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的胆色并不逊于须眉男儿,她拽着秦北洋的胳膊,坐着电梯离开埃菲尔铁塔,回到巴黎的地面上。到处都是警察和消防队员,还有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哭喊。

他们沿着塞纳河向前跑去,眼看前面还有很远的路,正好路边停着两辆自行车。秦北洋在日本学过骑车,安娜在上海的教会学校就会了。他俩一人骑上一辆车,九色在前头四条腿跑得欢,背后响起自行车主人的叫骂声。

片刻之后,他们已到了塞纳河上的艺术桥。欧阳安娜早就知道,这座百年铁桥有个别称“爱桥”。她与秦北洋一前一后,拼命蹬起自行车穿过爱桥,阳光、空气与水面的风都带着玫瑰的香味。

但她很快又闻到了风里的血腥味。

卢浮宫前的小广场,四翼天使镇墓兽,像只受伤的老鹰,收缩着后背的两对翅膀,匍匐在地上挣扎。而在它的身边,已布满了法国人的尸体,有的是闻讯而来的警察,有的是卢浮宫博物馆的馆员,有的是来看热闹的市民……

从天空到地面,镇墓兽依然在大开杀戒,它并非自愿来到这陌生的国度,更像一个逃出牢笼的黑奴,要杀死见到的每一个奴隶主。

“不能让它继续这样杀人!”

秦北洋冲出卢浮宫的门廊,安娜在后头抓都抓不住,只能呼喊:“小心!”

四翼天使转过一张兽脸,看到了这张熟悉的面孔。镇墓兽的记忆力并比人类差,它还记得秦北洋曾经击败过自己,也驾驭过自己飞过北大西洋的夜空。翅膀下的枪管已经打开,冒着硝烟和热气,随时会把他打成个筛子。

秦北洋摊开空空的双手,藏在背后的唐刀扔出去,欧阳安娜牢牢接住。九色瞪着琉璃色的眼珠子,扮成赤色鬃毛的大狗。

四翼天使的兽头还在盯着他,秦北洋同样盯着它的眼睛,黯淡无神,流着湿漉漉的液体,但那不是眼泪,而是机油!这头镇墓兽受了重伤,它在流血,苟延残喘,早已不是地宫里的守护者。它被法国人做了手术,被加装和移植了许多内脏和器官,它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唐朝神兽与西洋工业文明杂交的异种,镇墓兽与机器的弗兰肯斯坦!

但它没有开火,四周围拢着无数的警察和士兵,天空还盘旋这数架飞机,谁都不敢第一个冲上去:一是怕死,二是怕卢浮宫博物馆里的宝贝被这头机器畜生破坏了。

秦北洋念出《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

“真主无元。湛寂常然。权舆匠化。起地立天。分身出代。救度无边。日升暗灭。咸证真玄。赫赫文皇。道冠前王。乘时拨乱。乾廓坤张。明明景教。言归我唐……”

这是四翼天使的墓主人之子,刻在景教徒石碑上的文字,也在歌颂赋予四翼天使以灵魂的伊斯,“红衣主教黎塞留”号轮船即将沉没时,秦北洋曾经念诵过这段话,让这头镇墓兽俯首称臣。

巴黎卢浮宫前的小广场,十九岁的中国少年高声念诵,抑扬顿挫的唐朝汉语,歌颂基督教的异端在东土之流行。四翼天使垂下挣扎的兽头,它已成为秦北洋的仆从,就像回到墓主人身边。走近这头刚刚残杀过无数人的镇墓兽,秦北洋抚摸着它的脖子,让它安静沉着,忍受浑身伤痛,不再进行无谓的抵抗与杀戮。

法国军警们如潮水涌出,钢索牢牢捆绑四翼天使,运上一辆平板大卡车。每个人都小心翼翼,怕这个大怪物苏醒过来。镇墓兽的身体仍是热的,不时发出齿轮与蒸汽的声音,秦北洋蹲在兽头旁边,安抚它半睁半闭的眼睛。

“秦!”

突然,背后响起一连串磕磕盼盼的中国话,秦北洋看到一头乱发,镜片下的蓝眼睛。

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前北洋政府南苑兵工厂首席顾问,被欧洲驱逐的武器专家,来到卢浮宫前。

“博士?”

