团的狭窄客房。反正口袋里有的是法郎与英镑,他在拉丁区租了一套公寓,与法国姑娘共筑爱巢。安娜对小郡王从不客气,三言两语就说服了他,让出一间富余的客房,并让法国小护士照顾秦北洋。

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备好药物与输液器材,窗外正对绿树成荫的卢森堡公园,养病休息的好环境。安娜是中国代表团的法语翻译,必须住在凡尔赛,她说每天都会来看望他的。

“骸骨半死,血气中绝,四支萎堕,五官欹缺……”秦北洋照着一面大镜子,竟已不认得自己,“神若存而若亡,心不生而不灭。”

“你在说什么?”

“‘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的《五悲文》,形容自己贫病交加,正好可以用到我身上。”

“胡说八道!你命那么硬,不晓得被你克死了多少条命。等到全世界都死绝了,你还活着呢。我必须要走了,小郡王会像照顾亲爹一样照顾你的。”

安娜丢下这句话,吻了他的脸颊告别。

她去了趟巴黎北郊的毒物森林,牵出化身为大狗的九色。四翼天使镇墓兽留在原地,意大利人卡普罗尼与钱科,对凡是会飞的东西都感兴趣。

欧阳安娜带着九色回到凡尔赛,为免引起注意,他们一起住在地下室。九色分外想念秦北洋,每每发出奇怪声音,直接传递到她的脑壳里。

晚上睡觉,九色自动远离安娜。它把自己当作一个灾祸,一个诅咒,蜷缩在地下室的角落,宁愿自生自灭。但当她半夜惊醒,看到九色的琉璃色眼球,变得像头凶残的野兽……

天亮时分,安娜听到一阵喧哗,镇墓兽也翻身而起。她穿衣来到门厅,只见一群风尘仆仆的中国人,多是北洋政府的高官。

队伍最后,冒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三十多岁的男人,绸缎长衫,镶黑边白礼帽,浓黑眉毛深入鬓角,唇上两撇浓密的小胡子,京城小报竞相采访的名侦探范儿,他是叶克难。

叶探长身边还有个男子,不到二十岁,身材高大挺拔,双眼炯炯有神,举手投足像个少年军人。他的腰间鼓鼓囊囊,怕是藏着手枪,警觉地扫视每张面孔。

“齐远山。”

安娜冲到他跟前,用拳头捶了捶久别重逢的老友,感觉胸膛比过去更结实了,必是在日本锻炼的结果。

“一年不见,你又变漂亮了。”

齐远山惹女孩子开心的本领突飞猛进,安娜却想起濒临死亡的秦北洋,板下面孔:“少睁眼说瞎话了,我这些天来啊,食不能寝,夜不能寐,都变丑八怪了。”

说话之间,叶克难干咳两下:“安娜小姐,别来无恙。”

“叶探长,我也时时刻刻想着你呢。”

“嗯,你可别忘了另一个人呢。”

叶克难是在提醒她别忘了秦北洋。自从走进凡尔赛宫,面对世界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们,各国外交官纷纷向她搭讪,不乏高大英俊的美男子,邀她去拉丁区共进晚餐,或上酒吧喝一杯云云,但都被婉言谢绝。

“您说的那个人,此时此刻,就在巴黎。这里人多,晚上再说。”安娜愁容惨淡地说,“你们怎么来了?”

“北京闹得不可开交,上海的工人都罢工了。我们这些警察,天天都要上街维持秩序。大总统与国务总理,里外不是人,焦头烂额。不过,对这些官老爷来说,就是一次出国旅行的机会。”叶克难掸了掸长衫上的灰尘,坐在旅馆一楼的沙发上,仿佛名侦探现场办案,“我奉内务总长之命,保护中国代表团安全,上个月这里不是有人被匕首割喉而亡吗?”

“您是来抓刺客的吗?”

“如果中国代表团平安无事地离开巴黎,就算烧高香了。”

叶克难说完,楼上传来命令:“诸位同仁,代表团全体开会,请上二楼会议室。”

第216章 外交奇迹

五位全权代表——外交总长陆徵祥、驻美公使顾维钧、驻英公使施肇基、驻比公使魏宸组、南方军政府代表王正廷,坐在最重要的位置。正对面是万里迢迢而来的大总统特使。安娜做会议记录,齐远山在窗边警戒,名侦探叶克难守在门口,如临大敌。

清点与会人数,唯独缺席一位——国会议员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

“纨绔子弟,不堪大用!”

陆徵祥的面色难看,他不知小郡王正在拉丁区的温柔乡里逍遥快活呢。

大总统特使抢先开腔:“总长阁下,本人带来一个坏消息——大总统罢免了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三位大人。”

“什么坏消息?分明是天大的好消息!”顾维钧公使击节叫好,“此三人,是为勾结外国出卖民族利益的国贼,新交通系也该寿终正寝了。”

“少川,适可而止。”

陆徵祥是官场老手,提醒年轻气盛的顾维钧注意分寸,不要在会上添油加火。

特使一本正经地说:“陆总长,大总统已决议,必须在凡尔赛条约签字,这将极大提高中国的国际地位,乃是民国外交的一大胜利。”

“山东怎么办?”