霍尔施泰因热情拥抱了秦北洋,贴着耳边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秦北洋不想离开四翼天使,担心这头镇墓兽失去他的安抚,又会重新疯狂地杀人。他答应了博士的请求,回头对欧阳安娜吼道:“不要担心我!天黑前,我会回来找你!”

安娜知道他固执的性格,无奈地将唐刀还给秦北洋,挥手作别。小镇墓兽九色跟随主人,窜上运送四翼天使的平板卡车。

越过塞纳河上的大桥,秦北洋趴在两头镇墓兽之间,遥遥望向埃菲尔铁塔的尖顶,一朵灰色的云彩,像被挑起的尸体,高高挂在巴黎的天空。

第186章 凡尔赛基地

一支戒备森严的军队,步兵与骑兵,护送秦北洋和四翼天使,徐徐穿过巴黎的街道。天空有数架战机护送,预防镇墓兽苏醒后飞翔逃逸。街边的巴黎市民,有的面黄肌瘦,有的肢体残缺,有的麻木不仁,都是一场大战留给这个国家的遗产。

到了凡尔赛,到处都是军队。也有行色匆匆的外交官,世界上许多国家的命运,包括中国在内,都将在这座宫殿内决定。秦北洋从卡车上站起来,望见凡尔赛宫的尖顶。

卡车拐了个弯,进入森林中的小径,树立着两个大烟囱,喷射黑色烟雾。尽头是条壕沟,藏着一座星形的沃邦式要塞,堡垒由钢筋混凝土灌注,地下暗藏许多射击孔,看起来固若金汤。穿过吊桥,基地内有一条飞机跑道,机库门口停着数十架教练机。许多法国士兵仍在操练,似乎为下一场世界大战做准备。

昏睡的四翼天使镇墓兽,被送进一个巨大的工厂车间。九色看到法国人正在改造镇墓兽,竟然夹起尾巴,目光惊恐哀怨。

霍尔施泰因博士邀请秦北洋参观工厂,指着可以切削出任何形状的机床说:“秦,很高心能再见到你!”

“博士,你现在为法国人服务了?”

秦北洋从小在天津的德国学校读书,去年在日本京都的第三高等学校,德语是必修课。

“你的德语水平进步很快嘛?”博士依然蓬头垢面,额头的皱纹又加深了,鬓角多了些许白发,而他藏在镜片背后的眼神,也变得更加偏执而神经质,“四年来,残酷的世界大战,已经告诉法国人,也告诉欧洲所有的政府——世界已经不是十九世纪了。现代战争不是艺术,而是赤裸裸的屠杀,生命比空气更为廉价。”

十多年来,霍尔施泰因耿耿于怀,因为研发杀人武器,和发表亵渎宗教的言论,他被驱逐出了欧洲。如今这场残酷的战争,简直是替他复仇的天谴,也让人重新发现了他的价值。

“法国人同意了你的武器研究计划?”

“没错,法国驻中国公使亲自发出邀请。我秘密离开南苑兵工厂,可惜我刚到法国没几天,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了。但我的使命才刚开始,因为下一场大战随时会爆发。我要替法国人研制出最强大的武器,可惜缺少原材料。”

博士只为自己的野心服务,谁能给他展示才华的机会,放手大胆地让他去做离经叛道的尝试,无论德国、法国、英国甚至是俄国,他都会为之而效犬马之劳。

秦北洋用德语问道:“你说的原材料,就是镇墓兽?”

“没错,法国驻中国公使与伯希和先生,才会费尽心机,将四翼天使重新从坟墓里挖出来,再跨越大半个地球,把四翼天使运送到凡尔赛。”

“是你改造了四翼天使?让它可以在阳光下飞行?”

“还没有彻底完工。毕竟,它只来了不到半个月。但我已耗尽了毕生的所能。我是世界上唯一能真正改造出‘灵魂机械体’的人。”

秦北洋想起京都大学的山本教授——死于被自己改造的日本战国名将盔甲,便摇摇头:“你不是唯一。”

“我不是唯一?世界上还有比我厉害更黑暗更变态的人?他是谁?”

显而易见,卡尔·霍尔施泰因已陷入深深的执念,为争夺世界上的“第一个”,无数伟大的人物,都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第一个”而身败名裂。就像旧时男人们会追求做女人的“第一个”那样荒谬绝伦。

“他已经死了,你也会死的,博士!请你早点放弃吧。”

“秦,我请你来到基地,是想要让你做我的助手。我已亲眼目睹了,只有你才能驾驭和控制镇墓兽。接下来的难题,并不在于机械化的改造,而在于如何有效控制它们。”

霍尔施泰因博士说的没错,因为无法有效控制,四翼天使才会叛逃出基地,造成今天早上的悲剧。同样的道理,山本教授因此被战国盔甲们砍掉了脑袋。

“你要我帮你控制镇墓兽?”没等博士回答,秦北洋摇头说,“对不起,告辞了。”

他领着九色往外冲去,心想现在是控制镇墓兽,以后恐怕就要让他把镇墓兽与墓匠族的秘密,全部一股脑地说出去——技术只有可复制才有价值,而不是仅仅控制在一两个人的手中,博士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要让所有技术人员都能操纵镇墓兽,才能在战场上大规模应用,就像大批量培养飞行员那样。那时候,自己不过是一条被用剩下的老狗,就会被一脚踢开。

“你们不能走!”

博士按下一个开关,工厂大门迅速封闭,看来是要瓮中捉鳖了。秦北洋暗暗后悔,自以为他乡遇故知,从而轻信人言——这也是自己的一大弱点。这个车间是全封闭的,几乎没有窗户,如同灯火通明的地宫,即便在大白天,九色也具备了变身的条件。

就当秦北洋摸向背后的唐刀,九色的眼球发出绿色幽光,头顶生出雪白分叉的鹿角,浑身白毛收缩而长出金色鳞片,变作幼麒麟镇墓兽,即将吐出致命的火球,要把博士烧成灰烬之时,霍尔施泰因从容按下第二个开关。

秦北洋与九色脚下的地板打开,原来是个深不见底的陷阱,一人一兽,根本来不及反应,同时坠入地狱。

脑袋撞上坚硬的东西,几乎当场昏迷过去,秦北洋下意识地打了个滚,落到了九色的后背上。眼冒金星的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了?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难道自己又瞎了?

忽然,一团琉璃火球,半空中如坟地鬼火悬浮,透出绿色光亮。九色还是幼麒麟镇墓兽,它在帮秦北洋照明。这间密室大约三米多高,因此没有摔死或重伤。地板全是水门汀,墙壁则是钢筋混凝土。他抽出背后的唐刀,用刀柄大力敲击,只听到沉闷的实心回音。

不用主人提醒,九色知道该怎么做。它用火球撞击墙壁,但只烧出一片焦黑,掉下几片水泥碎屑,却无法融化坚固的钢筋。它又长出更大的鹿角,犹如一棵干枯的大树,想要顶破天花板,至少是陷阱夹板。头顶发出金属回应,镇墓兽的鹿角无法突破,简直是战列舰级别的装甲。还想挖掘地道逃亡,但是谈何容易,这地下也被处理过,很快挖到钢铁。这是个军事基地,为了防范德国人,到处布满了钢铁。后来马奇诺防线也是这个思路,可惜形同虚设。

这回是要死了吗?可惜,身边没有美人,只有小兽,他大吼一声:“九色,不要白费力气啦。”

话音刚落,他却听到从密室的角落里,传来某种奇怪的回声。

扑过去,发现有个通风口,不然任何人进来都会缺氧闷死。秦北洋贪婪地呼吸空气高喊:“有人吗?救命!”

秦北洋用了汉语、日语、德语还有日式的英语。他后悔没向安娜再学几句简单的法语。

突然,那个回音又来了,仿佛隔着口罩在说话,朦朦胧胧听不清。秦北洋把耳朵贴上去,依稀听到两个“Ich”这是德语,意思就是“我”。

他立刻用德语大声说:“喂,你是谁?”

终于,那边的声音也更加清晰,听到一连串德语单词:“弗兰茨·冯·沃尔夫男爵!请您救救我!这里是地狱!看在上帝的份上!”