外交总长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会议室沉默了半分钟。

“我们先签字,山东问题,青岛归属,留待日后谈判解决——这是大总统的意见。”

“日后再议?”陆徵祥捻了捻唇上两撇拿破仑三世式的胡子,让安娜想起死去的父亲,“这句话,在我三十年的外交官生涯中,听到过无数遍。所谓的日后,便是没有日后,或是等到九十九年以后。就像香港新界,那个日后是1997年,二十世纪都快过去了。现在才哪一年?1919年。”

老成持重的外交总长,终于说了一番有血性的话,守门的叶克难差点鼓起掌来。

大总统特使擦拭冷汗:“总长阁下,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国内也有很多压力,我们可得要考虑全局,切不可意气用事。”

“特使大人,我做过几天国务总理,明白大局的重要。四年前,日本人提出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袁世凯派我负责谈判,我用一个拖字诀,给日本人上茶点烟磨时间,他们来了最后通牒,要我在48小时内签字。老袁服软了。我跟夫人长谈。你们知道,我的夫人是比利时人,她骂我没骨气,说中国那么大,碰到日本竟像老鼠见了猫。我说,夫人啊,就算我不签,下一任外交总长也会签。夫人又骂我像太监般无能,真是嫁错夫君!第二天,我代表中国在‘二十一条’签字。以后每逢此日,我和夫人就要抱头痛哭……”

陆徵祥竟然当着众人掉下眼泪,没人胆敢靠近,唯独安娜递上一方手帕。

“多谢安娜小姐。”外交总长狼狈地擦去眼泪鼻涕,“抱歉,失态了。谁愿被后人做成铜像跪在岳王庙?弱国无外交,我等尊奉上意行事,而这卖国贼的骂名,只能由外交官承担。”

鸦雀无声许久,顾维钧拍着桌子起身:“6月28日,巴黎和会闭幕,将签署凡尔赛条约。只剩最后两天,我会继续跟三巨头交涉,争取一个折衷办法。不到最后一刻,少川不会放弃努力,也许会有奇迹。”

巴黎,拉丁区,卢森堡公园绿草如茵,孩子们在草坪上嬉戏,碧蓝的天空上飞着风筝。这是残酷的世界大战后的长久和平?还是下一场大战来临前的短暂安宁?

C'est la vie。

秦北洋站在窗口,他刚睡了一整天,吃了三种不同的药片,小小年纪竟成了药罐头。小郡王和他的小护士女朋友在照顾他,给他做病号餐,各种营养丰富的食补。他的精气神竟有了起色,不再是前几天奄奄一息的样子。小郡王严格遵守安娜的指令,禁止秦北洋出门,生怕他出去伤风感冒甚至自寻短见。中午,帖木儿和法国女友去丽兹饭店喝鸡尾酒去了,秦北洋独自在房间里无聊得发闷,只想着自己还能活几天的问题……

有人敲门。

秦北洋开门,没看清来人长相,就被紧紧抱住。不是安娜,对方是个男的,有着坚硬的胸膛,宽阔的肩膀,还有沉重的呼吸声。秦北洋想要拼死反抗,可是体力不济,这些天体重轻了十几斤,只能被乖乖地抱起,甚至脸贴脸般的亲昵。

他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瞬间闪过无数面孔,最后定格在一个名字上:“齐远山?”

“嘿嘿!是我啊。”

果然是齐远山,他穿着白衬衫,背带裤,头戴鸭舌帽,在巴黎也是鹤立鸡群的少年。

再次相拥,虚弱的秦北洋重心不稳,两人一齐摔倒,面对天花板喘息着大笑。

数月前,齐远山在神户码头送别秦北洋。他回到东京振武学校,再次考取第一名,刷新了蔡锷、蒋百里以来最好成绩,收到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这已是破格,只等新学期报到。齐远山在暑假乘船回国,到了北京的陆军部,先被升为中尉军衔,再措手不及地接到去巴黎的命令——协同北京警察厅的叶克难,追捕来自中国的刺客。

临行前,他拜访了下野的“北洋之龙”王士珍,前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老谋深算:“北洋政府派遣一名在日留学的高材生,这是向日本军部示好。侄儿,你要把握前程良机!”

齐远山意气风发地登上轮船。第三批代表团取道印度洋与苏伊士运河,以最快速度抵达马赛港,再乘火车到巴黎。

六月的拉丁区高级公寓,齐远山搂着秦北洋说:“我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

“我也这么想过。”秦北洋爬起来,咳嗽一声,幽怨地说,“可我快要死了。”

“安娜告诉我了,我俩在太行山上发过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北洋,你若死,我也死。”

两人坐在窗口,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看小郡王迟迟未归,齐远山说要陪他出去走走。闷了两天,秦北洋也是心痒,出门到街上,跟兄弟勾肩搭背。

巴黎艳阳下,一路心情大好,逛到塞纳河左岸,巴黎圣母院的对面,看到新开张的莎士比亚书店,主要卖英文书。书店对面有家旅馆,竟然飘扬德国国旗,原来是德国代表团驻地。各国代表团多驻在凡尔赛,唯独德国是战败国,因此被赶到拉丁区,也是因祸得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