秦北洋本来还想要向对方求救的,这下子沉默了,原来通风口的那边也是一间密室,同样关押着一个男人。

但他不能放弃,至少得知道这里更多的秘密:“你从哪里来?”

“俄国。”那边同样紧接着问了一句,“您呢?”

“CHINA”

坠入陷阱的秦北洋,紧贴着通风口,喊出德语里的中国,拼写就跟英语一样。

对面的俄国人很是惊讶,很快回了一句:“我有个好朋友也是中国人!”

弗兰茨·冯·沃尔夫男爵,声嘶力竭地自我介绍——来自正义与上帝的“全俄临时政府”,效力于海军上将高尔察克,从西伯利亚万里迢迢,代表白俄参加巴黎和会,请求协约国的援助,却被扣留囚禁于此。他押运来一件秘密武器,操纵武器的工程师,是一位中国大叔。

“他叫秦!”

听到通风口里传来“QIN”的发音,秦北洋心脏猛然一震,他用德语狂喊:“秘密武器是什么?”

“镇墓兽!”

沃尔夫吼出三个单词“镇守”、“坟墓”、“野兽”,简单粗暴地组合而成。

而在这个基地,同时出现了改造镇墓兽的工厂、四翼天使与霍尔施泰因博士。

普天之下,姓秦的中国人,还能操纵镇墓兽……除了秦北洋,就只有他的老爹——秦海关。

老秦在巴黎?

第187章 沙皇

秦海关。

一年半前,南苑兵工厂遭到奉系军阀洗劫。白俄雇佣军驾驶装甲列车,带走了兵工厂首席机械师秦海关,以及遭到严重损坏的十角七头镇墓兽。

秦海关在俄国的主要工作,就是十角七头镇墓兽。这是一项艰巨而困难的工作,好在他得到高尔察克的全力支持,获得了协约国送来的机器设备,白俄最好的工程师——弗兰茨·冯·沃尔夫男爵的支持。这位有着德国姓氏的年轻贵族,修复了原本由霍尔施泰因博士设计的内燃机等动力系统。

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十角七头曾经两次失控,杀死大量白俄士兵,冲入西伯利亚的莽莽丛林。每次都是秦海关出面,像主人召唤宠物,用北方话与唐朝话加上叽里咕噜的胡人语言——都是他在睡梦中跟着十角七头与安禄山学会的,才将这头庞然大物呼唤回身边。

当老秦彻底修复了镇墓兽,他几乎成了半个俄国人。他跟一个白俄小寡妇共同生活,学会了简单的俄语。这个精通各种工匠手艺,不酗酒的中国男人,特别受俄国女人们欢迎。

1918年,十五万人的白俄军,自西伯利亚向俄罗斯腹地进军,目标是莫斯科与彼得格勒。在叶卡捷琳堡,战事陷入胶着,白军阵营出现一头怪物——七个奇形怪状的脑袋,总共十个尖角,每个角上都挂着一个王冠,每个头上都刻着无法破译的符号。怪物的七个头里藏着加特林机关枪,身体里竟有法国的速射炮。它发出不计其数的子弹与炮弹,像死神的镰刀扫过麦田,收割成百上千条生命。

没有任何活人敢于抵抗十角七头镇墓兽——来自曲阳田庄唐朝大墓,安禄山地宫的杀人机器。白俄的随军牧师也划着十字架说“愿这样的撒旦永远沉入地狱。”

踏着累累白骨,白军终告打开叶卡捷琳堡的缺口,攻占了这座以女皇叶卡捷琳娜一世命名的乌拉尔地区最大城市。

但海军上将的目标不是叶卡捷琳堡,而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

他们发现了沙皇全家的骸骨……

罗曼诺夫王朝,统治俄国三百年,多灾多难的家族,疾病、暗杀、早夭、精神病……尼古拉二世,他被自己的民众视为暴君。萨拉热窝事件后,他为斯拉夫兄弟塞尔维亚撑腰,向亲表哥德皇威廉二世宣战。大战让俄国牺牲了数百万人,最终换来皇室的末日。

沃尔夫男爵接到命令——为沙皇建造一座秘密陵墓,加上一尊镇墓兽,海军上将承诺向秦海关支付一百公斤黄金作为报酬。

老秦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一百公斤俄国临时政府滥发的纸币吧?